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一把小刀，能做什么？

可以做的事太多了。殺人放火？似乎只在武俠小說、電影傳奇里，在掙扎不出的噩夢里。農(nóng)場的孩子再囂張，也只敢在規(guī)則范圍內(nèi)撒野?？墒菍πW(xué)生而言，刀的吸引力真的是太大了。削鉛筆？那是小兒科；把課桌、板凳邊沿棱角削光滑，是所有人的必修課；在教室墻上門框上畫畫、刻上“仇人”的名字，那遠比用粉筆寫來得更解氣。我的同桌，一個小不點的男生，用一把長滿鐵銹的鉛筆刀，硬是在桌面中間刻上一道深深的“三八線”，還在上面堆滿了鉛筆灰，只要我一不小心越界，就會蹭了一手臂的黑灰。他還在桌面上掏了一道縫，據(jù)說考試時候可以從那里偷看桌板下的課本。盡管如此，他的成績還是一塌糊涂，他怪罪于那縫隙太小，讓他不好操作。如果給他一把鋒利的新刀，他一定要挖個更大的孔洞，把所有答案都看得一清二楚。

玩刀子的地方還有很多，可我們似乎更喜歡跟草木過不去。

春風(fēng)拂柳綠

那次，我得了一把小刀，刀僅小拇指長寬，薄如紙片，銀光閃閃，放桌面上，乍一看，以為是銀色葉片，怪不得人們把這種刀稱為柳葉刀，這在當年是很多小孩夢寐以求的手術(shù)刀。

好同學(xué)的爸爸是部隊里的軍醫(yī)，她不知道通過什么方法總能偷偷拿來一把兩把手術(shù)刀。那種刀只有刃，沒有刀把也沒套，又極其鋒利，對小孩子而言，其實是很不安全?？烧蛩匿h利，讓我們無比向往。成人后，我才知道這種手術(shù)刀醫(yī)生用時還要配上特制的刀把才能使用。刀片如此錚亮，我都舍不得用來削鉛筆，鉛筆灰會玷污了它的光澤；當然更不能削桌子、刻墻字，好鋼用在刀刃上，牛刀豈能用在殺雞上？

放學(xué)后，我揣著刀，飛奔到場部后面的池塘，那里有農(nóng)場僅存的一棵柳樹。閩南少有柳樹，農(nóng)場的樹多，多是果樹，或者是樹葉能榨油的桉樹，柳樹既不結(jié)果子，又難以成材，當柴燒還火不旺，所以幾乎沒人關(guān)注、更沒人去種植。開藥房的叔公說柳葉柳絮煎湯可以清熱解毒、利濕消腫，只是功效不明顯。閩南同類的草藥很多，藥效也快，柳葉的功效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至于農(nóng)場塘邊怎么會種這棵柳樹、什么時候種的，誰也不知道。關(guān)注這棵柳樹的只有我們這些孩子，因為在學(xué)校，太多詩歌文章，只要一寫春天，就常常寫到柳樹，在我們印象里，它不是普通的樹，它來自書上。后來我才明白，這種心理就是所謂的意象暗示。男生經(jīng)常折那么一兩枝柳條，插后脖領(lǐng)上，像戲臺上的將軍毛翎，一抖一抖的，特別威風(fēng)。女生把柳條剝皮編成麻花辮盤頭上，或者編成手鏈、杯墊，都會吸引來羨慕的目光；或者就拈著那帶著疏朗葉片的柳枝，盤腿一坐，雙手合十，儼然是觀音菩薩化身。一根柳條可以玩出太多的花樣了。多年后，再想想少年時代對柳條的渴望，覺得很可笑：那不過是孩童物以稀為貴罷了。

當我來到柳樹下時，春日暖陽下的柳樹在書里本應(yīng)是“萬條垂下綠絲絳”，何況是在四季常青的閩南。可眼前這柳樹靠岸邊的低處的枝條，已經(jīng)被折得光禿禿的。再多的枝條也禁不住這些孩子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摧殘。想起白居易的《青門柳》：“青青一樹傷心色，曾入幾人離恨中。為近都門多送別，長條折盡減春風(fēng)?！惫湃说碾x愁別緒有多少，而在貪玩的孩童眼里，關(guān)注的只是柳條繞指柔的花樣。詩人有多深情，頑童就有多絕情。無怪乎唐代的韓偓在《柳》一詩中也寫道：“一籠金線拂彎橋，幾被兒童損細腰。”古往今來，童心原來都是一樣的。

為了折到更長的柳條，我只能爬到更高處。比起農(nóng)場里的其他樹，這柳樹曲曲彎彎很好爬，等攀上枝頭，才發(fā)現(xiàn)危險所在，這柳樹是探向池塘生長的，樹梢下便是綠汪汪的池水。坐在枝頭，有那么一刻，我感到既孤獨又恐懼：總有一天我會淹死在這汪潭水里。

我緊緊握住那把刀，似乎它就是我所有勇氣的源頭。刀柄處我已經(jīng)用白棉線反復(fù)纏繞了，每枝柳條只要用刀繞著劃一圈，便可輕松折斷，那刀實在太鋒利了。刀尖沿著柳條從上到下順勢輕輕一劃拉，再用手把皮撕開，刺啦一聲，便可將柳皮整條撕扯下來。去皮后的柳條帶著新鮮青澀的柳條香，光滑白凈，往空中翻甩，伴隨著一聲聲凌厲的唿哨聲，空氣粉塵流光都在我們得意的眼神里跳動起來。

剝下的樹皮，壓平，整理好，寂靜便擴展開去，我也難得地安靜下來，用柳皮把時光一圈一圈地編織在手鏈、麻花辮里。姐扔給我兩根棒針：“兩針平針兩針倒針，可以編織一顆心形柳。”我用柳葉刀把柳皮細分成條，開始“織心”工程，看似容易，實際也不難，可我到底是沒耐心，又粗心，最后拿出的是一顆千瘡百孔的柳條心。“反正你就是那個缺心眼的?！焙孟裼械览怼?/p>

那個冬天，場部公映電影，和其他孩子一樣，天還沒黑，我們就早早去放映場占位子。路過池塘?xí)r，我莫名其妙地掉進那個湖里了。棉衣落在水塘邊，在水里的我，衣衫單薄，聽說落水鬼都是這樣的。后來是同桌的小不點和另一個男生把我拉上岸送回家的。所以我沒能淹死在那個水塘里，那晚的電影也沒看成。

在那之后，縱然是年年春風(fēng)拂柳綠，我卻再也找不到那把曾讓我耀武揚威的手術(shù)刀。

長大后，在北方見識到更多種類的柳樹，最常看到的道旁綠化樹是饅頭柳，粗壯的枝干，密集粗短的枝條形成半圓形的樹冠，故稱“饅頭柳”，完全顛覆了我對柳樹的印象。記憶中的楊柳依依，應(yīng)該是垂柳，適合公園、道旁觀賞用。饅頭柳成材快，雖質(zhì)地不堅硬，卻彈性好，還輕便、易拆遷，很多游牧民族的蒙古包就愛用這種柳條木做“哈納”（柵欄），拉開便成圓形的圍墻，搭上毛氈，用毛繩系牢，便是安居之處。拆卸時將“哈納”折疊合回體積便縮小，又能當牛、馬車的車板。每當春風(fēng)吹起時，廣漠的北方原野上，牧民們趕著成群的牛羊、馱著卷起的柳條毛氈轉(zhuǎn)場；楊柳們頂著一樹樹的鵝黃，總不由得讓人歡欣雀躍：春天來了！所有的深情便有了來處?；赝}南春天里的柳樹，強打著精神，撐過了一個冬天，雖然也還蒼翠著，但似乎總帶點倦怠，難怪頑童會痛下“無情手”。

在北方的草原上，還吃到了傳說中的紅柳條烤肉。網(wǎng)上將紅柳條吹得神乎其神，可以清熱解毒祛風(fēng)濕。其實柳科植物多有藥用功能，只不過紅柳是灌木，枝條濃密，粗細長度適中，收割后生長快，所以很適合當烤串簽子。

咬一口烤肉，孜然肉香里有柳枝青澀的滋味。耳畔隱約響起兒時陽光下柳條甩出的肆無忌憚的唿哨聲，煙熏火燎里，我的眼前霎時浮起了一層霧氣。

夏日菰茭白

“五谷”是哪幾樣？因為地域不同以及時代變遷，一直都有爭議，后代多認為是稻、黍、稷、麥、菽（豆）。也有六谷之說，《周禮·天官》載：“凡會膳食之宜，牛宜稌，羊宜黍，豕宜稷，犬宜粱，雁宜麥，魚宜苽?！边@是古代“食用六谷”的最早記載。講的是，懂得膳食者，牛肉宜與稻類食物配著吃，羊肉宜與黍類食物配著吃，豬肉宜與稷類食物配著吃，狗肉宜與粱類食物配著吃，雁肉宜與麥類食物配著吃，魚肉宜與苽類食物配著吃。古人膳食在講究葷素搭配、陰陽調(diào)和的同時，也兼顧了氣性口感。東漢經(jīng)學(xué)家鄭玄據(jù)此注“六谷”為“稌、黍、稷、粱、麥、苽”。

“苽”即菰米，也稱雕胡、茭白子等。菰米為禾本科多年生水生宿根草本植物菰的籽實。菰多為野生，生長在淺水溝或低洼沼澤地，喜歡溫暖濕潤的環(huán)境。菰米在周代是糧食，用它煮成的飯，顆粒細長，滑而不黏，爽而不干，清香味美。在《楚辭》的“大招”篇中，記載祭祀時“五谷六仞，設(shè)苽粱只”；宋玉在《諷賦》中道：“主人之女，為臣炊雕胡之飯，烹露葵之羹。”傳說里，屈原投江而死，楚人是以菰葉包裹黍飯祭祀，稱之為“角黍”。

到了秦漢南北朝，食用菰米飯仍較普遍。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shù)》介紹了菰米飯的做法：“菰谷盛韋囊中，搗瓷器為屑，勿令作末，內(nèi)韋囊中令滿，板上揉之取米。一作可用升半。炊如稻米。”從舂搗出米到炊煮，可謂細心備至。

在唐代，雕胡飯因為香味撲鼻且又軟又糯，成為招待上客的食品。唐代詩人不少鐘情于它。“滑憶雕胡飯，香聞錦帶羹”（杜甫），菰米飯的余香一直在詩圣的唇齒間繚繞；“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李白），詩仙的意境想想都挺美；王維的“鄖國稻苗秀，楚人菰米肥”，那是摩詰洗練簡約筆墨下的“詩中有畫”了。

唐以后，因菰產(chǎn)量低，本身的營養(yǎng)價值又比較高，菰米更多地以中藥身份見于各種本草著作中。如唐代蘇敬的《新修本草》、孟詵的《食療本草》、醫(yī)圣孫思邈的《千金要方》、宋代唐慎微的《經(jīng)史證類備急本草》以及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等著作記載了將菰米用于治療消渴癥和胃腸疾患等。

到了當代，少有人聽說菰這一植物，更少人知道我們家常菜蔬中的茭白，其實就是菰草病變的產(chǎn)物。原來，菰在生長過程中感染了一種黑穗病菌，這種病菌能分泌出吲哚乙酸，刺激菰的花莖，使其不能正常發(fā)育；久而久之，隨著菌絲體的大量繁殖傳播，菰便失去了開花結(jié)籽的能力。與此同時，菰底端的莖節(jié)細胞會迅速分裂，大量養(yǎng)分都向這一部位轉(zhuǎn)運和積儲，從而形成了一個肥大而充實的肉質(zhì)莖，也就是供蔬食的茭白。故而，長茭白的菰結(jié)不出菰米；結(jié)菰米的菰長不出茭白。菰米與其他谷物類作物比較起來，不僅花期過長，籽實容易脫落，收獲困難，而且占地耗肥，產(chǎn)量極低，遠不如種茭白合算，所以人們不斷地選擇那些易于被黑穗病菌感染而長成茭白的菰加以栽培，菰米就這樣逐漸淡出中國人的餐桌，在藥房束之高閣。

小時生活的農(nóng)場，沿著小溪邊，給職工們分了塊自留地。大哥很勤快，在自留地的四角種了竹子，兩三年后，就郁郁蔥蔥，每年春天就有挖不完的竹筍。在小溪里，他則種滿了茭白。夏天的傍晚，?？此谒忻髦?，很快就會掰下一根扔岸上，一會兒工夫就可以一大把。我從來不敢下水，那么深的水，我既怕小小的我會被淹死，也怕那時不時在草叢間優(yōu)游會吸人血的螞蟥。我只能在岸上用狀如鐮刀的小彎刀把頂部長長的葉片和底部多余的根須切掉，只留葉片緊緊包裹著的茭白塊莖。如果是當天要吃的，就用刀尖豎著劃一刀，沿刀縫一撥拉，一疊禾片就撥開撕掉，而不用一片一片剝。剝開的茭白，白嫩細膩光潔，像嬰兒的小手臂，后來看到古詩寫美女手臂“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時我就想到這茭白。切下來的禾葉，大哥將其卷成團，踩到河底淤泥里，可以再漚成肥料。去禾的茭白一般都得把底部的老皮刨掉，口感才好。日常就是拿來切片或切絲，用豬油炒肉片最好吃，鮮嫩脆爽，清香微甘。

茭白叢里偶爾也會長出一兩棵會開花的，就是古人所謂的菰，我們卻說這是茭白“啞”了，意思就是長殘了。其實從植物學(xué)角度來說，真正“長殘”的是不開花的茭白。這實在是植物進化過程中的一段公案。大哥看到開花的茭白就會拿刀深挖，把根莖都挖出來，還讓我把根莖都切碎，擱岸上暴曬。因為菰的生命力強，只要有點根莖，水分夠的話很容易就繁衍開了。當時，誰也不知道，那些會開花結(jié)籽的菰草其實也是好東西。當時的我們真是沒文化又急性子。

不過茭白也可入藥，能解熱毒，除煩渴，利二便；治煩熱、消渴、黃疸、目赤、風(fēng)瘡等。藥食同源，好吃又省事，怪不得我們更喜歡茭白。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存在即合理。

茭白夏秋收成，到冬天就枯萎了。春季，大哥將老株挖起，留下細芽，分成數(shù)叢，一兩個月后，溪邊澤畔又是密密麻麻的“菰蒲綠潑油”。

那把帶彎頭的小刀，春天挖竹筍，夏天剝茭白，秋割葛條、番薯藤，冬收白菜、牛皮葉……小刀一年四季很忙，菜園子也很忙。

秋來一串珠

“萍蘋一浪草，菰蒲片池榮?！遍}南丘陵地，河湖沼澤都是零星散布，所以水生植物也很少大面積生長，長茭白的地方，常常也是浮萍、蒲草、蘆葦夾雜。功利的大人們往往關(guān)心的是蓮藕、茭白的收成，而小孩子關(guān)心的卻是哪種植物更好玩。頭白的蘆葦在枝頭看上去很美，可折下來卻一點也不好玩，那漫天紛飛的蘆花，常常沾得滿頭，回去少不了挨一頓罵，所以我們常常躲著它。

秋風(fēng)吹起時，蘆花散盡了，我們便相約去河濱湖畔找草珠子。

草珠子也叫回回米、菩提子、觀音籽、薏珠子等，它是薏苡屬植物野生薏苡的種子。薏苡是一種非常古老的作物了，人類對其栽種和馴化迄今至少有6000-10000年了。馴化后的薏苡，植株更高大，結(jié)出的果實就是薏仁，也稱薏米，外形跟野生薏苡接近，但殼薄而脆。去殼后的薏米是一種優(yōu)質(zhì)小雜糧，在禾本科水稻、小麥、玉米等中，它的營養(yǎng)第一。它富含蛋白質(zhì)、脂肪以及多種維生素、微量元素等?？墒乘巸捎?，具有祛濕清熱、健脾益胃、補肺養(yǎng)氣、降血脂等功效。而野生薏苡仁因為產(chǎn)量低，又殼硬，含淀粉少，所以很少做食物。

野生的薏苡植株似玉米的幼苗，高一米左右，頂端開花結(jié)果，其實如珍珠般大小，成熟后多為栗子形或桃形，也有少見的圓形，外皮堅硬光滑，常見者呈黑色或黑灰色，自帶光澤，如涂漆，所以被稱為草珠子。顆粒中間有天然孔道，正好串線，非常適合小女孩串首飾，如果夠多能串一面窗簾或者門簾，在當年是很風(fēng)光的事。

去河灘沼澤地找草珠子，我們都是偷偷去的。以前有小孩因陷入沼澤而溺斃，大人們便不許我們?nèi)?，而那里的蘆葦、薏苡等水草也因人跡罕至而長得更豐茂。大哥告訴我們，草珠子是吸血珠，玩多了，身上的血會被吸光，人就活不了了：你沒見珠子上常常有一點點的黑斑，那就是吸來的血干掉后的痕跡！姐姐則嚇唬我們：那種是賴尿珠，戴上它，晚上就會尿床……大人們越是阻撓，我們越是想去。盡管也怕死，可草珠子的誘惑力實在大，我們義無反顧。后來想想，當年的我們?yōu)榱送婵梢圆活櫼磺?，實在是運氣好，才能一次次僥幸活下來?；钪?，是我們這一生最驚人的成就。

摘草珠子是不需要刀子的，可我們一人一把都備著。為了一次能夠帶回更多的草珠子，我們都是把結(jié)滿珠子的薏苡稈直接折下，這種植物稈韌性大，往往是折而不斷，這時候，就得用小刀子來將其割斷。把一大束結(jié)滿草珠子的薏苡稈抱回去后，再把成熟的珠子摘下收集起來。

草珠子雖然很硬，但中間會有一個軟芯，要用針把芯捅出來，才有孔洞穿線串珠。一般的縫衣針總是太細了，捅時一不小心就會折斷。經(jīng)無數(shù)次試驗后，發(fā)現(xiàn)哥哥姐姐們用的圓規(guī)的立角針最適合來捅珠眼，粗細適宜，短小而有力，一捅就穿。于是每個秋天里，哥姐們的圓規(guī)總會莫名其妙地丟失幾天，當然，等到回歸時缺胳膊缺腿也是正常。更多時候是直接不見了。不知道為什么，當年的我們，特別容易丟東西，好些玩意兒用著用著就不見了。后來聽到有人感慨“很多人走著走著就散了”就釋然了，人猶如此，物也不能例外。

前期準備工作千辛萬苦，到串珠子就太簡單，一針一線而已。有些講究的會用細條皮筋串，那樣串起的草珠璉子有彈性還不易斷。那次，我不知道從哪里翻來好幾粒紅豆，竟然還是有針眼的，如獲至寶。于是一顆草珠子一顆紅豆穿插著串成一串，灰黑晶瑩的草珠間夾雜著紅得耀眼的小豆子，那驚艷，華麗了一整個童年。

摘來的草珠子也就串串著玩，沒有誰真有耐心把它串成窗簾或門簾，那工程太浩大了，一旦投入，便是苦工，缺少玩的興致了?？纱饋淼闹樽?，也很少人敢公然戴出來，大人會罵：又做精了！只能自個兒或者與小伙伴躲開大人們，獨自開心與美麗。

無星無月的晚上，所有人都睡著了，而我總能看到那一串串珠子在無邊暗夜里閃亮著，紅的黑的灰白的，擠擠挨挨，竊竊私語，你濃我濃，互訴衷腸。

寒冬千層雪

父親當了十年兵，沒扛幾次槍，卻天天握方向盤，最后還扛了一手修車技術(shù)退伍返鄉(xiāng)。在車間里摸爬滾打成遠近出名的修車王師傅，卻沒能讓子女們繼承他的衣缽，只讓我耳濡目染學(xué)會了怎么磨刀。

父親有幾塊粗細不同的磨刀石，每次磨刀都是從粗到細輪著用。磨刀前，磨刀石要先在水中泡過，石頭吸收一定的水分后才會更潤滑。先用粗石磨，按住刀鋒，15度的角度，在磨刀石上，從左到右或者從右到左，進行打磨。父親說：“多數(shù)人磨刀，上上下下地刨，那樣很容易卷刃。”待刀鋒磨亮了，鋒利度開始加強時，就換細的磨刀石進行再次打磨。磨好后，刀鋒朝上，對著陽光觀察，如果刀鋒沒有白色，是一條黑色的線，就是磨好了；還可以用手刮一下刀鋒，如果感覺刀鋒摩擦指紋，而且刀鋒平滑的話，也可以基本認定是磨好了。

每次我學(xué)著父親的架勢，把一柄薄薄的鉛筆刀磨得連刀身都快沒了，才對著陽光瞇著眼瞧，看不出個所以然；便學(xué)著用拇指去刮拭刀鋒，結(jié)果沒把好度，反倒把指頭刮得一道道鮮血淋漓，至今還留著好幾道細細的疤痕。沒辦法，老祖宗說得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我們的刀最近盯上羽毛球場邊上兩棵很特別的樹。如果單看枝條葉片的話，這樹和小葉桉差不多，枝葉一樣都可以砍下去榨芳香油的?？蓸涓蓞s完全不一樣，主干的樹皮遠看是白色的，近看則是白中帶黃褐色，疏松如海綿狀，薄如紙片，仿佛有千百層，可以一層層地剝下，所以我們都稱之為剝皮樹。后來才知道它的學(xué)名叫白千層，原產(chǎn)大洋洲，作為芳香油樹種，在100多年前和桉樹幾乎是同時被引進。據(jù)1952年出版的《廣州常見經(jīng)濟植物》介紹：“外皮厚而海綿質(zhì)，可層層剝落，每層菲薄如紙，其色白，故名白千層。”確實是名如其質(zhì)。白千層的樹皮及葉可供藥用，有鎮(zhèn)靜神經(jīng)之效；枝葉含芳香油，可祛風(fēng)通絡(luò)，理氣止痛，殺蟲、防腐等。

那時候，小學(xué)生都盛行用剝皮樹的樹皮來當橡皮擦，大家爭相去剝樹皮，我們也不例外。其實白千層并不能像橡皮擦那樣，通過摩擦把紙上的鉛筆字跡給去除掉，之所以說它可當橡皮，是因為一層層的樹皮之間，包含著很多白色的粉末，在擦拭筆跡時，不是把字跡清除，而是在上面敷了一層粉，筆跡便淡了。明白這原理后，我們剝樹皮就得講究技巧。如果像之前那樣用手把皮撕下來，不僅樹皮薄，而且粉末也很容易散掉，擦一兩下就沒白粉了。拿著鋒利的小刀，我們便可以切下厚厚的一大塊樹皮，然后再一層層剝下來使用，可以用很久。其實，那些計劃用很久的樹皮，往往都是一開始用幾次，不新鮮了，就又被扔哪里也不知道。等到第二年冬天，想起這棵樹，就又揣著刀再次光臨。而剝皮樹也是個沒記性的，所有季節(jié)留下的痛與不快樂，都會在來春之前脫掉，到了來年冬天，樹干上又是厚厚的千層雪。

我們也是沒記性的，兒時玩過的刀，砍過的樹，全都被輕狂的少年散失在歲月流光里，每每回望，長河波光粼粼。愛磨刀的父親已經(jīng)走了三年多了，那一把把磨得錚亮的刀還都在廚房刀架上，泛著冷冷的光，依然鋒利。

當年持刀游走于草木流水間，刀鋒閃過，我們似乎很少尖叫，也沒聽到樹的尖叫，可是那些刀疤一直都在。一直都在的。

責(zé)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