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畫的諸多領域中,人物畫曾獲得過長足的發(fā)展與繁榮,也誕生過一批令人頂禮的名作。然而,在人物畫的范疇里,“寫真”這一門類雖然于明清兩代熱鬧非凡,受到過上至文人士大夫、下至市民階層的追捧,但清末以來,日益凋敝,成了中國畫中的“冷門”。真廬解俊逸是我所知的唯一一位在這“冷門”中堅持坐“冷板凳”的人。
因為一種奇妙的緣分,我于壬寅年初與真廬兄相識。自那開始,我倆常常討論作畫的一些事宜,幾次下來,我才知道他原來只潛心于“寫真”并頗有一番自己的心得。雖然因地域的隔絕,現實會面不易,但憑著一份“氣味相投”,承他青目,于是他每有畫成,常常示我,時間一長,我也就對他的藝術門徑略知一二了。粗粗想來,大約有這樣幾點。
首先,他接續(xù)了曾波臣以后凋敝的“墨骨”畫風血脈。我們知道,肖像畫在兩宋時期主要是依靠線條來表現形象,而曾波臣開創(chuàng)的“墨骨”畫法,則在于用墨“助筆意之不能到耳”,他用皴擦及層層暈染的方法,豐富了一直以來較為單一的勾染技法。波臣之后,追隨者眾,于是“波臣派”對后世畫風產生了極大影響。然而,入清以后,因為對西洋畫法的過分吸收和整體審美水平的下降,“墨骨”畫法日漸衰落,到民國以后幾乎不存。真廬兄初探寫真時,受現代工筆的影響,融合了西方畫法,也出了一些不錯的作品,但以傳統審美來看,唯獨缺少了中國畫里最重要的氣質。所謂“取法乎中,僅得其下”,真廬兄開始做出改變,從曾波臣入手,潛心研究“墨骨”畫法,再由此臨摹經典宋明寫真,于是畫風為之一變,神韻自來,氣息妙達。對比他在宗法波臣前后的兩幅寫真,一幅是為友所作大影,一幅是自寫小像。前者身著明人衣冠,端坐于椅,衣紋和面部上色結合了西方的透視畫法,運用冷暖對比來烘托體積感,顯得過分飽滿,整體看來,氣息不貫通,雖可觀然無古意;而后者微微側立,右手置于身后,左手執(zhí)鐵如意,衣著用淡青色,面部先以淡墨勾出輪廓,再用墨暈染出五官,最后用粉、用色層層旋起,顯得雙目炯炯有神,整體清秀,色彩柔和,氣韻完足。通過這兩幅作品,我大概可以知曉真廬兄在宗法波臣上所花的氣力,然而最重要的是,他接續(xù)了波臣以后日益衰微的“墨骨”畫法,并堅定不移地準備走下去,這對于我們今天的傳統文化復興來說,是極有意義的。
其次,師古而非泥古,寫真卻不唯真。真廬兄在宗法波臣以后,臨摹了許多宋明經典寫真,可以說是“浸淫日久”。在線條上,他努力追求流暢與自然,在染色方面也爭取達到古人的水平。然而這只是他學習的途徑,畫家最終的目的是化成自己的東西。有人曾問,當代人的衣裳發(fā)飾都和古人相去甚遠,為今人寫真也只不過是找個古人的樣子抄一遍,改頭換面罷了,哪里談得上創(chuàng)作?其實不然。為今人寫真更加不易,這需要將風物、衣著、心境全不相同的今人帶進古人的世界中去,再為其造像,最不易處是神韻的表現。真廬兄每寫一圖,總是從“神韻”出發(fā),再著以衣冠,履以鞋屐,定以姿勢,或立或坐,或側或正,不一而同。這種種的考量,都是對寫真?zhèn)鹘y中最重要的文化氣息的繼承與表達,因此在他的畫作中,我們常??梢砸谎壑獣赃@雖是為今人所作,但氣息貫通而高古,毫無違和扭捏之感,這正是他師古而不泥古的表現。
畫家同作家對于作品的理解方式總是相通的,雖然寫真的材料來源于現實,但又不可局限于現實,畫家總應該將自己的獨特理解放進作品中。蘇軾曾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在中國古代繪畫史中,寫真之所以容易被輕視,一個原因是畫家過于“唯真”,從而忽視了最應該表達的一些東西。寫真固然是為對方寫照圖影,但正如文學所要表達的意象一樣,直白總是一種失敗的手法。真廬兄的作品,大都先根據自己對人物的理解和想要表達的內容,進行一番大膽的取舍與想象,而后再仔細推敲定稿。比如他曾為佛門居士楊太夫人追容,楊太夫人面白而潤,慈眉微笑,目光恬靜,身著秋香色海青,醬色袈裟,盤腿而坐于禪椅,手持念珠,若有所悟,佛門弟子所特有的慈悲之感油然而生。真廬兄在追容時,將居士之福相同佛門之悲憫結合,從而構出此圖,這種求真卻不唯真的追求由此可略知一二。
在藝術世界里,真廬兄摒棄了“趕熱潮”,于“求新求變”的今天選擇“寫真”這個從未熱鬧過的“冷門”,并饒有興致地默默學習和探索,不得不讓人敬佩,這或許與他現實中沉默寡言、心地單純的性格有關,又或許是他想在“冷門”中做出一點成就。總之,畫家的心境我們無法直接知曉,只是可以通過他的作品管窺一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