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行家
屈原和莊子的不同,如同散文和詩歌不同,如同宋國的平坦固執(zhí)和楚地的山澤剽輕不同,而他倆的浪漫和散漫,又共同屬于南方派。莊子從玄想里碰撞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東西。屈原從感情里碰撞出另一種從未有過的東西:他的命運來自天賦,必須入世,他的歌用不著像儒生那樣言志,也就是反復申說理由,他那南方的想象和聲音注入北方的詠言歌,寫成了從前寫不成的長度。這全新的東西,流出楚地,流入歷史,還要等到最聰明的北方“舌人”來轉(zhuǎn)達,用同樣的歌喉唱和。
一百年后,賈誼渡湘水。賈誼乘舟走在湘水上面時,就從水里照到了屈原的影子。
雖然相隔不久,但他是新朝里的新一代,生于漢高祖七年。這洛陽少年十八歲以文章成名,二十二歲被召為博士。他老師吳公是李斯的學生,他又向丞相張蒼學過《左傳》,張蒼是荀子的弟子。賈誼論證的儒法兼?zhèn)涫擒髯右慌?,霸氣淋漓有李斯的風格——秦代文章,殺得也只剩下個李斯。
他在這年的《過秦論》里寫道:“夫并兼者高詐立,安危者貴順權(quán),以此言之取與攻守不同術也。秦雖離戰(zhàn)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異也。孤獨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也?!币簿褪钦f秦的速亡不是由于殘暴和基建的規(guī)模都太大,而是在以取天下的政治來守天下,不懂自我削減,越求剛強整齊,敗亡得越快?!翱闪⒍病币苍S是后見之明,恐怕連摸著石頭起義的諸國也想不到:秦國竟然敗得干干凈凈,連基業(yè)都丟了。所以劉邦才要問:“到底是為什么?。俊?/p>
有今人說,秦國滅亡之快,因為摧毀了六國貨幣,“物賤錢貴”擴算得比民亂快,而且波及到文帝時代才逐漸止住。無論如何,賈誼的持論跳出了陸賈以來的窠臼,達到漢代政見的高點。這洛陽少年雛鳳清于老鳳聲,展露出王霸雜用的頭角。同為少壯的文帝當然看著可愛,后世儒生幻想起被明主拍著后背乃至摟著肩膀的情景,也無不覺得可愛,隱約間,自己好像也多了什么盼頭似的。
賈誼的時論被迅速經(jīng)典化,《史記》《漢書》直接以《過秦論》為論、為贊,都自以為發(fā)不出更好的見解。宋代人還留意到它的文體,說《過秦論》是“以賦體為文”“作論而似賦”。從技術上看,是,又不全是。漢人渾厚,文章是有大體無定體,或者說“破體”。篇頭“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nèi),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這句,慣熟四六的后人,會習慣性地寫成“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nèi)之意;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之心?!比欢鴼忭嵔疲€來說這句:有人說席卷天下、包舉宇內(nèi)、囊括四海、并吞八荒是一個意思,說一對也就罷了,怎么還要說上四遍?賦家的最高愿望,是有個嗓門亮堂的人把文章念給皇帝聽。法家、儒家的文字里都有這類修辭技術。文字鋪陳一些,悠揚一些,連被秦國滅掉的國家都不止四個,席卷、并吞,怎么就不能說上四遍呢?這種以時間擬程度的修辭也是賈誼創(chuàng)造的。這類細節(jié),代表著賈誼的文壇地位:古文家模仿的秦漢風格,是以他的“西漢鴻文”為標榜,駢文家推崇的賦體,也是以他為創(chuàng)始。
(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