木濃
梵高的《自畫像》,繪于1887年9月~10月
1890年7月29日,37歲的文森特·梵高在弟弟提奧懷中死去,留下遺言“永無止境的悲傷”。
究竟是自殺,還是被反對的青年槍殺,這樣的爭論對于抱憾其離去的后人來說,似乎已經不再那么重要—他的人生,深陷失敗與癲狂的漩渦,早已預示一個不可自控的結局。
“在我很多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你都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沒有你,這些畫不可能在不幸和顛沛流離中仍保持一份平靜。這就是我們的關系?!蔽纳仉x世前,身上藏的一封沒有寄出的信稿,向弟弟作了坦白:“我為自己的事業(yè)付出了所有,還為此搭上了一半理智?!?/p>
與家人,尤其與提奧相愛相殺的短暫人生中,反叛、出走、執(zhí)拗,投奔文學、宗教、繪畫,都是文森特一次次掙扎、求助、自救。終其一生,他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尋求家庭的正視、接納、認可,尋求成為一個“正常的人”。
“生活將我們裹挾,速度是如此之快?!蔽纳卦f,每個人都在脆弱孤獨的小舟上,毫無目的地航行在時代的大洋之中。
當后人以“天才”“大師”緬懷著文森特,驚嘆于其作品的奇妙瑰麗的時候,往往忽略了他去世前,或是痛苦或是解脫的喃喃自語:“不想再重來一次了?!?/p>
170年前的3月30日,文森特出生于荷蘭的一個新教牧師家庭。這個本該充滿生機的日子,對于梵高家庭來說,卻有著隱隱的憂傷—3月30日,正是文森特夭折的哥哥的忌日,而他出生的地點,恰好是哥哥墳墓的附近。
有一種說法,文森特的母親安娜的家族,似乎有某種精神病遺傳史,她的童年充滿了恐懼與宿命感。作為“大齡女青年”,與多洛斯結婚后,她將“全部的心血、對秩序的偏執(zhí)以及對規(guī)矩的唯命是從”,都傾注到6個孩子的教養(yǎng)中。日復一日的說教,“裹挾”了整個家庭,以至于他們所在的牧師公館,被形容為“幽閉而又情緒化”。
文森特是6個孩子中的“異類”,與家庭,尤其是安娜格格不入。有人說,也許部分原因就是文森特出生的日子,暗合了安娜的“宿命論”:“她因死去長子的悲傷,轉化成一種慢性憂郁,很難去滿足一個新生的孩子所需要的,來自一個快樂母親的關愛。”
渴望母愛而不得的文森特,性格日趨古怪而易怒,難以自制。在家人眼里,他“乖戾”“任性”“剛愎自用”“極難相處”“好斗”。不受接納,他選擇了逃離,不論四季、無視天氣,孤身一人,長時間穿越曠野,四處游蕩?!斑@是一段陰郁荒蕪的歲月?!焙髞硭@樣形容。
父母無法忍耐這種“挑戰(zhàn)”,在1864年10月的一個雨天,他們將兒子架上了自家的黃色馬車,送到一所寄宿學校門口。許多年后,文森特寫下:“那是秋天的一天,我站在普羅維利先生的學校的臺階上,目送爸媽乘坐的馬車駛離,他們要回家。望著遠去的黃色小馬車奔馳……在那種時刻和今天之間,綿延著歲歲年年,這期間我感到自己是一切的局外人……”
在此后的幾年時間,他一次又一次被父母拒之門外,被“流放”他鄉(xiāng),或自我放逐到荒野中。他的一生,始終以“局外人”的身份,游離在家庭之外、生活之外、主流社會之外。
梵高家族中,不乏在藝術圈中赫赫大名的行家。當文森特再一次從“如監(jiān)獄般”的寄宿學校逃走后,父母不得不給他安排了藝術品公司職員的工作。
在新工作的熱情中,文森特對藝術這個全新的領域突然產生了狂熱的興趣,如饑似渴地閱讀藝術家、藝術史和藝術收藏的書籍,且對自己的新角色充滿期望,堅信父母不會再為自己感到失望。
q4Uvawi3CJK6Lhd9QLzL/Q==梵高故居
他出生的地點,恰好是哥哥墳墓的附近。
然而好景不長,公司的人員變動影響了他的工作狀態(tài)。被同事孤立、被父母嫌棄,以及再次被流放到其他國家,他迫切尋找一種文學、藝術之外的力量,來支撐自己—在這個時候,宗教成為他緊緊捉住的救命稻草。
1876年4月至12月,他輾轉于旅程中,換了一份又一份工作,以接近自虐的方式行走著。許多年后,他用“夜行者”形容追逐家園和故土的自己:“我是個旅人,只在路上,沒有到達?!?/p>
家庭并未如他所奢望地,接納他的歸來,對他只有失望,甚至是鄙夷。他決定成為一名傳教士,迫切地渴望分享心中的激情,進而勸誡他人?!拔覀兊募彝ィ瑧{記憶所及,世代相傳,總是不斷地有人傳播?!睂τ谒麃碚f,父親便是麥田里的播種人,而他相信自己也可以。
他用“夜行者”形容追逐家園和故土的自己。
《奧維爾教堂》,繪于1889年
在渴望被母親憐愛的同時,他希望被父親認可。在后來的布道中,他不止一次講起收破爛的流浪商販的故事—即使流浪商販“不配做一個兒子”,但他的父親還是接納了他:“我的兒子已經死了,卻再一次活了過來,我失而復得?!边@是他一生也不能實現(xiàn)的渴望。
福音傳道的狂熱,并沒有讓他走上“正軌”。一次次的考核失敗,讓他更加孤僻和離群,讓他陷入失敗的漩渦中。與此同時,是自己給家庭帶來痛苦和羞恥的自責,讓他以苦行僧式的生活,來進行自我懲罰。
這一年,他經歷了一次精神崩潰,也第一次有了自殺的念頭。
投身于繪畫,是文森特人生的一個轉折點,也是他的人生價值再一次面臨的挑戰(zhàn),也許是他最后的求救方式—他需要藝術來逃避世界,重構現(xiàn)實。
1877年,牧師勞里勞德在布道中說道,發(fā)現(xiàn)自然的美,并非認識上帝的一種方式,而是唯一能夠捕捉這種美的方式,而將之完美表達的人—作家、音樂家、藝術家,乃是上帝最信賴的使者。文森特豁然開朗,原來繪畫既是一種表達的手法,也是自己尋找“本真”的方式。
此后一段時間,他孜孜不倦地畫下大量人物素描作品。然而在未能成功售出時,他又恢復大肆揮霍的生活,父母苦不堪言。工作已經穩(wěn)定,且逐漸在藝術品交易上顯山露水的提奧,為分擔父母的壓力,接下了資助哥哥的任務。但提奧未能預料到,接下來十余年,都需要不斷面對哥哥的索取,甚至是要挾。
1889年6月,梵高在圣雷米精神病院繪制的《星夜》
文森特固執(zhí)地按照自己認定的方式作畫,無視當時藝術圈正在掀起的變革,也拒絕接受弟弟善意的建議,往油畫或水彩畫發(fā)展,創(chuàng)作賣家更青睞的風景畫。他甚至用極端的方式與潮流對抗。另一方面,又為商人、買家、藝術家、家人等對自己藝術的不理解、不接受而暴怒。
直至1888年2月,他突然離開與弟弟同住的巴黎,來到阿爾。在他去世前數(shù)月,他才說出自己離開的原因—這是他一系列“撤退”的第一步,先是從巴黎撤退,再是從阿爾撤退,最后從生命中撤退。
在阿爾,他時不時陷入瘋狂,進而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鮮艷、奇妙的畫作。1888年7月初,他寫信給提奧說:“恰恰是人生里的這些時刻,我才覺得作為一個藝術家—即便這可能不是真實的生活中那樣—能感到一種快樂,幾乎就像我生活在某種理想化的現(xiàn)實生活中一樣?!?/p>
1890年5月,他離開圣雷米精神病院,去往北方。7月,他在給提奧的信中寫道:“我已經完全被這一望無際的平坦麥田和山丘所征服。畫這幅畫的時候,我全身心都沉浸在一種平靜的心境中?!?個月后,他也許帶著這樣的平靜,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曾經,他一次又一次讀著童年的詩歌,把最喜歡的朗費羅等人的作品抄寫成冊,沉浸在回憶與向往中。“用懷舊來安撫孤獨,用過去來彌補現(xiàn)在”,是文森特一生未曾改變的自我保護模式。
“我看到村莊的亮光,在雨霧中閃爍,悲傷涌上心頭,難以抵擋?!?/p>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