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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明來的風

        2023-05-05 08:55:03張春瑩
        飛天 2023年5期
        關鍵詞:清陽崇明老師

        張春瑩,1994年生,湖北荊州人,湖北大學文學院碩士生,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小說發(fā)表于《青年文學》《江南》《作品》《長江文藝》《滇池》等刊,并入選各種選本。另有文學評論見于期刊。曾獲第七屆湖北文學獎,2019年度長江叢刊文學獎。

        崇明在離巖泉車站還有五十米的馬路牙子上疾走。與其說疾走不如說踉蹌,是的,崇明的腳步踉踉蹌蹌,如果路人多看一眼,會從這個露出瘦削顴骨的少年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瞳仁中看到透出來的一股持久的不可消抹的驚惶。他的眼珠黑得像清潭里的水,冷得凜心。崇明連連轉(zhuǎn)頭向后看,頸關節(jié)發(fā)出骨節(jié)轉(zhuǎn)動聲,實際上他聽不見,只有耳邊的熱風咝咝拂過,他一身汗。路邊的老頭兒并不奇怪,街上時常出現(xiàn)甩著兩條手臂表情慌張失措的少年。

        馬路旁種著兩條排列整齊的行道樹,他奔走在馬路邊,要到行道樹盡頭去,那兒的十字路口是巖泉鎮(zhèn)車站。午后的陽光熱辣炙人,炎熱使行道樹看上去丟失了挺拔姿態(tài),懶洋洋的。

        車站盡頭還停著的一輛舊汽車,已經(jīng)發(fā)動引擎,他加快步子跑向它,渾身筋疲力盡。崇明奔跑的樣子姿勢丑陋,身形佝僂,這一刻他的腿有些不聽使喚,怕車開走了。雙腿卻在與自己開玩笑,怎么也跑不快,他又急又惱。終于跑近車前,崇明扶住車門,朝來的路上看了一眼,才放心邁上去,喘著氣挪到最后一排靠右窗的位置。找到依靠后,整個人癱在座位里,長長呼出一口氣。從學校出來,他都跑了兩里路了。

        車上空蕩蕩的,十二點十五分還是要準時發(fā)車。崇明按住還在戰(zhàn)栗的腿,身體重心用力抵向車壁,他曾從書上看到過用身體抵著墻能緩釋緊張。車緩緩開動了,他稍稍放松,緊繃的身體松懈下來,渾身酸痛。崇明面無表情看著窗外快速后退被太陽炙烤得發(fā)亮的公路,路面簡直要冒出青煙來。

        車開過一座房,他就輕松一分。車子經(jīng)過城郊煙草局大樓時,崇明閉上眼。月光映照下,散發(fā)旖旎氣息的藍色百褶裙仍在微暗夜色中輕輕搖曳,粗糙的青色方塊石頭擊中他的頭皮,直沖到頭顱骨的力度,沉悶微響。

        城南接近郊區(qū)的地方,城里人趾高氣揚,把這一帶的灰黑色低矮建筑群稱作“城鄉(xiāng)接合部”。從城南最外環(huán)公路邊新建的煙草局大樓的頂層上看,遠處的“貧民窟”一覽無余,化肥廠的兩只大煙囪就矗立在建筑群邊緣。幾年前,縣里干脆把業(yè)績出眾的化肥廠及周邊十里的范圍劃為全縣唯一一個單獨的鎮(zhèn)。從此,巖泉區(qū)成了巖泉鎮(zhèn)。

        巖泉是一個緩慢發(fā)展的小城邊緣地帶,灰黑色建筑群里的人群是巖泉鎮(zhèn)的主要居民。巖泉鎮(zhèn)界于縣城與郊區(qū)之間,性質(zhì)很曖昧,有的家庭是城鎮(zhèn)戶口,有的是農(nóng)村戶口,但無一例外,他們都是化肥廠的職工,是巖泉的老居民。崇明的家在眾多低矮平房中毫不起眼,是一間門前有院子的舊平房。走過門前那條土路,轉(zhuǎn)上與縣城外環(huán)路相連的公路,就是通往化肥廠的路,也是崇明每天往返于學校與家必經(jīng)的路。

        崇明的名字是母親取的。母親芳當年隨著姐妹們從上海崇明島來到這里。是崇明島的風把我們吹到了這里,芳說。崇明記憶里,對母親是上海人的印象很深,盡管他對母親的家鄉(xiāng)完全陌生。早年父母發(fā)生爭執(zhí)時,已經(jīng)說慣本地話的母親心急氣躁之下會蹦出“阿拉阿拉”的鄉(xiāng)音來。芳一發(fā)急語速就快,加上連串的上海話,他聽不懂,就靠在門上望著不發(fā)一言坐在小矮凳上的父親里生。父親低著頭,兩手抱住腳趾。芳站在屋子中間噼里啪啦撒潑。一會兒,聽到聲音的鄰居就會過來勸,所謂勸架,就是說和氣生財?shù)脑?,輕輕去拉怒火中燒的芳。肯定是拉不動的,一番調(diào)解后,盡完鄰居道義的他們走時看一眼八歲的崇明,臉上不明含義的笑直直刺到他臉上:“你姆媽是上海婆姨!”他模糊地感知到父母不和似乎是羞恥的事,令無辜的他也加入難堪的行列中。爭吵總是以父親的沉默結束,起先他還爭辯幾句,后來便完全不做聲。其實芳并非蠻橫無理的女人,丈夫職業(yè)的切斷,加上單調(diào)生活日復一日攢下的失望,她充滿無力的憤懣。

        里生早年是化肥廠的運貨司機,專往城里營業(yè)部門送肥。芳看中他還算體面的工作,又經(jīng)過一番暗里觀察打聽,的確是踏實、靠得住的人。那時,一起從崇明島來的姐妹有的回了崇明,有的已嫁了本地人,十九歲的芳開始希望有個男人疼她。紡織廠的流水線工作與單調(diào)乏味的生活使她向往婚姻,想尋覓一個可靠的男人來過日子。除去聯(lián)系漸少的幾個姐妹,芳在這里沒有親戚。幾個月的戀愛后,化肥廠為他們辦了幾桌簡單酒席,從此,芳的根扎在了這里。

        婚后芳轉(zhuǎn)到丈夫的化肥廠上班,和丈夫同進同出。芳不介意丈夫的沉默寡言,兩人相處平淡安穩(wěn),勤儉持家日子還過得去,有了崇明后更是和美。

        里生做司機的第十一年,廠長的一對雙胞胎侄子高考落榜來到廠里,輕易就頂替下他和另一名司機。沉默寡言使兩人吃了虧,他們連據(jù)理力爭也沒有,廠長帶了煙酒親自來家里安慰,放下禮品后,芳毫不留情將他趕出院子,重重關上柵欄門。

        廠里已沒有多余的好職位,里生只好和另一名司機干起了別人不愿干的體力重活,勞動強度增大,工資卻少了一截。芳憤憤不平卻沒法子,那是他們結婚的第九個年頭,那段時間她的抱怨聲與日增多,里生看著面前一臉怒氣的妻子,早已沒有戀愛時的善解人意,他也毫無辦法。

        幾個月后,里生對芳說他和工友們已商量好準備集體辭掉窩囊工作出去干活賺大錢,要讓她和崇明過上好日子,芳又喜又不舍。五月,一個天剛朦朧亮的早晨,芳掩好崇明的被子,穿過白茫茫的濃霧和一群女人將他們送上了公路。

        一星期后芳接到丈夫打來的電話,他們已在外省一家煤礦落下了腳。電話那頭滿是歡喜,芳被丈夫的喜悅感染,臉上露出難得靦腆的笑。他告訴她,他不怕累,在井下一個月的薪水是化肥廠的好幾倍,過年回來就把房子修繕一番……芳難得聽丈夫一口氣說這么多話,隔著聽筒仿佛看到他笑逐顏開的臉。接完電話從化肥廠回到家,芳系上圍裙做飯。剛點燃爐子,突然想到不能讓這件喜事白白溜走,得和兒子慶祝一下,于是解下圍裙拐去街上割了半斤牛肉。

        在煤礦工作,薪水高風險更高。里生每月結到工資第二天就和工友去郵局,他不亂花錢,單調(diào)的生活使他更依賴香煙,也愛上了每天喝啤酒。成天井下勞作,繁重的體力活與缺少油葷的食物使他瘦了下去,原本不太有肉的臉上更是露出了顴骨,頭發(fā)蓋住眼睛也懶得去理。加上第一次離家,想妻兒,才三十歲的人看上去竟像四十歲。工友讓他去附近發(fā)廊放松放松,他從未動心。

        臨近春節(jié),里生要回來了。芳忙著整理自己的容顏,買了幾身衣服,崇明也放了寒假,盼著爸爸回來。崇明乖巧聽話,芳不要他做家務,她對崇明說,男人以后是要做大事的,不能做女人的活。他聽進耳里,懵懂點頭。崇明很早就做完寒假作業(yè),喜歡坐在床上翻小人書,飯熟了芳才喊他起床。他穿好衣服走到廚房,芳擰干熱毛巾給他擦臉,然后他出去站在院子里看土路對面那一排高大粗壯的白楊樹。他出生時這些樹就已經(jīng)長得這樣高大了,冬天樹葉掉光,樹杈上的鳥巢成了光禿禿樹枝的依傍,很有相依為命的感覺。崇明不認為它們可憐,他有小人書,爸爸就要回來了。清朗的天空白得刺眼,鳥撲棱翅膀飛到遠方去過冬。

        里生和工友已經(jīng)買好車票,臨近春節(jié),老板要他們加把勁賣力干活,薪水不會虧他們。工人們即將回家,自然愿意賣力。里生每天下井前都將車票揣在胸前口袋里,干起活來也不覺得累了。離家半年有余,芳和兒子眼巴巴在家等著他。每次通電話,話到喉嚨口都說不出來,芳在那邊等,等他說幾句體貼話,久等不到。芳便說。他似乎聞到了妻子的氣息,不禁紅了臉,那正是他想說的話。

        一想到娘兒倆迫切希望他回來,那種翹首企盼的等、眼巴巴的等、每天走到路口望眼欲穿地等,他就禁不住熱淚盈眶。他甚至想象歸家那一刻,妻子緊緊抱住他,溫熱的淚水滴在他身上。他慚愧地伸手拍拍她的肩,抑制柔情,故作無謂地說:“好了好了,我這不是回來了!”他停下手中活,對著洞壁笑起來。他用從未有過的柔情在她耳邊道出綿綿低語,她隔著厚厚的棉衣感覺不到他急速上升的心跳與正在沸騰的血液,只一味嗔怪他才回來。對歸家一刻的場景,他動用了平生最豐富的想象力,把自己感動得淚水漣漣。一星期后他將當場向妻子證明,他不是永遠沉默木訥的。

        后來躲過死亡襲擊的工友們圍成一圈談論這起爆炸事故時,都肯定自己喊過里生。的確喊過,聲音很大,足以讓井里任何人都得聽到逃生提示。他們都喊了,就是沒人過去拉他一把,他們不知道他為什么還在干活,洞在搖晃,他像根本聽不見的樣子,當時如果有人跑過去輕輕扯一下他的衣服也好。當感覺到井下在搖晃時,工人們立刻明白將發(fā)生什么。井頂開始有灰塵掉下來,落在他們頭盔上,大家紛紛丟掉工具向洞口逃跑。此時顧不上別人,人人只想自保,每個人都以為井里的人都在向出口逃,慌亂中來不及看別人在不在。跑到轉(zhuǎn)彎的拐口時一個工人下意識回了一下頭,就看見了里生。他站在最里面,面向洞壁,看不到身后快速跑走的人群。此時的里生正專心干活,沉浸在歸家那一幕,對慌亂和驚叫一無所知,絲毫發(fā)現(xiàn)不了即將滅頂?shù)臑碾y正在頭上盤旋。那名工人大喊一聲:“里生!”其他工人循著聲音紛紛回頭,有的只看了一眼繼續(xù)跑了,有的邊跑邊喊,只有最先發(fā)現(xiàn)的那名工人和另外三名工人停下來大聲喊他,然而從第一聲到最后一聲,時間持續(xù)了六秒鐘,里生的背影在這六秒鐘此起彼伏的聲音援助中毫無反應,魔怔的樣子像被什么勾走了魂。洞頂劇烈搖晃,四名工人放棄了他,一齊跑走了。礦難從發(fā)生到結束不過五分鐘,而這短短的五分鐘就要了里生的命。

        崇明依然記得那個冬日的下午,母親是怎樣癱軟著身子被人抬回家的。芳顫著身子花了比平時長一倍的時間挪到化肥廠接待室,那天下午的路比陡峰還難走。她艱難握住話筒,一片昏天暗地中接受了丈夫礦難的消息。話筒那邊的男聲以一種非常懇切而悲痛的語氣向她大致解釋了爆炸過程,本來他有機會逃出,警察下去時他俯在地面,已經(jīng)離出口幾米遠了,說明他后來發(fā)現(xiàn)了,只是跑遲了。那人好言安慰,承諾給一筆豐厚的撫恤金。芳跌坐在地上,渾身綿軟,眼淚珠子似的落下來,無知覺。眾人扶起她一路無言攙回家,崇明看到化肥廠的人架著癱瘓的母親進到院子時心里就明白父親是出事了,只會是這樣。他異常冷靜地提起開水瓶往桌上搪瓷杯里倒了水,遞到母親跟前。芳的悲傷鋪天蓋地,仰在椅子里嚎哭。他把茶杯放回桌上,站在一旁不說話。大家安慰也無用,最后叮囑他晚上一定要看好芳,他們明天再來看娘倆,然后各自回了家。天色暗淡下來,冷風灌進屋子,芳沒力氣再哭嚎,轉(zhuǎn)為低聲啜泣,家里冷清一片,崇明插上門閂,倒掉杯里的水,重新倒?jié)M熱的遞到母親手中。

        芳一夜無眠。鉆進被窩時芳一把抱住他,下頜骨抵著他的肩膀,他感覺母親在發(fā)抖。他有預感她不會丟下他,她是有分寸的人,不會撇下他。崇明平靜地接受了事實:父親死了。他如往常般睡去,睡得很沉。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夏天和伙伴們?nèi)桌锫吠獾泥l(xiāng)下池塘摘荷葉,河面上漂浮著一層綠色浮萍,他們欣喜地坐在河邊,脫下鞋將腳浸在河水里,欣賞眼前綠得耀眼的浮萍。不知怎么,眼前的浮萍出現(xiàn)在屋頂,他獨自躺在床上,浮萍漂浮在屋頂,漸漸變成立體形狀,浮萍變成了一張網(wǎng),寬大的捕魚網(wǎng),漁網(wǎng)鋪平在屋頂,隨屋頂青瓦鋪蓋的斜度而傾斜,緊緊貼在瓦面上。他感到胸口沉悶,巨大的茫然與惶恐。果然,漁網(wǎng)漂浮著直落下來,像一張白紙那樣,輕柔地撲下來,他想到媽媽此時不在身邊。小時候睡覺,媽媽會用臂彎將他環(huán)住,他才會閉上眼,在安寧溫暖的懷抱中恬然入睡。原來這張漁網(wǎng)是媽媽的手臂變的,他閉上眼睛準備接受它的擁抱。漁網(wǎng)輕柔飄下來,覆在他身上,正好罩住整個身體,他微笑起來。漁網(wǎng)罩住他后,網(wǎng)線變成了粗硬的繩子,他有些害怕了,用手去撥,繩子裹纏住他,緊得無法動彈,將他的手腳牢牢縛住,像河底冰冷水草纏住他的腿。那不是媽媽輕柔的手,媽媽不在他身邊了,他急得去扯繩子,卻越縛越緊,把他的臉勒得生疼。他有預感,繩子就要嵌進身體,穿過皮肉、骨頭。他越來越痛,左右掙扎,卻動彈不了。他翻著身子胡亂滾動,越滾越緊越滾越痛……突然夢醒了,崇明精疲力盡,推開緊緊箍住他身體的芳的手。

        死了丈夫的芳還很年輕,有熱心人試圖給她介紹男人,她一律拒絕,人們不明白她的想法,但見她對上門人愛理不理的態(tài)度便作罷了。年輕時的芳性格潑辣焦躁卻不失溫柔,現(xiàn)在這份潑辣已被平淡無奇的生活磨得棱角全無,性格越來越溫靜如水,說到底她是個明理務實的好女人。芳沒上過幾年學,卻十分相信一點,丈夫死去是她命中注定的劫數(shù)。當初隨姐妹毅然來到這里,是崇明島的風把她們吹到這里來的,里生是老天賜給她的丈夫,短命也是天賜,沒有了丈夫,可她的根依然緊扎在這塊土地上,她將永遠生活在這里,到老到死再不回去。

        在故鄉(xiāng)崇明島上,芳家族里的女人世世代代都是毫不猶豫就能被刻上貞節(jié)牌坊的婦德模范,她們生活作風嚴謹,吃苦耐勞,恪守道德。芳知道,要想再嫁,在離家鄉(xiāng)千里遠的小城是很容易辦到的事,現(xiàn)在的時代已經(jīng)不以女人守寡為高尚品德的標準了,然而她心里真正的想法是不再結婚。結婚做什么,最好的青春給了丈夫已經(jīng)足夠,不是還有兒子嗎?在這一點上她想都沒想自己的年齡——她才二十八歲,女人依然有顏彩的年齡,她毫不顧惜。十七歲來到這里,兩年后嫁給里生,二十歲生下崇明,二十八歲成為寡婦。她并不需要第二次婚姻,她有崇明。

        芳從未對人講過,丈夫也沒有,來到小城后她很少甚至于從未提到過故鄉(xiāng),好像她生來就是這里的人。然而一年中總有幾次,會夢見養(yǎng)了她十七年的崇明島,從小喝那里的水吃那里的飯長大,一滴血一塊肉都是崇明島給的。每回夢到,醒來惆悵不已,思鄉(xiāng)之情勃發(fā),然而一想起故鄉(xiāng)的親人她就產(chǎn)生抵觸情緒。每每這時她便打亂思維去想別的事來分散注意力,她不愿意記起令人不快的回憶。

        當初和里生結婚,家里是不知道的,他們遠在千里的島上,沒人捎信過去,芳自打來到這里就和家里斷了聯(lián)系。芳的父母均是島上的漁民,生了七個孩子,芳排行第四,從小得到父母的疼愛就不多,父母都不是感情豐沛細膩的人,老實勤懇做了一輩子漁民,疼孩子從不會用語言表達。家里不富裕,七個孩子對他們的負擔使父母活得拘謹畏縮,芳的記憶里沒有一次被父親或母親抱著坐在膝上的情景,平時也極少見到他們露出燦爛的笑臉,生活的壓力已使他們失去開懷大笑的自由。所以芳是極愛崇明的,給他講故事,臨睡前親吻他,起床時抱他。在父母眼里,七個孩子中芳壓根算不上優(yōu)秀,幾個姐妹一律讀到小學三年級便截止,只需認識幾個字就行。她從小洗衣做飯帶弟弟妹妹,父母的心在兩個哥哥和一個弟弟身上。十七歲她向父母提出要跟隨同村姑娘遠行打工時他們沒有猶豫就答應了,她很失望,與父母感情不深是事實,卻連基本的挽留與擔心都沒有,于是她也裝作對這個家沒有留戀,幾天后就收拾好包袱隨姑娘們走出了崇明島。她是高興的,第一次出遠門,對未來的憧憬與隱約感到無限的自由在等著她,這份快慰足以令她忘掉被父母長久漠視的不滿。

        崇明兩歲時,里生突然提出想去她的家鄉(xiāng)看看,見見岳父母。芳沉寂了很久的心一下子被勾動,霎時非常想念父母和兄弟姐妹,思鄉(xiāng)之情強烈。于是芳和里生抱著兩歲的崇明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回到離別了五年的家鄉(xiāng)?;氐郊依?,一切都是熟悉的,桌凳擺放的位置都沒變動,只是父母身體不如從前。仍在捕魚,他們老了很多,也似乎沒有老,幾十年如一日的捕魚作業(yè)使他們本來就顯老。

        父母對五年未見的女兒的突然出現(xiàn)沒有感到多么驚喜,反而意外,言行中表現(xiàn)出明顯的抵觸與僵硬。她知道是他們沒有提前寫信說要回來,讓他們看到了這個家貧陋的真相。里生提上禮物,殷勤有禮向岳父母問好。父親對從天降下的女婿和小外孫充滿陌生感,顯得很不愿意接受,只有母親要求抱抱外孫。固執(zhí)僵化的父母始終不能以親近友好的姿態(tài)來對待他們一家三口,此時,芳才不情愿地承認,自己之于父母的意義是完全沒有了,這些年過去,早該想到的。又去了幾個姊妹哥哥家,兄弟姐妹各自成了家,他們倒是對她表現(xiàn)出了一些親熱。只有最小的弟弟沒見到,弟弟考上了大學,在另一個城市念書。

        在親情這一塊,芳的情感始終要比他們強烈,她終究還是給了父母一筆錢,給哥哥姐姐的孩子一人買了一套衣服和糖果。她和里生在父母家僅僅住了一個星期就回了小城,之后再沒回去過。多年過去,芳的根已被這里的水土養(yǎng)得肥沃,和人再發(fā)生爭執(zhí)嘴里也蹦不出半句上海腔。

        二十八歲的芳和八歲的兒子一起生活,芳已決定不再嫁,這一切不言而喻,她把希望寄托在崇明身上,并且堅信這個賭注不會押錯,因為兒子的一言一行毫無掩飾地預示了他以后會很優(yōu)秀。的確,十年后的崇明一夜成了名。

        在芳眼里,除去王婆賣瓜的心理,她的確發(fā)現(xiàn)崇明比其他孩子優(yōu)秀,優(yōu)秀包含的種種,他都有。里生死后她把所有心思放在崇明身上,使崇明看起來和其他孩子一樣,不缺少父愛。里生在時是個不善言辭沉默隱忍的男人,疼愛孩子的方式與妻子不同。天涼下來,他只是摸摸崇明的手,溫和地說要加衣服了,便不再有其他動作,平時更不會有親吻或擁抱。崇明那時尚幾歲,冷暖餓飽自然是芳管,他也很少像一般父親那樣,比如讓崇明騎在脖子上馱著他去趕集,用胡子茬刺他的小臉,與他做游戲……這些通通沒有。當兒子在院子里獨自玩耍時,他在屋里閑坐著抽煙,看著他就心滿意足了。而芳的表達方式很明顯,夜里抱著崇明入睡,給他講故事,買小人書和玩具。

        在里生還未死去時,芳就發(fā)覺崇明是個懂事、生活能自理的孩子。他從不調(diào)皮搗蛋,化肥廠的職工都住在那一排房子里,他們的孩子中有一撥與崇明一般大小,崇明有時也與他們一起玩,但融不進他們的核心,因為他太文靜乖巧,學習又好。也因為與他們不同,他們根本不給他融入的機會。當然崇明對這個小集體也不感興趣,他更多的是在家里看小人書和幫芳做家務。丈夫死后,芳不再對他說男人不能做女人的活這樣的話,芳在廚房做飯,崇明就站在旁邊適時遞上油鹽醬醋,不久也學會了做幾道簡單的菜。遇上化肥廠臨時加班,芳絕不擔心他餓著,他已經(jīng)學會把上午沒吃完的飯菜熱一遍,吃完后把剩下的燜在鍋里等她回來吃。在鄰居和化肥廠工友們眼中,崇明是個懂事聰明的男孩。鄰居來串門,如果崇明在家,一定會用搪瓷茶缸倒上一杯熱水遞給她們,然后安靜坐在一邊聽女人們閑話。她們眼里,崇明是從未見過的那一類孩子,他不像廠里的孩子,或者說他不像工人的孩子。不多見,她們喜歡他。很多人對芳說:“兒子正好補上你男人,里生不行,崇明將來可是個材哩!”

        崇明很清楚母親對他抱的希望,學校里全校師生都認識他,獎狀紅花每次都不落下。成績好,卻沒有特別用功,沒有學習到深夜的經(jīng)歷,也極少把作業(yè)帶回家。父親早早去世,拋下母子二人,家里不富裕也算不上窮。芳是化肥廠老職工,平時努力認真,年終還有獎金年貨,供二人吃穿用度完全有余,學校要交的一應費用她從來不讓崇明拖欠,總是按時交上。她對崇明說,我們家里是窮,但也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媽媽沒讀過幾年書,認不得幾個字,卻也知道讀書的好,你爸爸去世得早,給我和你,給這個家庭帶來的損失你是明白的,所以你要懂我供你讀書的意義。

        崇明明白這份期望,也只專心于學習,從不去街上游戲廳和桌球室。老師們喜歡這個高高瘦瘦文靜沉穩(wěn)的學生,經(jīng)常有同年級不同班的老師向班主任米老師借走崇明一節(jié)課,讓他給自己班學生上課,米老師總會應允。嚴崇明是他的驕傲。

        崇明有十八歲男孩的羞澀,拿起粉筆時心里緊張,怕講不好,在黑板上寫上方程式的那一會兒,審題思路壓住了面向一班與他同齡學生臉對臉的窘迫,轉(zhuǎn)回身就變得不緊張了,那一刻他感覺恍惚,只想著將來一定不要做老師。他那比數(shù)學老師還熟練的解題思路令學生們聽得肅然起敬。下課鈴一響,他便中斷講課,匆促說一句“下課了”便拿起桌上課本逃離教室。

        真實性格里,崇明是個沉默靦腆的孩子,這一點繼承了父親。父親的沉默是真正的一言不發(fā),總是埋頭干活,或悶頭抽煙。他活著時愛妻兒不用語言表達,但行動足以證明他比任何人都愛他們。崇明的沉默不同于父親的沉默,父親總歸來說是個木訥乏味的男人,而崇明經(jīng)常在心里與自己對話。八歲的崇明只是個想要爬上樹去一探究竟鳥巢到底有什么好的文靜小男孩,現(xiàn)在的崇明長大了,是個心中漸漸有了豐富情感和對未知事物充滿探索欲望的隱秘孤獨者。

        崇明上高中,住在家里。冬天的早晨,五點多光景,芳在里間床上甕聲甕氣地準時叫他起床。他聽到喊聲便醒過來,睡意未釋坐上一會兒,等意識稍稍清醒便拉開吊在床頭的電燈,穿衣下床。拉開門閂,在院子里的水龍頭下接一杯自來水刷牙,刷完牙,清洗杯子和牙刷柄上的牙膏沫,然后再洗臉。縱使是寒冷的冬天,他一樣用冷水洗臉。雙手并攏捧起一把冰冷的自來水撲在臉上,冬天的自來水又冷又硬,撲在尚留有被窩里積了一夜溫熱的臉上,毛孔收縮,心尖打一個冷戰(zhàn),柔軟的臉皮被冰硬的冷水抹得僵硬,手指骨凍得生疼。從最先觸到冷水的鼻尖開始,充滿侵略感的冰冷水流經(jīng)過臉部皮膚繼而快速激起全身反應,不禁打一個寒顫,這種感覺令他刺激而快慰。如此洗完臉,精神就振奮了。洗漱完拿上書袋拉熄電燈輕輕帶上門,二十分鐘的路程,走在霧氣濃重的公路上。到學校時頭發(fā)已被霧水浸濕,崇明抹一把頭發(fā)走進教室,新一天的學習生活開始了。

        除了母親芳,崇明沒有得到過女性的關愛,當然,他并不需要。

        崇明念高二,在重點班級。高二下學期,春日暖暖的四月,氣候十分怡人,班上換來了新老師。

        白清陽第一次出現(xiàn)在崇明的視線中,他心里就落下了病根。十八歲的崇明心中泛起了絲絲漣漪。寒武紀的黑暗騎士摘下了伊甸園的小甜果,小心翼翼揣在兜里,乘著坐騎以光年的速度鉆進崇明身體里,把那枚小甜果塞進了他的心中央。

        那條藍色百褶裙是崇明對白清陽最深的印象。那條純正顏色的藍,比海還藍,走起路來裙沿一搖一擺,拍打在她好看的小腿肚上,震撥他的心。

        白清陽并不是上課的第一天就穿這條裙子,崇明記得她是第二天才穿上的。尚未進入夏季,學校穿裙子的女老師只有她一個。第二天的語文課,上課鈴響起,他立刻正襟危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教室走廊外墻上貼著的白瓷磚,不一會兒,就聽到邁著輕快步子的腳步聲抵近,再接著,她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白瓷磚上,瓷磚上映出模糊裙子的影子,依稀淡藍色。果然,她走進來,身下一條窸窣擺動的藍色百褶裙。這條搖曳擺動的藍裙燃亮了崇明的眼。

        崇明是中規(guī)中矩的好學生,在沒認識白清陽前他有一個堅定的目標:大學念建筑或地質(zhì)勘探,將來做工程師。數(shù)理化是他擅長的科目,英語稍下功夫也還不錯,在這個以理科取勝的班上,不僅崇明,所有學生都不把語文當回事,學生們從未在語文課以外的時間里學過語文。的確,語文課上認真聽一聽,記住該背的書篇,考試總不至于很差,所以語文很好學。

        白清陽二十二歲,師范畢業(yè)不到一年,因為剛畢業(yè),在帶崇明班語文之前她在另一所中學做可有可無的代課老師。四月份的時候語文老師因某種原因調(diào)走了,致使班上空了一個星期的語文課,學校要求教育局派老師下來,于是白清陽便來到這所頻出人才的城郊高中,帶重點班語文。

        語文課才換新老師,學生們對這個洋溢著青春活潑的女教師充滿好感,紛紛想表現(xiàn)自己。第一堂語文課,白清陽就爽快撤掉了原來的學習委員,重新選舉,幾個好出風頭的學生爭著要當,見此崇明不甘落后。對語文從未產(chǎn)生過興趣的崇明一番傲人的自薦,當上了學習委員。

        從此,語文課上他勤奮起來,只為了讓白清陽記住他,這是他競爭學習委員的初衷。那時崇明便喜歡上她,開始只是學生對漂亮女教師單純自然的仰慕之情。此后,他便頻頻想見到她,巴不得整天都是語文課,同時開始課余時間往辦公室跑,向她請教文言文語法和翻譯問題。白清陽熱情開朗,對不恥下問回應積極,往往舉一反三詳細講解。

        反復往辦公室跑讓崇明覺得煞有介事,可他不能抑制頻頻出現(xiàn)的走神與心跳。他明顯感覺到自己正在發(fā)生巨大變化,他沒去想變化會帶來好還是壞,只僅憑一顆怦怦跳動的心的直覺決定當時當刻去不去辦公室。偶爾一次他冷靜思考,自己已經(jīng)不是普通仰慕了,他詳觀自己的種種心跡,得出結論,他愛上她了。

        五月里,天氣有了炎熱趨勢,白清陽時常穿著那條美麗的藍色裙子走上講臺,這愈發(fā)攪得崇明無法專心聽課,好像誰提著那條裙子立在他眼前,怎么也推不開這道屏障。他無法解釋這種感覺,時刻抑制自己不去看她。當下課鈴響起,她翩然走出教室時,他眼里滿是不舍。

        這場暗戀來得太迅疾,他完全沒有準備,頭就被敲上重重一記。

        崇明時常想象她不同表情時的樣子,然后為這想象暗自欣喜不已。她有長而卷的黑發(fā),五官標致的臉龐,良好涵養(yǎng)的言談,悅耳勻速的聲音。他喜歡聽她朗讀課文,聲音不急不緩,吐字清晰,發(fā)音標準,感情充沛,與他們說話時更是溫柔可親,一切那么好。

        崇明第一次意識到他在年齡上的劣勢,恨不能立馬長四歲,并且第一次有了想逃離教室的沖動。下課鈴一響,心弦一下繃緊起來,看看桌上的語文書直想立馬飛奔去辦公室,又覺得去得太勤了,雖然他兩三天才允許自己的腳往辦公室跑一趟。

        崇明安靜不下來這雙腳,白清陽絲毫不懷疑他跑得太勤的原因。他站在她身邊聽她講解,聞到她身上一股渾然天成潔凈溫暖的馨香,大概是藍裙子的味道。這種味道他從未聞過,非常好聞,讓他無比著迷。白清陽不知不覺,低頭耐心講題。他小心翼翼吸緊鼻子,一點點嗅進,然后換氣緩緩呼出。他看到她白皙柔軟的脖子,輪廓如此美,又移開視線,偷偷看她的臉,每次頻率是一分鐘一次,每看一眼只容許在她臉上停留一秒鐘,然后趕緊將目光收回到課本上,定定望著課本,腦子里全是她的臉,一分鐘后再瞥。瞥一眼,心就軟一截,瞥一眼,軟一截,直軟到四肢動彈不得,身體快要化成一灘水。

        白清陽講得詳細認真,崇明問一句她回答十句。才做上老師不久,她不像其他中年女教師那樣滿腹牢騷,即使崇明問出一個極簡單的問題她依然十分樂意,笑意嫣然為他仔細講解。如果崇明的問題多,她就拉過旁邊的椅子叫他坐下,他早已僵硬垂下的雙臂在褲子上蹭蹭,然后拘謹?shù)刈?。挨得那么近,味道就清晰起來,是一種不濃不淡的清香,叫人心醉神迷,卻不敢拿眼看她了。耳朵只字未進,一顆心被繩子吊在空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非常享受,多么舒服。就這樣并排坐在桌前,時間靜止,彼此間好如親人,充滿無限親近的可能。

        他意識到強烈的感情在胸腔里來回翻涌,一股強硬氣流抵在胸口快要噴薄而出,他責怪自己怎會變得如此不理智不冷靜,簡直使他游走在失態(tài)的邊緣,保持了十八年的隱忍靜默一下子全都不見了。他不希望這樣下去,心卻管不住腳。晚上失眠,白天精神萎靡,無法專心學習,有時甚至吃不下飯,種種跡象無以復加。

        芳不知道兒子正在經(jīng)歷著人生中第一段復雜難解,異樣萌動的青春期。崇明雖然沉穩(wěn)懂事,青春期卻來得遲,一來卻來得如此猛烈,根本不給他準備的機會,也沒有循序漸進的過程。芳不知道兒子的苦悶與暗涌,即使知道也不會理解。當然,崇明不會對她說出這些,連最好的朋友他也沒告訴。恰恰是沒對任何人說起,以至于后來人們對這起惡性案件充滿懷疑,更對家里搜出的裙子不能理解。他們眼里,他是難得一見的優(yōu)秀孩子。

        這一系列的情思暗涌使崇明憔悴不已,眼看著瘦了下去,深陷在眼窩里無神的雙眼讓人一見即發(fā)現(xiàn)他瘦了。而芳對兒子一向是滿意和信任的,他仍和以前一樣,家里來了客人殷勤端茶遞凳,芳加班未回來,他就自己做飯吃,見盆里臟衣服沒洗便泡著洗掉。他是芳失去丈夫后僅有的但十分充足的精神寄托,是她工作的動力,永恒的快樂源泉,是她活著的唯一理由。

        芳后來無限悲痛地回憶起那段兒子逐漸消瘦的日子。她認為是學習壓力大的緣故,于是崇明每天放學回家,桌上總有可口飯菜等著他,偶爾還出現(xiàn)一碗過年時的元寶餃,然而他只吃半碗就飽了。芳那天然的敏感母性也只注意到表象,她安慰他:“媽媽不給你壓力,你也不要給自己壓力,明年升高三,考哪我都高興。媽媽有錢供你念大學,將來結婚了一樣替你辦,媽媽生下你你就是最好的?!彼褳槌缑鞯奈磥碚雇?,要走一條光輝榮耀的路。這樣的話崇明聽了無數(shù)遍,早不觸動,他從小就在往母親為他展望好的那條路上走,并且走得順坦,他知道自己會做到,不需要這些話來提醒。

        如果崇明向母親隱晦地吐出一點兒壓抑已久的激情,或者狠狠傾訴一番,芳以適當?shù)姆绞綋嵛縿駥?,那么他或許會及時收腳,不會在懸崖的邊緣徘徊良久,然后什么都不顧地縱身跳下去了。可崇明沒有向人吐露心事的習慣,他是那么沉默靦腆的人。

        因此,崇明以沉默靦腆的方式一天比一天深地愛著白清陽。

        崇明知道自己有多優(yōu)秀,卻不明白一點,他一直引以為豪的優(yōu)秀,為自己絕佳的學習成績暗自生出一種驕傲的優(yōu)越感,他沉迷于這種優(yōu)越感,這種優(yōu)越感將來是要將他送進全國一流大學的,而這所有堅不可催的東西卻抵不過一場迅速沉入的暗戀帶來的毒。他嘗試過縱身抽出,可陷得太深了,思念的毒癮一發(fā)作就想見到她。迫切,恨不得立刻往辦公室跑,有時在課上,他按住雙腿,感到腳板就要離開地面。

        崇明情緒不穩(wěn),時而亢奮時而抑郁,常常出現(xiàn)急躁、自卑、苦悶、焦慮,和偷偷想象而露出的燦爛笑容。他心里只想與她在一起,挨在一起,心里就寧靜,心里眼里滿是隨微風飄動的藍色百褶裙和它美麗可親的主人。他用手撐住額頭支在課桌上,輕輕閉上眼,鼻子四周就出現(xiàn)了那股淡淡的馨香。他像所有情愿花前月下死的男子一樣跪在她面前,盡力張開臉上每一個細小的毛孔,不肯放過一絲因她的存在而變得美好的氣息。一陣微風輕吹,裙子輕輕飄起,裙角拂上他的臉,他接到感應,將所有毛孔張開到最大限度,無數(shù)根汗毛直立迎向她旖旎的恩施,用力抽動鼻子,嗅盡她的芬芳。

        “嚴崇明,你來回答一下這個問題!”

        數(shù)學老師是個近五十歲臉色黑沉戴眼鏡的半老頭兒,他看到崇明右手撐著額頭,低俯的臉表情怪異,眼睛緊閉,鼻翼微動,腦袋突兀地向前傾。他走神不是一兩天了。

        崇明聽到自己的名字,猛然醒過來,“嚯”地起立,可他什么也沒聽見,無法回答問題。他漲紅了臉,摸起桌上的筆用力捏,抬眼看到數(shù)學老師嚴厲的臉,于是更加窘迫。見他羞愧,老師讓他坐下了。

        崇明正在一點點瘋狂起來,當局者迷是永恒的定律,他陷入了不自知的瘋狂。崇明的前腳已踏入地雷區(qū)的警戒線,這一腳是毫不猶豫邁入的,另一只腳正在空中蕩來蕩去猶豫不決。隨著思念加劇,上課愈發(fā)打不起精神,大腦卻時常處于亢奮之中。

        他開始給自己灌輸勇氣,想要向她訴說一切,隱忍沉默終究藏不長的。每晚臨睡前,如著了魔,他清醒地閉上眼,眼皮上全是清陽與她的藍色百褶裙。他伸出頭,模擬裙角拂上他的臉帶來的輕柔酥癢的感覺。他伸出舌頭,碰觸到了柔軟的布料。他對她的思念如落滿雨的湖,滲進毛孔,融入血肉,嵌進骨頭。甜蜜而痛苦的日子里,他每天只給自己一個期許,夢見她。

        僅有兩次她出現(xiàn)在夢里,他像母親擁住他那樣擁住她,溫柔親昵,在她耳邊喚她,喃喃囈語,她溫順應答,美麗的睫毛一眨一眨。他叫一聲她就眨一下,兩人不厭其煩做著這個游戲,柔情溢滿她的眼和臉。醒來,只有滲透心肺的寂靜和充滿整間屋子的漆黑,崇明坐起身,無比失望,再也睡不著,直到第一聲雞鳴。

        抑制下這份感情是最理智的選擇,可感情不聽理智的話,崇明把比他大出四歲的語文老師奉為了最堅定的信仰。隨著暑假臨近,將有兩個月見不到她,想到這里崇明沮喪無比,他產(chǎn)生了要讓她知道她是他兩個月來熾熱念想的人的念頭。這樣壓抑著還不如告訴她,要讓她從心里認可他,他不僅是一個優(yōu)秀的學生,還是一個優(yōu)秀的思慕者。

        就在崇明抬起后腳準備邁入警戒線的前一刻,適時地來了一個警鐘。那天中午放學后他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班主任米銘力工作認真勤懇,對學生關愛有加,多年的班主任經(jīng)驗使他一眼看出崇明心不在焉。崇明是他作為班主任的驕傲,其次是整個年級和學校的驕傲。

        推上門,辦公室只有他們倆,米老師輕松坐下,示意崇明坐在對面。陽光透過窗子灑在辦公桌上,他掛在嘴邊的微笑使辦公室的氣氛輕松和諧。他以打量自己孩子的眼光去看面前的學生,一邊問他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一邊不動聲色觀察他的臉。的確,瘦了不少,眼睛深陷在眼窩里,此刻目光還是有神的,可能是出于對這次不知目的談話的好奇。兩邊顴骨凸起,嘴唇是健康的淺紅,這樣整體看上去,崇明的臉型就顯得長了起來。他大概猜到他瘦下去的原因了,于是輕輕吐出此次談話的核心。

        “你是不是喜歡上了哪個人?”

        問得突然,崇明措手不及?!皼]有”,他堅定回答。

        “如果喜歡上哪個女生,先不說,等畢業(yè)后再談,到時可以報同一所學校嘛,你是學校最有希望的,不是之一。今天我們不聊無趣的學習,就感情來說,你必須控制,不是為我,是為你自己,為你母親?!泵桌蠋煼浅W孕诺氐莱鰷蚀_原因,并給予好言建議。

        “老師你在開玩笑?!背缑鲃恿藙幼旖?,突然不懼他,目光直直看著他。

        米老師詫異崇明今天的態(tài)度,一點都沒有從前的溫和馴服了,看向他的眼神,米老師隱約覺出了挑釁意味,像變了個人。米老師想,也許真的錯怪他了。見他不悅,米老師撤退地說了幾句囫圇話,囑他一定好好學習,把心用上來。沒有多說就放他走了。

        這場談話使崇明氣憤不已,走出辦公室時他感到眼淚快要落下來。近兩個月的時間,相思把他熬成了一根柴,也使他察覺到膽量在步步后退。換在以前,若有人這樣直白發(fā)問,他不會像今天這樣猶豫掩飾,他會無所謂地沉默,或者干脆反駁。辦公室里米老師突然問出這個問題時他心一緊,不能說真話又不想說假話,無防備下就露出了破綻,他痛悔自己關鍵時刻沒有表現(xiàn)出那引以為傲的沉靜穩(wěn)定。氣憤的同時也羞怒,羞怒被米老師看出來了。米老師試探的話語戳傷了他心臟外面的那層保護膜,保護膜下是他的秘密,也是他的甜蜜,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的秘密和甜蜜。

        在米老師,這次談話他先是輕淡地問了學習上的事,見崇明回答得輕松,便慢慢引入主題。他的本意只是想讓他吐出心中困惑,他完全有能力幫助學生解開這道難題。他以平和親近的姿態(tài)接近他,慢慢的,只想剝開表層看一下是紅還是黑,并沒想剖開全部,而崇明意識到進了圈套后立刻關上話匣子言簡意賅起來。他最后一個問題觸到內(nèi)核,令崇明正在起疑的心毫不猶豫“倏”地一下關門上鎖,談話中斷,只好草草結束,之前的一番語重心長全部作廢。崇明從椅子里站起來時帶起來一股風,米老師感受到這股風,閉了閉眼??粗缑骷毷莸谋秤稗D(zhuǎn)身出去,他突然很困惑,這個學生他是否從未真正了解,也許一點都不了解,今天他的態(tài)度尤其出人意料,除了學習成績眾所周知,他的心其實深藏不露。這天米老師很沮喪,一向自信的自己仿佛被人打敗了。

        于道理上,老師與學生這種再平常不過的談話,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學生都不該如此態(tài)度,可是崇明氣極,他把兩個月來大大小小情緒波動最糟糕的沸點全部歸罪在米老師頭上,這種怪罪毫無道理可言。崇明那多疑的心卻認為是在打探,這種打探是不尊重人的行為。自此崇明不再把米老師看得那么神圣,因為米老師傷到了他寶貴而脆弱的自尊心,這仿佛是他的底線。

        崇明愈發(fā)神經(jīng)脆弱,易怒。

        他受了這么久的罪,抑郁、焦躁、失眠、消瘦,最重要的是學習成績滑了坡,開始力不從心。他一味苦戀她,她呢?她完全不知道。她不知道他所遭受的一切折磨,在他輾轉(zhuǎn)反側難以入眠時她也許正在家心無旁騖看電視,他苦悶急躁考慮要不要去辦公室時她也許正和其他老師閑話談天。這不公平。崇明不知道自己正在變得偏執(zhí)。

        有幾天,不知什么原因白清陽請假沒來上課。與米老師談話談來的一肚子氣才消下去,現(xiàn)在又鼓噪著升上來了,氣堵在喉嚨口上不來下不去,崇明張開嘴大口呼吸,使勁搓自己的臉。他受不了了,這樣下去壓抑的感情遲早會使他身心崩塌。當白清陽回到語文課堂,美麗的臉龐和身影像夢一樣重臨眼前,崇明只覺得自己愈加愛她了。

        一番自我激勵后,崇明決定對她坦白。

        他看了課表,晚上自習課是語文,他決定下自習后去找她,一肚子話快要將他的身體脹爆。決定后,整個下午他一直在不斷打腹稿,開場白擬了一遍又一遍,想到與她并肩站在一起,聞到那股致命的馨香,胸中潮水就開始滔滔翻涌,頓時生出無限勇氣,恨不能現(xiàn)在就跑到她面前一吐為快。

        晚自習鈴響了,白清陽只帶來一本藍皮封面的小說,她輕快走進來,依舊那條海水藍的百褶裙,耀眼發(fā)亮的藍又一次強烈刺穿崇明的眼睛,在他盲了的眼前以他能感應到的氣息輕慢搖擺。它像一根軟刺,哽在喉嚨里,吞不下吐不出,難受極了,他唯一想做的是將這條旋回恣逸,暗幽搖曳,散發(fā)著旖旎氣息的裙子據(jù)為己有,摟在懷里踏實睡上一覺。

        白清陽要他們預習明天的內(nèi)容,自己則坐在講臺上看起小說來。學生大多拿出數(shù)學習題或其他課本溫習,語文的確是一門不用在意的科目??吹綄W生做其他功課她是不說的,因為看到高中時的自己,她不是才從學生身份中脫離出來嗎?白清陽看起來那么像一個學生,臉上還夾著幾分稚氣。

        燥熱沉悶的夏日夜晚,不僅學生無心看書,她也一樣靠小說漫不經(jīng)心打發(fā)時間,男友買了晚上十點的電影票,她看著書,卻在走神。她的戀愛從大學二年級開始,平淡甜蜜,準備走入婚姻殿堂了。

        好不容易捱到九點整,鈴聲還沒響完她就宣布下課,先行一步出了教室。鈴聲悠亮清揚,響徹整幢教學樓和空曠的操場。六月的夜晚雖然悶熱,走出室外就有一陣醒人的風吹來,清涼怡人,驅(qū)走教室里的昏昏欲睡,令人莫名振奮。夜空高懸的半輪明月和無數(shù)星星預示明天又將是一個炎炎夏日。崇明把課本放進抽屜,望著窗外夜空,穩(wěn)穩(wěn)坐著,坐到教室里一個人都沒有,才一路忐忑著向語文老師辦公室走去。

        走過窗戶時看見她在里面,崇明猶豫了一下,站在門口,扶住門框。

        “白老師!”

        “哎?!彼ь^,見是他,“嚴崇明,又要找我問問題嗎?”她笑起來,提起一個粉紅編織袋。

        “白老師,我有事找你?!?/p>

        “沒看你帶書!”她俏皮一笑。

        “不是問問題,我和你同路,不如我們一起走!”他有些急快。

        “當然可以了,只是今天沒騎車來,你蹭不了!”

        “我沒想蹭?!币娝?,他也笑起來。

        并肩走出校門,上了公路,公路是從化肥廠門口的那條公路延伸過來的,經(jīng)過學校門口,一直延伸到城中心去。

        白清陽是很愿意同這個學生聊天的。嚴崇明悟性好,思維快,見誰都彬彬有禮打招呼。他高出她半個頭,四肢瘦而有勁,臉上透著一股子小男子漢氣,只是最近好像更瘦了。月光下她轉(zhuǎn)過頭看看他的臉,的確是瘦了。

        “這段時間你瘦了?”

        “嗯?!彼恢撛鯓踊卮穑桓械揭粭l毛毛蟲樣的繩子在腹腔不停擺動,難受地磨蝕著他的心。同時一股暖流伴著癢感襲遍四肢,他了無力氣。

        “學習壓力別太大,我念高中也是很用功,成績卻一直中等,后來陰差陽錯考進了師范,你學習好,不要壓著自己。你們這個時期的男生正是喜歡玩的年紀,只要明年再加把勁,一流大學任你挑!”白清陽的口氣充滿認真的引導。

        失望從最低處蹦出來,它跟米老師一樣,不懂他的心。她一點也不理解他為她受了多少痛苦,又為什么成績下滑厲害。一下子,他立刻證明了先前的疑惑,他的猜測是對的,他難以入眠時她在看電視,他苦悶焦躁時她和別人談笑風生。不公平,這不公平。而且,他往她辦公室跑過無數(shù)回,她卻從來沒懂過他。他忽然感到恨。

        “你想去哪里念大學?”她問。

        “你認為呢?我不知道哪里好?!背缑髡苏卮鸬?。

        “省城好?!?/p>

        “媽媽也想讓我念省城,不過省城我不喜歡,雖然沒去過?!?/p>

        “你有志向,崇明,你想去更遠的地方?!?/p>

        她總是這樣鼓勵他,夸贊他。他不需要這些,他要的不是她給的這些。崇明鼻子重重呼出一股氣。

        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在身后,寬闊公路兩旁是兩排延伸到遠處去的行道樹。所有樹干刷成白色,涂料是新刷上去的,空氣中還有未消失的淡淡味道。他們走在公路左側人行道上,偶爾有車輛開過,卡車轟鳴著經(jīng)過時她下意識扭頭張望,只是微微扭過頭,崇明就完整地看到了她那半邊臉。月色下睫毛彎彎長長,一眨一眨,眼珠在月光浸潤下泛出一泓清亮,他看醉了心,低頭聽她的呼吸。同時,一種失去感沉重降臨在心頭,那不是他的,它們不屬于他。

        她意識到已經(jīng)走了很遠,快到分手的岔口,崇明卻沒有要與她道別的跡象,她轉(zhuǎn)過臉看著他,“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崇明抬起頭,“清陽。”他短促地叫了一聲。

        白清陽很驚異,愣了愣,便明白了。

        “嚴崇明,你要加把勁學習了?!彼逍训卣f。

        她從來都是叫他崇明的。崇明抬起眼眸望向她,眼睛里是自己察覺不到的不甘。他深吸一口氣,“我……我……兩個月了,你知道……從你來……”

        “嚴崇明!”她冷靜打斷他,“你是要讀大學的,這樣怎么考?”接著她平靜地說,“我有男朋友,年底就要結婚了。”

        她忽然明白他為什么急劇瘦下去了,又為什么總殷勤不倦地往辦公室跑。這個孩子。她心底升起了憐愛,對弟弟般的憐惜。她停下腳步,看著他的眼睛,沉靜地說:“老師比你大。你是我的學生,等上了大學會有很多女孩喜歡你的,你這么優(yōu)秀。米老師說你成績下降了很多,你要爭氣才是?!?/p>

        最后一句話使崇明無地自容,胸中血氣從心頭涌到喉嚨口,他看著她的臉,簡直平淡無奇,哪里好看。悲戚充溢他的每條血脈,膨脹堵塞每條血液的流通,他的肚子在一點點鼓起來。

        “就送老師到這里吧,我們就此分別,早點回家,明天別遲到!”她輕松地緩解氣氛,朝他笑笑,揮揮手獨自走了。

        她根本沒當回事。此刻,他知道他的夢破碎了。今天以后,他連訴說的權利都沒有了。今天以后,不,很早以前,她就是屬于別人的。他覺得自己被騙了,被自己騙了。他又一次想起那些失眠的夜晚,撐脹他的痛苦和損失。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身體沉沉下墜,大腦變得空白。眼淚忍在眼眶,他抬起頭,不讓它落下來。

        一輛運輸煤氣的大型罐頭卡車從身后公路上疾駛而過,一些灰塵和混濁的風,撲過來。他閉上眼,仿佛又是寒冷的冬天的早晨,天朦朧亮,他吱呀一聲拉開門,在院子里捧一把冰冷徹骨的自來水撲在臉上,冰冷的刺激如尖刀剜進他的皮膚,刺穿頭腦。車開遠了,他睜開眼,一片翠綠葉子飛到腳下,月光映照下,葉脈上清晰的車輪壓痕,幾條暗綠的線條把葉子分成一瓣瓣,每瓣上都有被車輪壓出的汁水痕跡。前面,暗幽搖曳的藍色百褶裙已飄遠。他覺得自己也是被車輪壓過的葉子,上面的汁水是他的怨和恨。

        沒有什么比萬念俱灰更令人無望的東西了,他踢開殘破的葉子,蹲下身撿起石塊猛力跑起來,像一陣風一樣。

        責任編輯 晨 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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