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布
18世紀西藏地方歷史發(fā)展趨勢的最大特點,在于清朝在藏統(tǒng)治從間接到直接的不斷強化。如果說清初蒙藏聯(lián)合政權內部矛盾的激化,尤其是第司·桑杰嘉措被殺后留下的巨大權力真空,以及拉藏汗有限且矛盾叢生的軍政權威,給清朝統(tǒng)治者提供了有效干預西藏地方事務機會的話,那么從派大臣協(xié)理拉藏汗管理藏務,尤其是派軍進藏驅逐襲據(jù)西藏的準噶爾蒙古勢力,及其后任命噶倫組建新的西藏地方政府開始,經(jīng)過衛(wèi)藏戰(zhàn)爭、珠爾墨特那木札勒事件、廓爾喀侵藏等事件三度派兵進藏平息內部紛爭,或驅逐外部侵藏勢力,清朝中央政府對西藏地方政治、宗教、經(jīng)濟、外事等各個領域的治理不斷得到加強,最終于18世紀末頒行《欽定藏內善后章程二十九條》,實現(xiàn)清中央政府對西藏地方事務的有效控制和全面管理,并以法律形式將這種管理和控制的權力與體制固定下來,從而使西藏地方更好地融入清朝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框架,為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起到了積極推動作用。
清朝入關前兩年(1642),西藏地方建立了以顧實汗為首的和碩特部蒙古與以五世達賴喇嘛為首的西藏格魯派寺院集團聯(lián)合執(zhí)政的區(qū)域性政權,以和碩特蒙古的政治、軍事實力和達賴喇嘛的宗教影響力共同執(zhí)掌政權。清朝建立后,對邊疆民族地區(qū)實行“因俗而治”之策,提倡、扶植和利用藏傳佛教作為其主要對藏政策工具,并不失時機地進行政治滲透,逐步加強其對青藏地區(qū)事務的影響力、干預力。
如果說蒙藏聯(lián)合政權建立之初,因為顧實汗和五世達賴喇嘛各自在政治、宗教上擁有的崇高威望,又面臨許多敵對勢力的干擾和破壞,亟須同心合力解決新政權的鞏固和發(fā)展問題,故而能夠同仇敵愾、默契配合的話,那么在顧實汗去世后,蒙藏統(tǒng)治集團在聯(lián)合政權內部的權力格局開始失去平衡,和碩特汗王日益被架空,從而使雙方關系出現(xiàn)齟齬,并逐步惡化?!澳净⒛晔录钡陌l(fā)生,使雙方矛盾更加激化,成為蒙藏聯(lián)合政權內部關系轉折的重要節(jié)點,深刻影響了蒙藏聯(lián)合執(zhí)政格局及其演變趨勢。(1)羅布:《“木虎年事件”與蒙藏聯(lián)合政權內部關系的轉折》,烏云其力格主編:《西域歷史語言研究集刊》第11輯,北京:社科文獻出版社,2019年。
為了應對這一事件及其影響,五世達賴喇嘛在設法分化和碩特蒙古貴族勢力的同時,著力加強甘丹頗章政權自身建設,任命桑杰嘉措為第司,成為其關鍵抓手。桑杰嘉措在五世達賴喇嘛的全力支持下,采取一系列措施,使甘丹頗章政權體制更趨完善,有效加強和鞏固了對衛(wèi)藏地區(qū)的控制,從而“出現(xiàn)了一個衛(wèi)藏全區(qū)統(tǒng)屬于一個地方行政機構之下的局面”(2)王森:《西藏佛教發(fā)展史略》,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第209頁。,而且“把西藏(地方)政府轉變?yōu)檎嬲薪^對權力的政府”(3)G.Tucci,Tibetan Painted Scrolls,Vol.1,Rensen book co.Ltd.Kyoto,Japan,1980,p.74.,進而有力插手青海和碩特蒙古事務,使之聽命于五世達賴喇嘛(第司·桑杰嘉措),“凡事皆啟聞西方,彼地之言何如,則遵而行之”(4)《西藏研究》編輯部編:《清實錄藏族史料》,康熙三十五年八月甲午條,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36頁。,以至和碩特汗王(達賴汗)亦“尊奉達賴喇嘛之旨、第巴之旨,如前協(xié)和而行”。(5)《達賴汗奉旨復奏書》,宮中朱批奏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藏學研究中心合編:《清初五世達賴喇嘛檔案史料選編》,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00年,第193頁。
康熙四十年(1701)和碩特達賴汗去世,其野心勃勃、精力充沛的次子拉藏魯白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毒死其兄丹津旺札爾奪取了汗位,(6)L.Petech,China and Tibet in the Early XVIIIth Century,Leiden,1972,p.9.一心“想要復興其祖先為本家族取得的統(tǒng)治”(7)G.Tucci,Tibetan Painted Scrolls,Vol.1,Rensen book co.Ltd.Kyoto,p.77.,即復興顧實汗時期和碩特首領對蒙藏聯(lián)合政權軍政事務的操控。于是,聯(lián)合政權內蒙藏上層之間本已存在的矛盾進一步激化,以至發(fā)生武裝沖突,最終拉藏汗殺死第司·桑杰嘉措后獨掌蒙藏軍政諸權,進而直接管理西藏甘丹頗章政權行政事務,并對一些敢于敵視他的寺院及頭人訴諸武力,(8)嘉木樣·久美旺布:《第一世嘉木樣協(xié)巴傳》(藏文),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1987年,第117—118頁。大肆監(jiān)禁、撻伐藏族僧俗,(9)多喀·策仁旺杰:《頗羅鼐傳》(藏文),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1年,第119—124頁。致使其與西藏僧俗之間出現(xiàn)了嚴重的對立和隔閡。緊接著,拉藏汗又向康熙皇帝報告說倉央嘉措是桑杰嘉措培植的“假達賴喇嘛”,請求降旨廢黜,另尋真正的轉世靈童??滴醯垡驅Φ谒尽ど=芗未肱c噶爾丹的關系心懷不滿,遂認可拉藏汗的一應舉動,遣使入藏,“往封拉藏為‘翊法恭順汗’,并令拘假達賴喇嘛赴京”,(10)《西藏研究》編輯部編:《清實錄藏族史料》,康熙四十五年十二月丁亥條,第185頁。同時肯定拉藏汗在西藏的地位和權力,以求借此加強清廷對西藏地方政教事務的干預和影響力。
然而,拉藏汗的這一做法,不但不被西藏地方僧俗各界所接受,就連作為和碩特本部的青海蒙古,也不認同拉藏汗對達賴喇嘛神圣性的隨意處置。以甘丹赤巴為首的上層喇嘛堅決反對拉藏汗對倉央嘉措合法性的懷疑和否定,拉薩三大寺喇嘛們甚至“決心一有機會就驅除拉藏汗和這個新的達賴喇嘛”(11)Ippolitto Desideri,An Account of Tibet,George Routledge &Sons,Ltd,1932,p.151.。青藏局勢變得山雨欲來風滿樓。康熙帝敏銳地覺察到“青海眾臺吉與拉藏不睦,西藏事務不便令拉藏獨理”,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派侍郎赫壽到西藏,“協(xié)同拉藏辦理事務”(12)《西藏研究》編輯部編:《清實錄藏族史料》,康熙四十八年正月己亥條,第186頁。。這是清朝第一次直接派官員到西藏,參與西藏地方事務管理。
如果說清初順治帝冊封五世達賴喇嘛是從俗從宜,優(yōu)禮、崇奉達賴喇嘛以安眾蒙古,又通過冊封早在清太宗皇太極時即已向清朝“輸誠進貢”(13)《西藏研究》編輯部編:《清實錄藏族史料》,康熙二十五年正月乙亥條,第58—59頁。的和碩特部首領顧實汗,令其“作朕屏輔,輯乃封坼”(14)《西藏研究》編輯部編:《清實錄藏族史料》,順治十年四月丁巳條,第26頁。,推行政教分離政策,借以將清朝的政治影響滲透到西藏地方還只是一種間接施策的話,那么在處理17世紀70年代初吳三桂叛清事件后,清朝實際上已經(jīng)相對比較直接地向達賴喇嘛、向西藏地方施加影響。(15)羅布:《吳三桂與達賴喇嘛——清初西南邊疆多元關系之一角》,《思想戰(zhàn)線》2017年第5期,第31—39頁。消滅噶爾丹勢力后,直接問責與干預就更進一步了。經(jīng)過拉藏汗繼位后的上述一系列事件,清朝對西藏地方事務的干預能力獲得更快、更有效的提高,干預方式也開始發(fā)生重大改變,逐步從通過和碩特蒙古首領間接影響向直接派大臣進藏協(xié)理藏政的方式過渡。
然而,“真假達賴之爭”并未因此得到妥善解決,西藏局勢也未因清廷派官員入藏協(xié)同拉藏汗辦事而穩(wěn)定下來,依然混亂動蕩,人心浮動。其實,當時清廷中樞也很清楚達賴喇嘛作為某種精神象征在蒙藏社會中所具有的巨大影響力,深知 “外藩蒙古惟喇嘛之言是聽”(16)《西藏研究》編輯部編:《清實錄藏族史料》,順治九年九月壬申條,第19頁。。因此,加強對藏事的管理,以防因達賴喇嘛轉世靈童的真假問題而導致蒙藏社會發(fā)生動蕩,成為清朝必須要認真對待和解決的問題。拉藏汗、西藏地方(格魯派集團)以及青海蒙古諸臺吉,也都寄希望于清朝的干預。有鑒于此,清朝于康熙五十二年(1713)派人赴藏,正式冊封扎什倫布寺班禪洛桑益西為“班禪額爾德尼”,賜金冊金印,有意在西藏再培植一個宗教領袖,以安定人心,穩(wěn)定局勢。
但是,“真假達賴之爭”依然沒有解決,失望的“西藏人,特別是僧人,有的寫信,有的派出代表向獨立的上韃靼(準噶爾)汗王呼吁”(17)Ippolitto Desideri,An Account of Tibet,George Routledge &Sons,Ltd,p.151.,希望借準噶爾的力量推翻拉藏汗統(tǒng)治。此時,部落勢力逐漸得到恢復并日益擴展、自身權力和地位也不斷得到鞏固和提升的策妄阿拉布坦,也正在尋求籠絡、結盟甚至利用達賴喇嘛在蒙古民族中的巨大影響力的機會,以鞏固和擴大自己的權勢。于是,策妄阿拉布坦順勢而為,積極回應拉薩三大寺僧侶的呼吁,“向他們暴露他要打倒拉藏汗、恢復合法的達賴喇嘛的圣職的意圖”(18)L.Petech,China and Tibet in the Early XVIIIth Century,p.34.,以求在西藏僧俗民眾中營造支持其行動的輿論氛圍,并設法迷惑拉藏汗,不使其覺察準噶爾部正欲聯(lián)合格魯派勢力置其于死地的行動謀劃。(19)多喀·次仁旺杰:《頗羅鼐傳》(藏文),第258—261頁;智貢巴·貢卻丹巴繞杰:《安多政教史》(藏文),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1982年,第38頁;Ippolitto Desideri,An Account of Tibet,George Routledge &Sons,Ltd,pp.151-152.
與此同時,西藏格魯派寺院集團不承認拉藏汗所立、清廷承認的白噶增巴為六世達賴喇嘛,并在理塘尋訪認定了倉央嘉措的轉世靈童格桑嘉措,卻因拉藏汗的反對和清廷的不承認而無以入藏。上層喇嘛們遂“終于決定不再推遲執(zhí)行他們同獨立上韃靼汗王的陰謀計劃”,進而“秘密派遣了一批年輕力壯的僧人到上韃靼去”,加入并迎來準噶爾遠征西藏的軍隊,為他們做向導。(20)Ippolitto Desideri,An Account of Tibet,George Routledge &Sons,Ltd,p.153.
于是,策妄阿拉布坦調集6000人的軍隊,派他的堂兄弟策零敦多布(亦稱大策零敦多布)統(tǒng)率,于康熙五十五年(1716)正式遠征西藏,并派一支小分隊到青海,準備把軟禁在塔爾寺的格桑嘉措搶出來,帶到那曲與策零敦多布的軍隊會合,以護送格桑嘉措到布達拉宮坐床的名義進入拉薩。(21)L.Petech,China and Tibet in the Early XVIIIth Century,p.35.
康熙帝其實在得知拉藏汗之子丹衷與策妄阿拉布坦之女博托洛克準備在準噶爾成婚時,即已覺察到拉藏汗處境之不妙和策妄阿拉布坦用心之險惡,表示“為拉藏汗時常留意”(22)《西藏研究》編輯部編:《清實錄藏族史料》,康熙五十三年六月乙亥條,第190頁。,卻未料策妄阿拉布坦會如此迅速采取行動。準噶爾軍襲藏后,康熙帝迅速派大軍進藏,驅逐準噶爾勢力。這是清朝第一次派軍入藏,也是清朝直接干預西藏地方事務之始。這一軍事行動在西藏地方積極配合下取得了最終勝利。鑒于青藏政教局勢,以及蒙(和碩特)藏各方對清朝中央的寄望,驅準保藏成功后即對青藏政教格局與西藏地方行政體制進行了重大改革,要點有二:
一是廢止和碩特汗廷在西藏的統(tǒng)治,終結蒙藏聯(lián)合執(zhí)政、清朝通過和碩特汗王間接對西藏地方施加影響的局面,清朝以藩部形式直接控制西藏地方政教事務;
二是廢除西藏地方第司制,直接任命為驅準保藏做出貢獻的康濟鼐、阿爾布巴、隆布鼐、札爾鼐、頗羅鼐等世俗貴族為噶倫,聯(lián)合執(zhí)政,共同負責西藏地方政務。(23)清廷先封康濟鼐、阿爾布巴、隆布鼐三人,后又補充委任頗羅鼐、札爾鼐二人。參見多喀·策仁旺杰:《頗羅鼐傳》(藏文),第399、454—455頁。
驅準保藏成功后,清朝不僅終結了蒙藏聯(lián)合執(zhí)政格局,而且鑒于之前一系列不安定事件均與宗教有關的狀況,進一步推行政教分離政策,并依此對西藏地方權力結構與行政體制進行改革,確立了由西藏本土世俗貴族聯(lián)合掌政的體制,而將作為宗教領袖的達賴喇嘛排除出西藏地方政治事務,試圖將西藏地方政治推向世俗化。
然而,事與愿違。本土世俗貴族聯(lián)合執(zhí)政未及數(shù)年,內部即因地域偏見、宗教傾向、家族關系、個人秉性等因素影響而產(chǎn)生爭訌,矛盾日深。據(jù)清廷派赴西藏宣旨的副都統(tǒng)宗室鄂齊奏,首席噶倫康濟鼐恃功自大,阿爾布巴秉性陰險,隆布奈行止妄亂,札爾鼐庸懦無能,七世達賴喇嘛年紀尚幼,未免偏向其父索諾木達爾扎,而阿爾布巴、隆布奈與達賴喇嘛之父結黨生事,致成派系齟齬,不能和衷辦事,從而使剛確立為首席噶倫的康濟鼐明顯處于孑然孤立之狀。(24)《西藏研究》編輯部編:《清實錄藏族史料》,雍正五年正月丁巳條,第135頁。
藏中不和,事關重大。鑒于西藏形勢嚴峻,雍正帝派內閣學士僧格、副都統(tǒng)馬喇前往西藏,監(jiān)督并協(xié)調上層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關系,加強朝廷對藏中事務的干預,以防止因噶倫內訌而導致西藏地方政局動蕩。然而,二大臣未及到藏,阿爾布巴等先已殺害首席噶倫康濟鼐,并派兵到后藏追殺頗羅鼐,(25)多喀·策仁旺杰:《頗羅鼐傳》(藏文),第526—533頁。引發(fā)衛(wèi)藏戰(zhàn)爭。經(jīng)慎重考慮各方面因素后,雍正帝決定派兵入藏,穩(wěn)定局勢,并借此進一步加強朝廷對西藏地方事務的控制。
清朝軍隊抵藏之前兩個月,頗羅鼐統(tǒng)領的后藏軍隊已經(jīng)控制衛(wèi)藏,亂局總體已息。因此,清朝軍隊得以輕松進入拉薩,宣示德威,處置阿爾布巴等為首作亂之人,并對西藏地方政制、區(qū)劃進行了一系列調整和改革:
1.封傾心朝廷、聲譽日隆的頗羅鼐為貝子,令其總理西藏政務;
2.將七世達賴喇嘛轉移到理塘惠遠寺駐錫,并命七世達賴喇嘛之父索諾木達爾扎赴京“表貢方物”;(26)《西藏研究》編輯部編:《清實錄藏族史料》,雍正六七年六月丁丑條、辛丑條,第337—338頁;章嘉·若白多杰:《七世達賴喇嘛傳(上)》(藏文),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33、247頁。
3.設立駐藏大臣,并在西藏留駐清軍二千人,歸駐藏大臣指揮;
4.將后藏拉孜、昂仁、彭措林三個宗封給班禪,進一步培植班禪勢力;
5.將打箭爐、理塘、巴塘等地劃歸四川,將中甸、阿墩子、維西等地劃歸云南,又從南稱巴彥等處七十九族中劃出四十族歸西寧辦事大臣管轄。
這次調整和改革,除了對西藏地方管轄區(qū)域的壓縮和內部行政區(qū)劃的改變外,更重要的是對政教分離政策的進一步強調,以及對西藏地方政治世俗化努力的進一步推進和強化。通過這一調整,作為世俗貴族代表的頗羅鼐得以獨攬西藏地方的一切政治權力,進一步強化了世俗貴族控制西藏政治事務的格局,不但繼續(xù)將以達賴喇嘛為首的格魯派寺院集團排除在西藏政治權力之外,而且還將與達賴喇嘛有特殊親緣關系的人員排除在西藏政治生活之外。這種狀況即使在七世達賴喇嘛自理塘回到拉薩后,也依然沒有改變。而且,通過西藏內部領地的劃分,以扶持班禪的方式進一步削弱達賴喇嘛的勢力。同時,通過欽派大臣駐藏,建立衙門以督辦藏務,并駐扎軍隊以示震懾,使清朝中央對西藏地方事務的管理和控制得到極大加強。
頗羅鼐當政期間,對清朝中央政府忠誠恭敬,矢勤矢慎,治理藏務功績顯著,清廷遂連續(xù)加封他為“貝勒”、“郡王”(27)《西藏研究》編輯部編:《清實錄藏族史料》,雍正九年二月庚子條,第344頁;《西藏研究》編輯部編:《清實錄藏族史料》,乾隆四年十二月乙酉條,第344頁。,進一步將世俗貴族統(tǒng)領西藏一切政治權力的格局確立為“郡王制”。這一王爵與康熙封第司·桑杰嘉措為“王”截然有別。由此看來,清朝推行政教分離政策以實現(xiàn)西藏地方政治世俗化的努力似乎獲得了成功。
然而,頗羅鼐的逝世和珠爾墨特那木札勒的襲爵掌政,又改變了之前的一切。珠爾墨特那木札勒承襲郡王爵位后,“凡頗羅鼐所用舊人,殺害、抄沒、黜革者甚多”(28)《傅清等奏珠爾墨特那木札勒在藏乖張悖戾情形折》,中國藏學研究中心、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等合編:《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二)》,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4年,第515頁。,又奏請清廷撤出西藏駐軍,且與七世達賴喇嘛的關系嚴重惡化,駐藏大臣的監(jiān)督似乎也起不到應有的作用,珠爾默特那木札勒“內謀排除異己,外圖脫離大臣羈絆”的政治野心暴露無遺。形勢的走向似乎越來越與清廷希望西藏社會安靜穩(wěn)定的目標背道而馳。為防止事態(tài)的進一步惡化,駐藏大臣傅清和拉布敦計誅珠爾墨特那木札勒,然而二大臣卻被珠爾墨特那木札勒的部屬羽翼圍攻殺害。西藏局勢又一次面臨動蕩。雖因七世達賴喇嘛等人的努力,使事態(tài)很快得到平息,但由此暴露的世俗貴族政治權力極端化傾向及其破壞性,卻引起西藏地方政教各界及清朝中央的高度戒備。
珠爾默特那木札勒事件的發(fā)生,雖與其本人乖張暴戾性情有關,但也非僅僅由其個人秉性所決定,而是與體制性因素有關,暴露了西藏地方行政體制與朝廷監(jiān)督、控制方面的明顯缺陷。這一事件,讓清廷中樞深感郡王制度不足恃,必須著眼長遠,從根本上對朝廷治藏政策與西藏地方行政體制進行重大改革。因此,在乾隆帝看來,珠爾默特那木札勒伏誅,“正措置轉關一大機會”,必須以“眾建而分其勢”和“達賴喇嘛得以主持,欽差大臣有所操縱,而噶倫不致擅權”的原則,從長計議,調整和改革西藏地方行政體制,并訂立章程以為遵循,否則,“如其稍有滲漏,則數(shù)十年后又滋事端?!?29)《西藏研究》編輯部編:《清實錄藏族史料》,乾隆十五年十一月丙辰條,第1163頁。
這一藏政改革原則的提出,以抑制西藏世俗顯貴謀求專權的野心為落腳點,涉及西藏地方政教關系、欽差駐藏大臣與西藏政教上層的關系,可謂抓住了問題的要害。策楞等根據(jù)乾隆皇帝諭旨謀劃西藏地方政教體制的大幅度變革,既表明了朝廷治藏政策的重大調整,更成為清朝中央對西藏地方事務的直接治理得到有效加強的重大標志。
在此之前,清中央政府在積極推動政教分離的政策保持不變的前提下,對西藏地方行政體制也幾經(jīng)調整、改革。經(jīng)過百余年的歷史實踐,特別是18世紀以來實際推動西藏地方政治世俗化之后,藏局始終動蕩不定,清朝統(tǒng)治者才切實認識到:宗教在西藏社會中擁有巨大影響,想要保持西藏社會的長治久安,把強大的宗教力量排除在外是行不通的。因此,經(jīng)過數(shù)次政局動蕩和體制調整后,此番進一步整頓、改革西藏地方政教體制時,除了深刻總結歷史經(jīng)驗與教訓,或許還采納了章嘉國師的勸諫,(30)圖觀·卻吉尼瑪:《章嘉國師若白多杰傳》(藏文),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1989年,第343—345頁。清廷中樞一改之前堅持奉行的政教分離政策,而改行政教合一,授予七世達賴喇嘛管理西藏行政事務的權力,從而確立其在西藏的政教領袖地位,利用其崇高地位和巨大精神影響力,以及佛教“使人遷善去惡,陰翊德化”(31)康熙皇帝:《宏仁寺碑文》,張羽新:《清政府與喇嘛教——附清代喇嘛教碑刻錄》,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29頁。“使番夷僧俗崇法慕義……以佐助王化”(32)雍正皇帝:《惠遠廟碑文》,張羽新:《清政府與喇嘛教——附清代喇嘛教碑刻錄》,第316頁。的功能,牽制世俗貴族勢力的膨脹,從而達到維持西藏社會穩(wěn)定的目的。
清廷治藏政策既已做出如此重大調整,西藏地方政教權力結構自然也會發(fā)生根本性變化。因此,作為政策落實與權力行使關鍵一環(huán),西藏地方行政體制必然需要做相應改革。經(jīng)周密考慮和權衡利弊,廢除了郡王制,并根據(jù)授予達賴喇嘛掌理西藏政教兩務之全權(33)章嘉·若白多吉:《七世達賴喇嘛傳(下)》(藏文),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769頁。的格局,建立了由三俗一僧四名噶倫組成的西藏地方政府(噶廈),秉承達賴喇嘛旨意辦理日常世俗事務,嗣后又設立全由僧官組成的機構——譯倉列空,負責掌辦宗教事務,從而形成達賴喇嘛統(tǒng)領下的政、教兩套行政系統(tǒng)。在這一新的地方行政體制架構中,還授予譯倉列空以監(jiān)督噶廈的權力,并在噶廈四名噶倫中又安排一名喇嘛噶倫,從而形成政教合一、以僧制俗的格局,有效限制和削弱西藏世俗貴族勢力的膨脹,以確保西藏地方社會穩(wěn)定。
強化朝廷對西藏地方事務治理的直接干預力度,也是此番改革的核心內容之一。在此之前,駐藏大臣作為欽差命官,地位不可謂不高,但其職權被規(guī)定為“照看達賴喇嘛,鎮(zhèn)撫土伯特人眾,遇有應行辦理及郡王頗羅鼐請示事件,自應按理裁處”(34)《西藏研究》編輯部編:《清實錄藏族史料》,乾隆八年三月戊辰條,第438頁。,這一規(guī)定流于空泛,職責并不明確。在具體執(zhí)行過程中,駐藏大臣的職能基本限于“指揮在藏的部分駐軍,保證西藏與北京的交通暢通,以及向皇帝報告郡王的行為,……并不插手西藏地方政府的行政事務”。(35)伯戴克:《十八世紀前期的中原和西藏》,周秋有譯,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97頁。駐藏清軍陸續(xù)撤回后,使得駐藏大臣變得孑然孤懸,權威行使失去了現(xiàn)實保障。這正是珠爾默特那木札勒無視駐藏大臣的重要原因。鑒于慘痛教訓,這次改革藏政時,不但大大提高了駐藏大臣的地位,使其與被封為西藏地方政教領袖的達賴喇嘛平等,而且授權其直接參與西藏地方政務處理,特別是對重大事務、驛站緊要事件以及補放第巴頭目等事務的決策權力。同時,留五百官兵駐守拉薩,由駐藏大臣節(jié)制,并將達木蒙古八旗劃歸駐藏大臣直接管轄,“一切調撥,均依駐藏大臣印信文書遵行,噶倫、代本等不得私自差遣”(36)《酌定西藏善后章程十三條》第十三條,羅布編:《甘丹頗章時期西藏地方典制約章匯編》(藏文),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154頁;中國藏學研究中心、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等合編:《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二)》,第555頁。,以振聲威。
確立這一權力構架后,西藏社會逐漸趨于穩(wěn)定,并保持了較長時間。這一點無疑標志著清朝對西藏社會特點有了更為深入切實的了解和認識,也標志著清朝對西藏的治理朝著更為有效的直接治理方向發(fā)展。按意大利著名藏學家杜齊先生的說法,自此以后,中國中央政府在西藏地方的“政治制度和財政體系明確地建立起來了”。(37)杜齊:《西藏中世紀史》,李有義、鄧銳齡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編印本,1987年,第274頁。
七世達賴喇嘛的圓寂,又給這一制度體系的延續(xù)帶來了嚴峻挑戰(zhàn)。經(jīng)過西藏地方社會的懇請和清廷的周密考慮,決定建立攝政制度,委任一德高望重的格魯派僧人代行達賴喇嘛職務,以補達賴喇嘛圓寂后形成的權力真空,“俾令如達賴喇嘛在日,一體掌辦喇嘛事務”,同時諭駐藏大臣等“遇有一切事務,俱照達賴喇嘛在時之例”商辦,“毋令噶倫等擅權滋事”。(38)《西藏研究》編輯部編:《清實錄藏族史料》,乾隆二十二年三月壬子條,第1275頁;章嘉·若白多吉:《七世達賴喇嘛傳(下)》(藏文),第1071頁;朵喀夏仲·策仁旺杰:《噶倫傳》(藏文),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1年,第99頁。攝政制度的建立,解決了西藏地方最高政教權力的繼承問題,進一步明確并鞏固了以達賴喇嘛掌領政教二務的政教合一制度,使之臻于成熟和穩(wěn)固。
經(jīng)過此番改革,根據(jù)“達賴喇嘛得以主持,欽差大臣有所操縱,而噶倫不致擅權”的原則設計的體制框架得以確立,保障了西藏地方長達三十余年的穩(wěn)定局面,證明這一體制架構符合西藏地方歷史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治理的需要。
但是,在七世達賴喇嘛圓寂后,盡管攝政制度的建立保證了西藏地方政教權力體制在形式上的延續(xù),上層僧俗統(tǒng)治集團也至少在表面上保持了平靜,卻終究因各種復雜的利益關系,在內部逐漸滋生了諸多問題。另外,政教合一、宗教至上的統(tǒng)治格局在有效鉗制世俗貴族勢力膨脹的同時,也在客觀上促使西藏地方社會在總體上趨于宗教化,極大地限制了整個社會世俗力量的生長。廓爾喀兩次進兵犯境,將這些問題暴露于青天白日之下,再一次引起了清朝統(tǒng)治者的高度警覺。
這里的問題,不僅有西藏貴族噶倫趁最高權力者頻繁更替之機擅權舞弊的因素,也有高僧活佛轉世亂象的因素,同時還有駐藏大臣庸懦無力、欽差官員未能實力辦事等上下多方面因素。既有前定《酌定西藏善后章程十三條》貫徹不力的問題,更有該章程未及規(guī)定的諸方面情況。因此,在前派軍隊、大臣未能妥辦善后的情況下,乾隆帝派??蛋猜蚀筌娙氩?驅逐廓爾喀侵藏軍隊,保衛(wèi)西南邊疆安全,并令其在藏詳審細查,懲辦禍首,處理善后,進而熟籌妥辦藏政,另立章程,務期經(jīng)久無弊,一勞永逸。
據(jù)此,清廷又一次對西藏地方政教制度進行重大調整和改革,更有力地加強了中央政府對西藏地方事務的有效管轄和治理。
18世紀中葉,清朝中樞在總結之前治藏政策成敗得失的基礎上,結合西藏社會自身特點,徹底改變原先政教分離、推動西藏地方政治世俗化的政策,實行政教合一制度,提高駐藏大臣地位和權力,并制定和頒行《酌定西藏善后章程十三條》予以規(guī)范和固化。西藏地方政教形勢自此保持了較長時期的安定局面,其積極作用自不待言。然而,長期的安定寧謐,又使西藏地方政教上層過著安逸的生活,疏于管理,從而逐步形成并暴露出諸多問題。要而言之,有如下幾方面問題漸次突出:
一是由于攝政、駐藏大臣等高層人事更替頻繁,八世達賴喇嘛親政后仍“專習經(jīng)典”,用心宗教,為達賴叔、兄等親屬逾矩干政和噶倫趁機擅權舞弊等情勢的出現(xiàn)提供了溫床。
二是《酌定西藏善后章程十三條》規(guī)定的駐藏大臣職權逐漸旁落,以至“補放藏地噶倫、戴(代)本、第巴,均由達賴喇嘛專辦,駐藏大臣竟不與聞?!_賴喇嘛樸實無能,不能掌事,僅仗近侍喇嘛辦事,凡有噶倫、戴(代)本、第巴缺出,未免輕聽屬下人等情面補放”的情況。(39)《諭鄂輝等事竣之后應訂立章程》,中國藏學研究中心、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等合編:《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二)》,第637—638頁。鄂輝、成德等在第一次廓爾喀戰(zhàn)爭后擬定《藏地善后事宜十九條》上奏朝廷,提出駐藏大臣的職權時也更多地強調邊境巡邏、征集軍糧、操練兵丁等邊事防務,而未能周全考慮,從長計議,提出和強調駐藏大臣在西藏地方高層官員揀選等方面的權力和職責。(40)《和珅等遵旨議復藏地善后事宜十九條折》,中國藏學研究中心、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等合編:《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二)》,第641—654頁;《西藏研究》編輯部編:《清實錄藏族史料》,乾隆五十四年六月辛巳條,第3204—3210頁。這種狀況,也為西藏地方官員擅權舞弊提供了機會,創(chuàng)造了條件。
三是隨著西藏局勢的漸趨安定,清朝逐步削減、撤回駐藏軍隊,而西藏本土向來為兵民一體,并無接受正規(guī)訓練的常備軍隊,致使防務松懈,邊防空虛,一遇外敵入侵即無力抵御,受人牽掣。
四是活佛轉世作弊,上層喇嘛同“外夷部落私相往來”。隨著政教合一制度的確立,大活佛政治地位日漸趨高,經(jīng)濟利益不斷擴大,權勢者對這種宗教制度與歷史慣例的干預和破壞日漸增多。作為活佛轉世關鍵環(huán)節(jié)掌控者的吹忠往往受囑買通,暗箱操作,任意妄指,從而形成族屬姻婭,遞相傳襲,盤根錯節(jié)的現(xiàn)象,嚴重影響西藏地方政教局勢。六世班禪圓寂后,噶瑪噶舉派紅帽系僧人沙瑪爾巴赴巴勒布長住,以至勾結并慫恿廓爾喀王侵藏,(41)旦增班覺:《多仁班智達傳(下)》(藏文),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6年,第666頁。給西藏地方政教局勢的安定和清朝西南邊疆的穩(wěn)固造成極大威脅就是這種亂象的重要一例。
有鑒于此,乾隆帝在嚴肅處理了一批瀆職違紀、辦事不力的朝廷、地方官員,以振仕風的同時,著手調整、完善治藏政策,并謀劃再次為西藏地方定章立制。雖然鄂輝等在第一次廓爾喀戰(zhàn)爭后遵旨擬定《藏內善后章程十九條》《藏中事宜十條》等,就西藏防務及地方政制改革提出了有一定針對性的意見,但乾隆帝依然覺得“恐藏內辦事之人未能從長計劃,只顧目前”,故在廓爾喀第二次犯藏后,授??蛋矠閷④?率兵入藏驅廓,并面諭其“將來剿平賊匪后,一切善后事宜,必須另立章程,逐一籌辦,務使邊圉謐寧,永除后患。”(42)《??蛋沧鄨蟮植叵蜻_賴喇嘛班禪額爾德尼面宣諭旨情形折》,中國藏學研究中心、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等合編:《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二)》,第706—707頁。緊接著,乾隆帝又連下數(shù)諭,詳細提出妥籌善后、定章立制的原則和措施。(43)《福康安奏達賴喇嘛遵旨嗣后藏務由駐藏大臣與伊酌商妥辦不許噶倫專擅折》,中國藏學研究中心、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等合編:《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二)》,第713—714頁;《諭軍機大臣傳知??蛋驳人父鳁l著詳酌妥辦》,中國藏學研究中心、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等合編:《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三)》,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4年,第763頁。福康安等遵旨共同協(xié)商,并征求達賴喇嘛、班禪額爾德尼意見后,連續(xù)分條上奏請旨,諭批獲準后,匯編形成二十九條,稱《欽定藏內善后章程二十九條》,譯成藏文轉諭西藏地方政府頒布施行。
《欽定藏內善后章程二十九條》內容翔實豐富,極具可操作性。要而言之,主要圍繞西藏地方政教制度的完善和朝廷欽命大臣職權的擴大兩個方面進行建章立制。
《欽定藏內善后章程二十九條》在堅持此前已確立的達賴喇嘛為西藏地方政教領袖這一基本框架不變的情況下,提高班禪額爾德尼地位,使之與達賴喇嘛平等,并進一步重申和強化駐藏大臣的地位與權力,從而有效制衡達賴喇嘛權力。在此前提下,建立或完善西藏地方軍事制度、職官制度、財經(jīng)稅收制度以及涉外事務管理等方面的制度。
金瓶掣簽制度的規(guī)定在章程中占據(jù)突出位置,是有明確針對性的。從相關歷史記載來看,清前期并未在活佛轉世中出現(xiàn)嚴重的舞弊亂象。18世紀中葉,清朝在西藏地方推行政教合一制度,將西藏地方政教兩權交給七世達賴喇嘛,使“俗官統(tǒng)治的王朝已經(jīng)成為歷史”(44)伯戴克:《十八世紀前期的中原和西藏》,第274頁。后,以達賴喇嘛、班禪額爾德尼為首的格魯派高僧大德在政治上的地位迅速拔高,經(jīng)濟利益和社會影響也因此水漲船高。于是,逐漸出現(xiàn)了有背景地位、有經(jīng)濟實力的僧俗貴族收買、操縱轉世過程,以至出現(xiàn)親族姻婭遞相傳襲的亂象,引起內部爭斗,甚而引發(fā)外部勢力犯境侵擾的重大事件,影響惡劣。因此,加強對活佛轉世的監(jiān)督和管理,以金瓶掣簽制度最終確定轉世靈童的認定,杜絕人為因素對活佛轉世的干擾,使其規(guī)范運作,有序發(fā)展,成為確保政教合一制度正常運行、確保西藏地方社會長治久安的必然要求和有效途徑。駐藏大臣職權的擴大。盡管此前《酌定西藏善后章程十三條》已經(jīng)把駐藏大臣的地位和權力規(guī)定為與達賴喇嘛平等,但在實際運作中,“駐藏大臣諸事祗總大綱”,西藏地方各第巴、營官等俱聽噶倫指揮,遇有應辦事件亦皆由噶倫轉稟達賴喇嘛辦理,只“間有稟知駐藏大臣”的情形,(45)《福康安奏達賴喇嘛遵旨嗣后藏務由駐藏大臣與伊酌商妥辦不許噶倫專擅折》,中國藏學研究中心、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等合編:《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二)》,第714頁?!按蟪嫉炔坏荒苷展?亦并不預聞,是駐藏大臣竟成虛設”(46)《欽定廓爾喀紀略》卷40,“乾隆五十七年八月二十七日諭旨”,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06年,第624頁。。因此,進一步明確和擴大駐藏大臣的權力,成為清朝此次整頓藏務的核心問題。
《欽定藏內善后章程二十九條》明確規(guī)定駐藏大臣與達賴喇嘛、班禪額爾德尼地位平等,并且凡噶倫以下大小官吏及活佛,皆為駐藏大臣屬下,須聽駐藏大臣指揮。通過這一規(guī)定,駐藏大臣總攬西藏地方人事、行政、財政、軍事、司法、宗教、外交等一切重要權力,藏中諸事皆歸駐藏大臣管束料理,而不得仍前任聽達賴喇嘛及噶倫等專擅。(47)《欽定藏內善后章程二十九條》的詳細內容參見羅布編:《甘丹頗章時期西藏地方典制約章匯編》(藏文),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156—171頁;漢譯版參見中國藏學研究中心、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等合編:《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三)》,第825—834頁。如此一來,西藏地方所有重要事務俱由駐藏大臣掌辦,清朝中央對西藏地方政教事務的治理達到前所未有的地步。正如魏源所說,“自唐以來,未有以郡縣治衛(wèi)藏如今日者;自元、明以來,未有以齊民治番僧如今日者?!?48)魏源:《圣武記·國朝綏服西藏記(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16—217頁。自此以后,清朝中央通過駐藏大臣控制和管理西藏地方政教事務的制度結構,以章程形式固定了下來,影響深且遠。
盡管清朝出于某種特殊的政治考慮,在18世紀中葉以前極力在西藏推行政教分離政策,但畢竟也是出于別樣的政治需要而采取崇奉、優(yōu)禮藏傳佛教的政策,并且不失時機地借此逐步加強對西藏地方政教事務的干預,以求實現(xiàn)蒙藏社會的穩(wěn)定與安寧。因此,奠基于宗教力量的西藏甘丹頗章政權與清朝之間從一開始就保持著密切關系。從另一角度來看,由于西藏有著數(shù)百年政教合一、以教理政的歷史傳統(tǒng),加上清朝政府積極推行崇佛政策,即使是在18世紀上半葉積極推動西藏政治世俗化的時期,也依然沒有改變禮敬佛教上層的政策取向,使得西藏地方宗教勢力不斷膨脹,滲透甚至控制地方社會的方方面面,從而在客觀上使世俗貴族政治力量的發(fā)展受到極大限制。其結果,西藏社會在宗教力量膨脹的同時,日益變成某種特別的依附性社會,地方社會內部的任何沖突和動蕩,都仰賴于外部力量或中央朝廷的介入來處理和解決。
如果說前期因特殊的政教關系而更多依賴蒙古的力量,那么隨著蒙藏聯(lián)合關系的破裂、滿蒙力量對比的變化,以及清朝政治影響向西藏滲透力度的不斷加強,歷經(jīng)驅準保藏、衛(wèi)藏戰(zhàn)爭的善后、平息珠爾默特那木札勒叛亂、驅逐廓爾喀等一系列重大舉動,西藏對清朝政治力量的依賴在18世紀以來不斷趨于強化。這種依賴,也成為西藏地方與清朝政治關系日趨緊密,清朝中央對西藏地方事務的干預、管理和控制不斷得以強化的重要影響因素。因此,清廷在驅逐廓爾喀軍出藏后提出對藏政的大幅度整頓、改革,得到了達賴喇嘛等西藏地方上層衷心擁護,表示“衛(wèi)藏諸事,上費大皇帝天心,立定法制,垂之久遠,我及僧俗番眾,感切難名,何敢稍有違拗,將來立定章程,唯有同駐藏大臣督率噶布倫及番眾等,敬謹遵照,事事實力奉行,自必于藏地大有裨益?!?49)《福康安等奏班師回抵前藏達賴喇嘛于晤見時告稱將定立章程自當率噶倫等實力奉行折》,中國藏學研究中心、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等合編:《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三)》,第773頁。如此一來,清朝與西藏地方的政治關系發(fā)展到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發(fā)展的最高階段,并且得到西藏社會更加廣泛、更加自覺的認同和擁護,成為各民族共同鑄造中華民族共同體歷史的生動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