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鵬

1

不妨羅列這樣的科普資料：

蘋果樹，落葉喬木，薔薇目，薔薇科

蘋果屬；葉多橢形，春季開花，苞狀時紅

盛放時多為白；果圓，富含維生素，喜溫

常用繁殖方式：枝條嫁接或者芽接

2

金帥，一個古老的，引種最早的

蘋果品種。果皮初時翠綠，成熟后為黃色

肉質(zhì)細(xì)膩，松脆，但已被淘汰

還有一種胭脂紅的蘋果

也被淘汰了。印象深刻的是一種叫

秦冠的蘋果，皮厚，味甜，但晚熟

耐儲存，現(xiàn)在也被淘汰

而新的品種則不斷以嫁接的方式

借淘汰者的枝條

迅速占滿山坡，河谷

3

《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記述了

那條晃晃悠悠的大河：

灑魚河，在恩安縣西四十里

發(fā)源馬鞍山，匯昭通諸水，過大關(guān)

入金沙江。它也是《大明一統(tǒng)志》里的

撒由河嗎？我不確信

現(xiàn)在，我們叫灑漁的這條河

它的兩岸，蘋果花白燦燦的

如天堂的盛景。但在上世紀(jì)引種蘋果前

這兒的土地上栽種的是

玉米、土豆和水稻。再早之前

是什么呢？我們又是從哪兒

來到這里？

4

我們踩著毛茸茸的楊樹花

蹦跳著去上學(xué)。夏天，亮閃閃的樹葉

在我們頭頂，充當(dāng)途中的遮陽傘

風(fēng)吹過，它們就嘩啦啦響

遇暴風(fēng)天氣，母親就不讓我們出門

她提心吊膽，眼睜睜看著

空中那些左搖右擺的樹

生怕它們攔腰折斷。這樣的事

每年都在發(fā)生：半截樹轟然倒下

壓毀一處處房屋，女人和孩子站在雨中

抽抽噎噎地哭

但現(xiàn)在一棵楊樹都沒有了

仿佛集體失蹤，一夜之間

被干干凈凈地抹去。這是些高大

筆挺的樹：楊屬，楊柳科，楊柳目

5

每一棵樹的枝條里

都有無數(shù)條河，呼呼地歡騰著

從地下涌入天空。每條河里，永遠(yuǎn)掛著

一個齒輪般的太陽

它像一個秘密的縱火者，點燃

我們看不見的河水。蘋果樹，梨樹

櫻桃樹，李樹，杏樹，桃樹，在果園里

爭相競流，四面高山支起的

碗口狀的天空，就是它們

依歸的汪洋大海

6

曾經(jīng)的魚米之鄉(xiāng)，現(xiàn)在已成

蘋果之鄉(xiāng)。灑漁鄉(xiāng)也改名灑漁鎮(zhèn)

我們站在原地

不覺就遷徙了一回。補(bǔ)辦身份證時

又一次坐在鏡頭前，不偏不倚

更新了自己。只有那串?dāng)?shù)字

像夜空里的星星，排列組合

編碼成星座，一年四季都有自己

不走形的位置

但我擔(dān)心，它們早晚有散架的一天

那些星星抖一抖身上的灰，重又亮起

7

外公曾使出蠻力，在灑漁河上

阻截流水。用原始的農(nóng)具，削青山的皮

懷抱石塊和沙袋，改寫川流的宿命

我的母親，在她青春的歲月

也參與了大修水電站的行動

他們筑堤修壩，幾十年后，藍(lán)汪汪的水

盈滿群山之間

灑漁河就在這里緩個勁

然后雷打不動繼續(xù)向北

過大關(guān)，入金沙江。這里發(fā)出的電

則在流水的身后，稀稀溜溜

進(jìn)了每一間土瓦房

8

現(xiàn)在，母親的一頭青絲

毫不保留地兌換成了

光陰的銀子。在一枚針的孔眼里

她越來越衰老，越來越含糊

而我的外公，從地埂上

不慎摔倒，斷了一條胳膊后

他就坐在火爐邊，掛著那條斷臂

任其干枯。的確良的衣袖里

空蕩蕩的

我們?nèi)ヌ酵倯c幸自己

福大命大：在這歲數(shù)遭這一劫

換作別人，早就沒氣了

9

與兒子爭吵，一氣之下

偷喝農(nóng)藥，尋死覓活的女人

多年后，硬生生跪在被疾病折磨成

枯柴的兒子面前：

“兒啊，你要死了，娘還咋活啊?！?/p>

生死的邊界就是這樣模糊

一個人可以讓自己生

也可以讓自己死。我一直忘不了

那個在牌桌上輸?shù)镁獾娜?/p>

回家后，抓起砧板上生銹的菜刀

眼睛都不眨，就剁了一根指頭

——他們不管不顧，在與生命的

對賭中，仿佛可以隨意

拔下那秘密的插銷

10

不到二十年，父親種下的樹

一棵接一棵開始枯死了

他先刨開浮土

揮起斧頭，將毛毛綹綹的根

斬除干凈，然后兜底挖走了那棵

已枯死的蘋果樹。他讓我

在空出的坑里

栽上一棵幼苗。劈柴時，我才鋸開

那棵樹的主干，在它的斷面

看到一圈圈年輪

顏色深沉，區(qū)別于周圍潔白的木質(zhì)

那是一棵樹活著的記憶

記憶包圍著記憶，向外擴(kuò)散

但在火堆中

它們也只是一兩聲低低的

噼啪之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