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和谷倪正全神貫注地凝視著曹洪彪將他活捉的老鼠扔進硫酸缸,看它不叫也不鬧,只一圈圈徒勞地在嫣紅色的硫酸溶液里奮力游水。漸漸地,它的力氣用盡了,便裝一會兒死,但它并沒有死,在積攢了一部分力氣以后,又努力劃動前爪……
紅彤彤的夕陽穿過石墻頭,映滿紅彤彤的磚瓦房。這片雄壯的磚瓦房,原本是農(nóng)高的教室,青河礦中撤銷高中部后,陳校長提拔馮長利老師當(dāng)廠長,辦起校辦工廠,生產(chǎn)磷肥。臨時工們將乳白色的礦石疙瘩一鍬鍬鏟進粉碎機填料口,巨大的機械喘息著,發(fā)出沉悶的噪響,單調(diào)地咀嚼石塊。
粉碎好的白色粉末,加入適度的硫酸,經(jīng)過算不上復(fù)雜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帶著尿黃色的磷肥成品就小山似的堆在校辦工廠的大院里了。
現(xiàn)在是生產(chǎn)淡季,工廠停工了,大院里空寂無人,所以我們才有膽量扒開破爛的窗板,鉆進廠房,近距離研究嵌入地下大半的暗紅色鋼鐵巨人。開工的時候,我們是不敢靠近的,曹洪彪說,他爸爸警告過他,那機器“吃人”。為了讓兒子足夠刻骨銘心,曹老師還把那段恐怖故事繪聲繪色地講給曹洪彪。當(dāng)然,曹洪彪第二天就告訴了我們:這臺粉碎機是縣磷肥廠淘汰的一部老機器,傳說淘汰前,有一個值夜班的年輕工人,想要抄近路跳過緩慢轉(zhuǎn)動的機器去水房拿飯盒,一步跨上去正落進填料口,等工友遠遠跑過去關(guān)閉了電閘,那壯漢已經(jīng)血肉模糊,只剩下一根手指……“它的肚子里都是大鐵球子。”曹洪彪張大恐懼的眼睛說,所以它才有力氣把堅硬的礦石,搗成粉末。
那故事聽得我們毛骨悚然,即便坐在離它百米外的教室里,仍能感到后背涼風(fēng)習(xí)習(xí)。
校辦工廠的院子里,整齊碼放著一長溜兒巨大的硫酸缸,這些缸也大半個缸身埋進地下,每口缸里只殘留著大約一鍬深的硫酸溶液。
我和谷倪都已興味索然,這完全不像我們想象的,將罪大惡極的老鼠俘虜扔進硫酸缸,它就像挨了梅超風(fēng)的九陰白骨爪,當(dāng)即化成一堆白骨……我們并不覺得自己殘忍,假如夜晚你家關(guān)了燈正準(zhǔn)備入睡,聽見一只大老鼠轟隆隆地跑過紙糊的天棚;或者陽光充足的晌午,你渾身是勁地幫父親打開箱座,把書一摞摞搬到院子里去曬,忽然發(fā)現(xiàn)有幾本父親喜愛的線裝書被啃噬得面目全非;在那些碎紙屑背后,箱座柜不知什么時候已被啃出了盜洞;再或者當(dāng)你打開米缸舀米的時候,發(fā)現(xiàn)幾粒棗核形的黑色老鼠糞……
有一年夏天,我正躺在炕頭睡午覺,忽然聽見墻上沙沙沙響個不停,我睡眼惺忪著四處尋找,斷定那聲音是從掛歷中發(fā)出來的。我腦袋里揣著一百個問號起身,一頁頁——后來干脆胡亂翻看,想要一探究竟。圖窮匕見,一條酒瓶口粗的綠蛇正在掛歷后的墻面上扭動,我嗷的一聲飛奔出去……后來父親拿著鐵鍬和笤帚,將它鏟出家門,說那蛇叫野雞脖子,有毒,但也不用怕,因為它還是尚未成年的小蛇。我分明看到父親的手瑟瑟發(fā)抖,“一定是順著老鼠洞爬進來的”。父親為了安慰我,說,蛇輕易不會爬進人家。
那之后我找了很多碎磚塊,把它們一塊塊填進鼠洞,想要攔死老鼠的來路。媽媽也買了老鼠藥,敷在豬肉皮上四處安放,我把自己捕鳥用的夾子支開,放在小屋最大的鼠洞旁……但沒用,除了看見一只明顯有中毒跡象的胖老鼠趔趄著鉆進鼠洞外,一切照舊,甚至大白天,就有幾只老鼠放肆地在棚頂嬉鬧。我迅速裝了只鋼珠,想象著自己像郭靖一樣,拉滿彈弓……還是被父親阻止了,他說我即便有準(zhǔn)頭兒,把老鼠打死在天棚里,也不能把天棚扒開取出尸體,大夏天的,腐臭都能把人熏死。我想他大約是舍不得我把家里的天棚打得遍體鱗傷。
既然消滅不了群體,我們就虐殺個體,以最為殘忍的方式“解恨”。我們用鐵釘把鉗住老鼠的鳥夾死死釘在倉房的木門上當(dāng)靶子,站在十幾米外輪流扔石頭,比誰打得準(zhǔn),直到那家伙在石刑中斷氣。秋收過后,我們費盡牛力,挖開場院堅實的硬殼,鏟去鼠洞的“屋頂”,才知道這家伙有多聰明——它們在鼠洞的深處開鑿了許多偏室,將玉米、高粱、黃豆分門別類貯藏,堆放得準(zhǔn)確無誤。最后,我們挖到了它的臥室,捕獲一窩紅燦燦的耗崽子,料定出生不久,都還未睜眼的樣子。我們逐一把它們遠遠摔向石墻,聽見吱的一聲,看著它們掙扎著死去。直到有一天,谷倪從他家的倉房偷出一瓶汽油,澆在一只碩鼠身上點燃,一路追逐,眼睜睜看著一團火球鉆進學(xué)校的馬房,差點引燃成堆的草料。車老板子唐老拐擎著比他還高的長馬鞭追出來,我們四散奔逃,才再沒有嘗試更多的虐殺手段。
唐老拐是真“虎”,曹洪彪說,幸好他是個拐子,不然我們就得像江姐一樣被抽得皮開肉綻。唐老拐哪個也追不上,但他仍不肯罷休,在我們身后把長鞭子甩得噼啪作響:“小兔崽子,破壞公物,我把你們都關(guān)號子里去?!?/p>
號子里我們是不想去的,聽說那里頓頓只給一個窩頭,盡管我們在家里也吃窩頭。
其實馬圈我們也極少去——我們把學(xué)校的馬房就叫馬圈——聽說那兩匹棗紅馬愛踢人,唐老拐就是被它們倆踢瘸的。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唐老拐。唐老拐個子高高的,身板壯實,但他的臉長得太不中看,就像一顆馬糞蛋子,臉色黝黑,就像另一顆馬糞蛋子。曹洪彪說,唐老拐是個老光棍,至今沒沾過女人的邊,一跟女人說話,馬糞蛋子臉就怯得像凝固了的豬血,黑里透紅。
唐老拐身上永遠有著揮之不去的馬圈味。每當(dāng)他把馬鞭甩出脆響,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提醒我們讓路時,我們都不用扭頭便逃開去,仿佛感覺到一顆巨大的馬糞蛋子滾木雷石似的砸過來。礦中的人都說,唐老拐從來不洗臉,也從來不洗被褥。身體上的漬泥混合爐子里的煤煙,把他那套行李熏染得早已辨別不出本色。
唐老拐看上去老實本分,但道地老不正經(jīng)。曹洪彪說,他那條腿就是半夜憋得從火炕上爬起來,踩著板凳想要和他的“老伙計”親熱,結(jié)果讓那匹老母馬踢斷了腓骨。
校工老崔頭給唐老拐修炕時發(fā)現(xiàn),老拐那套永遠不疊的埋汰被褥底下,藏著一打穿三點式女人的掛歷,夜深人靜的時候,老拐就在那上面產(chǎn)生豐富的想象力。曹洪彪說,你們知道啥是“四大硬”不?我和谷倪都說不知道,侯鐵發(fā)出詭異的怪笑說:門洞子風(fēng)、霸王弓、老拐的家什、砸道釘。那以后,我腦子里常常浮現(xiàn)出一幅荒唐畫面:赤身裸體的唐老拐揮動鐵錘,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夯實鐵軌兩側(cè)的道釘。
曹洪彪也不耐煩起來了,但他還不死心,又拿長樹枝撥了撥老鼠腦袋,老鼠的毛發(fā)沾滿污漬,顯得狼狽不堪,它一動沒動,但也沒有立刻變成白骨。我和谷倪決定起身離開,曹洪彪依舊嘟囔著:不信明天咱們再來看,我保證,它會尸骨無存……就在那時,我聽見嗵的一聲悶響,那種聲響此前我只聽到過一次。還是幾年前的正月里,鞭炮聲已經(jīng)消停了,曹洪彪的表哥佟年從礦上偷回幾顆雷管,在操場上遠遠牽出兩根炮線,囑咐我們把耳朵捂嚴實,然后倒數(shù)著“3~2~1”,轉(zhuǎn)動手上的旋桿,嗵的一聲,像猛一拳頭懟得心臟一個趔趄……佟年也平息了好久,再沒敢嘗試放第二炮。
我和谷倪直接扭轉(zhuǎn)脖頸,曹洪彪差點掉進硫酸缸去給他的老鼠殉葬。
還未等我們看清人影,同雷管聲一樣攝人心魄的臟話已罵到身邊,我后來想,那大約是:“媽了個巴子,破壞學(xué)校公物,你們是哪個班級的?”
循聲望去,見一個身著褪色軍裝的紅臉膛膀漢,踩著尿漬般的磷肥殘渣,正虎視眈眈地逼近,肩上掮著一桿硝煙未盡的獵槍。這就是大老晁。
大老晁名叫晁慶遠,是新調(diào)來接替陳柏臣的一把手,校長書記一肩挑。在青河礦中,除了學(xué)生喚他做晁校長,他更愿意聽全校教職員工稱他晁書記,要的就是這股黨政一肩挑的派頭。無論老師還是學(xué)生,后來背地里都叫他大老晁。
在青河地區(qū),稱呼年齡大、有權(quán)威或者有“章程”的人,往往會在他的姓前面,加上個“大老”,以彰顯分量。當(dāng)然,這稱呼一般只在背后叫,不會直陳當(dāng)面,因為畢竟是俚俗,骨子里透著不夠尊重。
新建的一排教職工家屬住宅,最東面本來是留給陳校長一家的,共有四間,房梁檁子椽子席子磚石都精心挑揀,院子也比旁人家大出一倍。陳校長還沒來得及搬進去,就升遷到縣教育局當(dāng)領(lǐng)導(dǎo)去了。大老晁從邊遠的他拉皋中學(xué)一把手,調(diào)任距縣城一步之遙的青河礦中一把手,可謂跨越式升遷。除了離縣城近,大老晁更看中他的新居:大老晁沒有兒子,卻有四個千金,大女兒晁琴是親生的,原配身體一直不好,只給他生養(yǎng)了這一個寶貝姑娘。靠近五十歲的時候,原配故去,大老晁經(jīng)人介紹,娶了守寡不久的許雅麗。余下三個女兒都是許雅麗帶來的拖油瓶,來的時候都不大,后來就隨大老晁的姓,從穆新、穆凡、穆久,改叫晁新、晁凡、晁久。
許雅麗比大老晁小九歲,嫁過來時還有姿色,但沒有正式工作,一個人帶仨孩子生活捉襟見肘。大老晁畢竟是吃官飯的,校長書記一肩挑,工資比普通教員高好多,女兒晁琴也已經(jīng)在他拉皋中學(xué)任教,雖然是民辦教師,畢竟也開始掙錢了。在他拉皋,大老晁的家境還是數(shù)得上的好。
嫁給大老晁后,許雅麗整天鬧著要大老晁幫她安排工作,做代課老師都行。大老晁說她學(xué)歷低,只安排她在學(xué)校里做勤雜工。許雅麗一不如意就摔盤子砸碗,大老晁整天在家受氣,便又撿回了酗酒的老毛病。
奇了怪了,越喝酒,講話越硬氣,越溜道,越超水平發(fā)揮。大會小會,大老晁都習(xí)慣先喝兩盅,最絕的是,哪怕一個菜沒有,許雅麗煮了一鍋高粱米,大老晁也會有板有眼地把酒斟進飯碗,扒拉進肚里。這叫“高粱米就高粱酒,原湯化原食”。
喝了酒講話,大老晁就顯出了“大老粗”的本色,講到興頭上不時夾進句“媽了個巴子”,那么有氣魄?!罢n都講不明白,媽了個巴子,還想不想當(dāng)主任了?”“教案都寫不好,媽了個巴子,還能不能干了?”“本職工作都不勝任,媽了個巴子,就這還想轉(zhuǎn)正?收拾鋪蓋你走人吧!”在邊遠的他拉皋山區(qū),越罵人越能顯示出領(lǐng)導(dǎo)的權(quán)威。兩年下來,年年剃禿的他拉皋中學(xué)竟然有了升學(xué)率,再連續(xù)兩年有仨考入縣高中的尖子生,大老晁干出名堂來了。
晁琴隨父親調(diào)進礦中后改教地理,教偏科有教偏科的好處,首先就是輕松,沒有升學(xué)壓力,當(dāng)然教學(xué)效果好壞也沒人在意。其次就是活泛,上完課偷跑回家睡覺也沒人曉得。
黎娜從縣城轉(zhuǎn)到我們班級的時候,我一眼就相中她了。倒不是她有多漂亮,但高挑的腰身,白皙的臉龐,加上我們眼中洋氣的裙裝,讓我覺得她同電視里裙裾曼舞的歌星麥潔文頗有幾分相似:“河流像替我輕奏曼陀鈴,悠悠地細唱心中戀情……”但喜歡黎娜的并不止我一個,在我還沉迷于懵懂暗戀的時候,江湖中幾個小混混已開始騎著自行車整天放學(xué)后守在大鐵門外了。我幡然醒悟,畢竟在我爹眼中,我也算不可救藥的小痞子之一。起初我懷揣一把三棱刮刀,糾集了谷倪、侯鐵、曹洪彪壯膽,每天放學(xué)護送黎娜回家,后來全校都知道了黎娜是我女朋友,再沒人靠前,黎娜好像真就成了我的女人。
那個年代我們的戀愛像做賊一樣膽怯,有一天我趁四下無人,直勾勾瞄準(zhǔn)黎娜多肉的嘴唇,意欲強行占有并奉獻彼此的初吻。黎娜拼命掙脫,我朝著她的背影叫:黎娜,我將來一定娶你。
黎娜后來很正式告誡我:東子,你要想娶我,就必須先考上大學(xué)。我拿袖口揩了下嘴唇,說,行!但我心里明白,那就像當(dāng)下有個女人對我說,你要想娶我,就必須先成為馬云一樣遙不可及。我在幻象里反復(fù)咂摸著她唾液中甜津津的味道,對自己說,可惜她的頭發(fā)里有股子汗味。
那學(xué)期還沒結(jié)束,黎娜就轉(zhuǎn)回她原來就讀的舊廟二中去了。我并沒有傷心得呼天搶地,因為那時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陳曉秋。
陳曉秋是陳校長的女兒,比我年長十歲但也許不到十歲的樣子,是教音樂的民辦老師。我時常偷偷跟隨在她身后,盯著她忸怩的背影,滿腦子是她漂亮的臉蛋和纏綿的歌聲。陳校長調(diào)走以后,有那么一段時間,我?guī)缀鮽挠^,生怕從此再見不到陳曉秋了。猶疑許久,有一天我終于壯起膽子跑到陳曉秋面前,囁嚅說:“陳曉秋……”她猛地一怔,大聲質(zhì)問:“你叫我什么?”我仍然堅強地不改口,我說:“陳曉秋你等我十年,我長大后一定娶你?!标悤郧锖鋈谎鎏齑笮ζ饋?,笑得不能自持,我被她笑得心里發(fā)毛,大腦變得空虛縹緲,然后她總算止住笑說:“我告訴你爸媽去!”走了幾步,她忽又轉(zhuǎn)過身,正兒八經(jīng)地面向我說:“想要娶我,先考上大學(xué)再說吧。”
那天早晨,驀然驚醒,我夢見我瘋狂地吻陳曉秋的嘴唇,我的心充滿恐懼,在漫無邊際的恐懼中雜糅著漫無邊際的快樂。那是我第一次體味男人的快樂。
我后來聽說黎娜被舊廟一個叫常五的流氓霸占了,我很有種沖動,想去為黎娜干一仗,倒不是還愛著她,只是覺得男人就應(yīng)該像公雞一樣,有膽量站出來保護身邊的異性。但我又聽說常五是真正的流氓。常五十二三歲的時候,他老爸因宅基地跟鄰居打仗,他就拎著鐮刀沖了上去,好一頓瞄準(zhǔn)后,一刀砍下去,將他老子送進了醫(yī)院。盡管如此,那鄰居還是被嚇住,乖乖賠償了醫(yī)藥費。敢揣刀在身的,頂多算個混混,真敢拿刀砍人的,才叫流氓。
黎娜的老爸是烏龍礦礦工蔡文江,工友們都不知道他的大號,只叫他菜包子。黎娜是他的第二個女兒,出生后就被送到了舊廟她二姨家,隨姨父的姓。菜包子夫妻倆都是農(nóng)村戶口,按政策可以生二胎,一心傳宗接代的夫婦倆準(zhǔn)備從頭再來,沒想到老蔡在井下砸傷了下體,再沒等來兒子。直到上初中,黎娜才被接回青河。認了生身父母,但堅不改名叫蔡娜。挺了小半年,夫婦倆拗不過但又心疼小女兒,就把她送回了養(yǎng)父母家里。
多年以后,我在鄰居家又聽到另外一個版本:那時,菜包子的大女兒蔡曉旭考上了縣高,住校,有一天礦工老蔡下夜班,老婆回娘家了,醉醺醺的老蔡一頭拱進女兒的閨房,在已經(jīng)出落得凸凹有致的小女兒身上尋找獸性,盡管他已沒有了獸性,但第二天一早,黎娜還是毅然決然回去養(yǎng)父母家了。
黎娜后來沒有考上大學(xué),但也沒有嫁給常五,聽說后來她嫁了個年長她好多的老頭,在縣城東門開了家叫作吉日格勒的蒙古族酒店,蒙語翻譯過來,叫“幸?!?。
礦工老蔡死于青河那場最慘烈的透水事故。聽說是正逢煤炭大幅提價、供不應(yīng)求的時節(jié),那天突降暴雨,當(dāng)班的副礦長趙秀蘭感覺問題不大,也舍不得放棄超額完成當(dāng)月的生產(chǎn)指標(biāo),便未通知升井。深夜,全然不知青河水暴漲的礦工還在放炮作業(yè),據(jù)說炸透了河床,青河水直灌進礦井。
上百位救援人員在烏龍礦晝夜排水一個多月,水位不見絲毫下降。后來局里請了潛水員下到礦洞,看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幾位遇難礦工的尸體,手死死抓住礦道的鐵鏈,掰都掰不開。他們的身體被泡大,眼珠全部被魚啃光,眼窩里只剩黑洞……烏龍礦礦井從此永久封閉。
有人說菜包子命苦,那天本來不該他當(dāng)班,但他鬼使神差地就去了,也有人說活該,報應(yīng)。
大老晁的先行改革措施是提拔薛崇仁做教導(dǎo)處主任,那時開始尊重人才尊重文憑。薛崇仁笨嘴拙腮,教了一輩子偏科,不顯山露水,冷不丁一步登天,皆因他是本校僅有的四位擁有本科學(xué)歷的老師。
薛崇仁先去向陽住宅的“時興”服裝店,讓老板娘董紅給自己縫了套藏藍色假料子中山裝。開教職工大會的時候,領(lǐng)導(dǎo)班子坐上主席臺。大老晁一通慷慨激昂的發(fā)言后,輪到薛主任布置新學(xué)期教學(xué)任務(wù),薛崇仁卻突然失語,對著擴音器不停地擺弄手里的發(fā)言稿,臨了冒出一句:“挺好……我看挺好……”這讓我后來想起“挺好主任”,就不自主地想到北齊皇帝高緯。
“挺好主任”沒挨到一學(xué)期結(jié)束,就又被調(diào)回政史地教研組當(dāng)組長去了。接替他的是數(shù)學(xué)組組長苗占江,苗占江的數(shù)學(xué)課講得屬實不咋地,但口才不錯,課堂上往往一半時間在云山霧罩地侃大山,學(xué)生都叫他“苗大白話”,重要的是他也擁有本科文憑。
校辦工廠復(fù)工的時候,新招了個臨時工卜大娘,卜大娘個頭不高,渾圓結(jié)實,膚色黝黑,臉上抹著像礦石粉塵一樣厚的永芳濃縮雪花膏。干起活兒來和男人無二,從后面看,走路的姿勢也和男人無二。
毫無征兆地,卜大娘就搬進馬圈,和唐老拐睡到一處了。卜大娘休息的時候,馬圈的長鐵線上,總曬滿衣物、床單,唐老拐的身上少了馬圈味兒,黑臉膛上時常掛著夸張的憨笑,馬鞭子甩得更清脆了,全然不顧車斗里的磷肥灑落出一路白線。
我曾親眼看見大老晁把一個搗蛋鬼從課堂上揪出來,兩只巴掌雙風(fēng)貫耳地在那家伙臉上招呼。學(xué)校開運動會的時候,彩旗招展,就像節(jié)日。忽然,大老晁從主席臺上躥下來,瘋了一樣穿過跑道,穿過鉛球、跳遠場地,向?qū)W校的南門跑,速度甚至超過了賽道上的運動員,在他的身后緊跟著體育老師大姜和后勤主任……幾個校外的小混混望風(fēng)而逃,原來,混混們向?qū)W生要錢,班主任知道了也不敢管,便報告了組委會,大老晁聽了個大概就沖出去了,那之后再沒有混混敢進入青河礦中校園了。
" 青河礦中是花園式學(xué)校,校園里整齊栽種了桃樹、楓樹、榆樹、槐樹……校門口有兩株高大的曲柳,樹干需兩個成年人張開手臂才能抱攏。吃過晚飯,卜大娘常常坐在樹下歇涼,這時候,唐老拐就拿著他的長馬鞭,在空曠的校門前,甩出各種花樣,逗得卜大娘呵呵笑個不停,像揶揄,又像贊賞。
暑假結(jié)束后,音體美組來了個新老師,高高瘦瘦的,白面凈子。是從他拉皋中學(xué)調(diào)來的美術(shù)老師叢本禹。叢本禹的宿舍緊鄰校托兒所,是個陰暗破舊的單間,屋里到處懸掛著他畫的素描。后來不久,叢本禹和校衛(wèi)生室的譚老師借到了鑰匙。譚老師是從礦總院調(diào)來的醫(yī)務(wù)老師,每年為學(xué)生體檢,建立健康檔案。青河礦中里,除了會議室、實驗室,最寬綽的就是衛(wèi)生室。衛(wèi)生室的墻壁上張貼著各類人體掛圖、指標(biāo)曲線圖,靠墻擺放著兩排體檢器材、巨大的檔案柜,前面的木黑板上,用粉筆工整地寫滿檢查計劃。
叢老師不看電視,下了班就鉆進衛(wèi)生室,他用摁釘把一張巨大的宣紙釘在黑板上,畫山水畫。礦中里沒有人覺得他畫得好,但叢老師依舊不厭其煩地在那張紙上涂抹:山的形狀出來了,黑乎乎一片,又一層層點染。有時候我們也會看到天黑,紅的是楓,綠的是草,在我們看來,都是些密密麻麻的小點點兒。今天來看,叢老師在點山峰上的小紅點點兒,明天看時,叢老師在點山腰的綠點點兒,后天再看,他在點山腳下的紅綠點點兒,然后站遠開去,瞇細了長條眼,打量許久,又拿起畫筆,接著點點兒……在我看來,他畫得一點不像,明日復(fù)明日,做著毫無意義的油漆匠。我之所以每天還來堅持看到電視劇《陳真》開播才往家里跑,是因為有時,會在看畫的師生中間,瞧見陳曉秋。
我記得《陳真》快播放到大結(jié)局的時候,那天晚上,叢老師顯得格外興奮,用隸書在那片紅綠點點兒的上方寫了繁體的“冠山云海”四個字,又一本正經(jīng)地在那畫的下方,按了個紅色印章。
陳曉秋臉色潮紅,在我的眼睛里暈染開來,鋪散成一幅巨大的肖像。
譚老師突然闖進來,揪著曹紅彪的衣領(lǐng),讓他回家寫作業(yè)。我從來沒看到譚老師那樣憤怒,曹洪彪一溜煙消失以后,她忽地蹲下身,抄起地上叢老師用來洗畫筆的塑料水盆,呼地潑向叢老師的嘔心之作,水盆里殘存的顏料在“冠山云?!敝辛魈食鰜怼!疤焯彀盐堇镌斓脕y七八糟,從來你不收拾,還得我收拾衛(wèi)生,我叫你畫……畫些什么破玩意!”陳曉秋在譚老師開始罵人的時候轉(zhuǎn)身逃出去了,叢老師怔在原地,臉上現(xiàn)出扭曲的痛苦表情,我想安慰他,潑過之后,他的紅綠點點兒才更他媽像張畫了,叢老師卻轉(zhuǎn)身走出去了。
“有人看見叢老師和陳老師在衛(wèi)生室親嘴了。”曹洪彪說,“所以我媽才那么光火?!蹦且院?,我去陳校長家窗外站過好久,再沒見到陳曉秋屋里的燈光。
叢老師后來恢復(fù)了去衛(wèi)生室畫畫,只是從里面插了門閂,再沒有放一個人進去。
后來經(jīng)人介紹,叢老師和供銷社的售貨員秦小靜處了半年對象,兩家會過親友之后,兩個人就住進了叢老師的單身宿舍。忽然有一天,學(xué)校里來了一伙農(nóng)村人,滿校園里找叢本禹。叢本禹被卜大娘拉著躲進馬圈里,直到人馬散去才回家。那些是秦小靜的家人,據(jù)說秦小靜在登記前坦誠告知叢老師她沒有生育能力,叢老師就果斷和她黃了。這次“婚變”在青河人的談資里,持續(xù)了好多年。
后來,侯鐵說,他看到過叢老師和晁琴老師在大柳樹下親嘴,叢老師幾乎天天去大老晁家吃晚飯。我們再沒見到過陳曉秋,聽說她調(diào)到縣城里去了。
除了熱衷改革、喝酒,大老晁最大的業(yè)余愛好就是打獵。大老晁坐在炕沿上,把一紙包火藥填進槍膛,再填進去一小撮鋼珠,抽出槍管下帶卡扣兒的鋼釬,捅進槍管,將火藥壓實,然后撕下一片火炮兒,小心翼翼裝進彈盤,雄赳赳氣昂昂地向下洼泡子出發(fā)了。后面常常是谷倪、侯鐵、曹洪彪和我這些礦中家屬住宅的小跟班。下洼泡子的水并不深,但水面寬闊,大老晁讓我們先在蘆葦和稗草里埋伏好,自己繞過一片水域,遠遠地,在他完全氣定神閑以后,槍管向上舉三下,我們便一齊起身,鼓噪著向水面扔石子,大老晁潛伏在土埂上,久久,嗵的一聲響……有人說大老晁打到過野鴨,我沒見過,我只見到過他收獲幾只麻雀。
在我看來,大老晁是個蒸不熟的馬糞蛋子,我們這些小跟班沒嘗過他一根麻雀腿。有一天,我拎著他射中的麻雀大老遠跑到他身邊,涎著臉向他交差,他忽然漲紅著臉,狠狠抿了抿嘴唇,從牙縫里擠出一句罵:“媽了個巴子,我看你也只配干點兒這個,你爹還是老師呢!你一點不給他爭氣,學(xué)習(xí)成績一堆狗屎。你知不知道,你爹跟人吵架,人家不緊不慢一句‘你兒子還不如我兒子呢!’他就癟犢子了……”
" 我憋悶了好久,在另一個學(xué)年開始的時候,猶疑著跟我爸談了一次話,我說,爸,我學(xué)習(xí)跟不上了,你讓我降級吧,我從頭學(xué)。
降級包子,是讓人抬不起頭的蔑稱,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在那個年代,承受了我自己認為的奇恥大辱。我在我日記本的扉頁寫上兩個大字“爭氣”。接下來的三年,我?guī)缀鯏嘟^了和谷倪、侯鐵、曹洪彪的來往,只在教室和小屋的書桌旁度過,極少打聽“窗外事”。
叢老師和晁琴結(jié)婚后生了個女兒,女兒長得細眉細眼的,很秀氣,取名叫叢萊,礦中的人都說她像叢老師。女兒從會走路就跟在叢老師屁股后,后來也常去衛(wèi)生室,爸爸畫畫,她也跟著在廢紙上胡寫亂畫。
馮長利被調(diào)回了政史地組,教政治。校辦工廠倒閉了,粉碎機連同那些硫酸缸、礦石都被賣去了相鄰的沙窩鎮(zhèn)。李長田是從他拉皋中學(xué)調(diào)來的第四位老師,教農(nóng)業(yè)課,同時負責(zé)打理學(xué)校的教學(xué)基地。李長田要算個能人,他在菜園的土墻邊搭起百米長的塑料大棚,燒煤取暖,冬天,青河礦中的教師們也能買到綠油油的韭菜了。
唐老拐上吊了,吊死在馬圈的房梁上。校辦工廠撤銷以后,很少用車,直到多日以后,后勤主任想讓他拉一趟桌椅,去馬圈找他才發(fā)現(xiàn)。那時卜大娘早已失蹤了,聽說卜大娘的兒女們還來學(xué)校鬧過,逼學(xué)校給了筆數(shù)額不小的賠償金。
我們那屆有五位同學(xué)考進縣高中,創(chuàng)造了青河礦中史上最高升學(xué)率,大老晁高興得朝天放了兩炮。他又出名了。
我高二放暑假回家的時候,就聽說大老晁調(diào)入縣三中當(dāng)校長去了,回來搬家時,大老晁一臉不快,抱怨說縣三中分給他的住宅也是平房,而且只有三間。
我收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以后,爸爸在礦中食堂擺了場謝師宴,大老晁也來了,在邀請他講話的時候,大老晁慷慨激昂地說了很多,我只依稀記得大概。臨了,大老晁總結(jié)說:“媽了個巴子,這小子能有出息就是我給罵出來的,我用的激將法,打小我就看他能有出息?!蔽业哪橋v地紅了,隱隱也覺得無可辯駁。
晁琴老師那天也來了,坐在政史地組一桌,大老晁先后為青河礦中的民辦老師爭取到五個轉(zhuǎn)正名額,晁琴卻一直心安理得地做著她的民辦老師。叢老師沒有來,晁琴滿面紅光的,說叢老師去北京投奔一個師兄去了,現(xiàn)在是職業(yè)畫家,女兒叢萊也跟去了,將來自己也會調(diào)去北京,給丈夫做經(jīng)紀人。
前些天,妹妹從老家來旅游,閑嘮家常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大老晁。妹妹說,早沒了,死得挺慘。退休沒多久,大老晁就喝出了腦出血,癱瘓在床上,可是得了小女兒晁久的濟了,像伺候親爹一樣照顧,但兒女也有自己的家,晚上就許雅麗倒班,許雅麗伺候得并不上心。聽說有一天她出去打麻將,凌晨才回家,走到大門口驚呆了,大老晁趴在雪堆里,已經(jīng)凍得人事不省,身上只穿了單薄的內(nèi)衣。沒人能想象出,他是怎樣爬出家門,扎進雪窩里去的。大老晁的手腳后來截了肢,但也沒挺多久,便撒手人寰了。
晁琴在青河礦中工作幾年后就把工作扔了,一個人回他拉皋老家做了地道的農(nóng)民。大約十幾年前吧,教育部門下發(fā)了政策,考核達標(biāo)的民辦教師全部轉(zhuǎn)正,同事也給晁琴捎了信兒,晁琴謝絕了好意,沒有回去。叢本禹卻回去了,和他一同回去的,還有陳曉秋,身邊帶著他們的女兒叢新。陳曉秋轉(zhuǎn)正后仍教音樂,和叢本禹都在體音美組。叢萊沒有回去,據(jù)說她現(xiàn)在總是追隨在叢本禹投奔去的那位師兄身邊,已經(jīng)是小有名氣的美女畫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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