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新家,離三甲醫(yī)院僅一箭之地,我愛上了祁嫂緊貼醫(yī)院圍墻的小店里出售的各種養(yǎng)生粥,南瓜小米粥、紅棗百合粥、青菜蛋花雞絲粥,配上祁嫂在一個大鐵板上慢悠悠煎出的菜盒子,或兩面煎得焦黃的老豆腐,真的是一天美妙的開啟。
到了仲秋,祁嫂一定會煮雞頭米粥。有食客抱怨雞頭米粥較貴,祁嫂就解釋說,要是你在塘水中采收過雞頭米,就不會嫌它貴了。原來,農(nóng)人都是凌晨3點就戴著頭燈下塘采摘。他們穿著高及胸部的皮褲,摸索著在塘水中行走,躲過雞頭米植株的尖刺,用特制的竹片刀割下雞頭米的果實——它看上去不僅像雞頭,也像是一個超大的帶芽兒的石榴。掰開果實,果粒的皮殼也硬,還要佩戴一個剝殼小指套,才能剝出里面瑩潤如珠的雞頭米。
祁嫂的雞頭米粥是用小砂鍋來煮,雞頭米包裹著開花的米漿,入口帶著水生果實特有的清甜,軟糯中帶著韌勁,過后留下滿口桂花的余香。“從我家的門頭抬頭看,住院部的霓虹燈天一黑就亮了。在那里,我服侍老爹145天,送他走過最后的日子……他就想吃一碗桂花雞頭米甜湯,可惜沒有如愿?!备赣H去世后,祁嫂常半道上見到與他相似的佝僂背影,不知不覺中跟了人一路,直到對方轉彎或停下來買東西,她見到截然不同的松垮面容,才如夢初醒,失落與哀傷像寒露砸在心上。丈夫祁哥彼時已經(jīng)在城里做快遞分揀員,就鼓動她在醫(yī)院門口開個小鋪子:“我曉得,你就恨自己還有很多孝道沒有盡到。賣粥賣煎豆腐,賺點家用,還能讓別人家的子女少一點兒遺憾,多好?!?/p>
祁嫂的粥店,一開就是12年。住院部的病人可由家屬牽著,換上平常衣服,手上帶著留置針,來喝一碗熱氣騰騰的時令家常粥。有時,我下班后也來這里喝粥,會遇見剛剛下了血透機的病人,他們這會兒精神煥發(fā)、面色輕松又滋潤,與陪同前來的家屬斗嘴調(diào)侃,像說相聲一樣歡脫。
曾有對夫妻與我拼桌,兩個人只要了一碗栗子粥。祁嫂端上粥來,笑道:“老張,你真是我家的鐵粉,一禮拜報到三回。老婆也次次跟著,不容易。”
老張笑道:“那是,自打生了病,不得不夫唱婦隨。老規(guī)矩,要個碟子。”
老張從粥碗里舀出一個栗子兩勺粥,放在小醋碟里嘗了嘗,欣慰地說:“秋天真好啊,祁嫂的大栗子又甜又香?!?/p>
作為一名腎衰患者,他只能淺嘗輒止,但看著老婆津津有味地喝粥,也是好的。老張看向老婆的表情,像一個礦石獵人找到了全世界唯一的珍寶。喝完粥,老張蹬上摩托車,拿出兩個威風凜凜的頭盔,準備帶著老婆走。我有些詫異:“老張,你下了血透機,就敢騎摩托啊?”說話間,老張老婆已經(jīng)麻溜地爬上后座,抱住老張的腰,她笑道:“走到這一步,還能怎樣,只能笑著往前走,老張還能帶我去郊縣越野呢。”
那一刻,盛放桂花令整座城都浮漾在醺然的、夢幻般的芬芳中。他們倆的摩托車馬達轟鳴,在微微的頓挫之后,如離岸的蚱蜢舟,迅速又果斷地分開了那芬芳之河。
(朱玫薦自《新民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