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鈺
夜路漫漫,黑暗望不到盡頭,我緊緊拉著父親的手,生怕突然松開,會被這茫茫的夜色吞掉。
黑暗里,我瞪大眼睛,想要看清前面的路,可惜沒能如我所愿。夜黑的那么純粹,我連父親的臉都看不見,只能用聲音辨別:
“爸爸?爸爸?”我用顫抖的聲音確認父親就在身邊。
“怎么了?前面就到了奶奶家,有什么回家再說?!备赣H在黑暗里很嚴肅。
聽到這話,我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家,就快到了。
我對夜路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害怕,這懼怕并非憑空而來,孤身一人走那黑暗的路實在難以平靜。每遇到這種情況,我渴望有一束光劃破那陰森的夜色。
上小學(xué)時,道路還不似如今這樣平坦。學(xué)校在小巷里,進小巷是一段土路,坑坑洼洼,土下還埋藏著很多石頭塊兒,日子久了,漸漸展露出頭角。白日都不好走的路,到了夜晚更是難走。
又輪到我值日,女生不用拖地,一般都是將班里的板凳放到桌上,為了一會兒男生拖地方便。我邊搬凳子,腦子里邊想著一會兒巷子的那段路該怎么走。
我站在窗前,冬天的天兒黑的那么快,不一會兒外面就黑乎乎的一片,往遠望才能看到城市的燈火,父親就在巷子的出口等著我。
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會選擇這樣偏僻的小巷作為接送我的地點,這兒人煙稀少,只有周邊幾家住戶,偶爾傳來說話聲。
我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準備百米沖刺,一口氣跑到外面,跑到父親身邊,讓他帶我趕緊離開這個地方。我害怕極了,總感覺空氣里有一雙眼睛盯著我,這莫非是鬼?
我瞬間屏住了呼吸,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來,我警惕地看著周圍,不管怎么看小巷都很暗。
我正做好了沖刺的準備,耳邊忽然響起一位女子抽噎聲。天這么黑,我尋著聲音只看到一個人影兒。這聲音更讓我害怕,越怕我又越想尋找她到底是人還是鬼。
我支棱著身子不動了,看到這人的走向極其奇怪,身子歪歪扭扭,如同喝醉了,她徑直向我走來。
“這是什么情況?可千萬不要再靠近了?!蔽以谛睦锎蠛埃p手用力地抓著學(xué)校緊緊關(guān)閉的柵欄門,我不敢聲張,不敢發(fā)出丁點兒聲音,只祈求這會兒她可千萬不要看到我。
她離我越來越近了,我瞪著眼睛看著她,這個人上身裸著,下身只穿了一條短褲,光著腳,手上還拎著半瓶兒沒喝完的酒。
“瘋子?!蔽业谝环磻?yīng)就確定她一定是個瘋子,我緊緊盯著她,借著一點點微光看到她披頭散發(fā)。我的天哪!這可怎么辦?我真是遇到瘋鬼了。
越怕,我越想起電視里被綁走,被賣到大山里的人,我的后背一陣發(fā)涼,腳底也竄進一股寒意。
她在校門前停下,醉醺醺地看了看我,又看看那條黑漆漆的小巷,目光呆滯地搖搖頭,提著酒瓶向小巷走去。
我心里一驚,她怎么和我走同一條路?有她在,我還怎么出去?我還怎么離開?
她的背影東倒西歪,有時還被路上的磚頭絆倒,她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嘴里不知罵著什么,沒多停留,就繼續(xù)向前走去。她并沒有在意我的存在,我想她可能是個女醉鬼。
我跟在她后面,不僅得注意腳下的路,還得留意前面女人的動態(tài)。如今想來,脊梁骨都越發(fā)寒涼,太后怕。也是年少無知,如若那天我真遇到的是個壞人,那我這輩子還不知道會過什么樣的生活。
那段路,當(dāng)時走得格外漫長,一路上,我和她保持距離,盡量不讓她發(fā)現(xiàn)我。終于,我看到了小巷的盡頭,那里閃爍著燈光,父親正在那里等著我。我撲到父親懷里,他撫摸著我的后背,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
后來我才知道,那個女人在附近特別出名,是個瘋女人,誰也不知道她發(fā)生了什么,只是不定時發(fā)瘋。發(fā)瘋時尤為可怕,在大馬路上將自己的衣服都脫個干凈,周圍的行人有的尖叫著跑開,有的看她的笑話。當(dāng)瘋勁兒過去了,才臉紅地撿起衣服離開。
過了很久,每到黑夜獨自回家時,在上樓的途中,我常覺得玻璃上會映著一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她離我不遠,也離我不近,不管在幾樓,卻就在玻璃上徘徊。
后來,每走夜路時,父親都陪在身邊,這種感覺才漸漸消失。
幾年后我上了初中,家搬到了學(xué)校附近,路程算起來不過十分鐘。我開始自己上下學(xué),每逢冬天父親偶爾會來接我,天黑得早,那條路上的人并不多,只有幾條流浪貓狗在周圍玩耍。
我從小就喜愛貓狗,許是因為自己家里不養(yǎng)的緣故,看見它們就格外親切,偶爾也會俯下身逗逗它們。
那天,我和往常一樣走在那條路上,正巧有個朋友和我同路,搭個伴兒,有說有笑地走著。
“前面有一窩小狗崽兒,我每天路過都能看到,特別可愛,再往前走走就到了。”我用手指向不遠處說。此時我們還沒有意識到,我們兩個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兒已經(jīng)進入了一個男人搜尋的視野。
我走到籃子前,里面的小狗崽兒不知都跑到了哪里,籃子里居然是空的,“咦?小狗兒呢?明明中午路過還在?。 蔽矣行┮苫蟆?/p>
“你看柵欄里面那個是不是?”朋友拽拽我的衣袖。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它們都依偎在狗母親的懷里,吸吮著奶水,臉上掛著滿足的微笑。看著它們幸福的樣子,狗母親用舌頭舔舔她的孩子們,躺在地上休息。
忽然,馬路對面竄出一個黑影,他走得很快,向我們靠近。
我感到身后有一雙眼睛正看著我,危險的氣息向我靠近,我扭過身看了看身后并沒有人,馬路兩邊都是車。
我小聲地對朋友說:“這個地方不能再待了,光線越來越暗,我總感覺后面有人跟著咱們,咱們得趕緊走?!闭f完,我揪著她的袖子向家的方向走去。
為了不讓他發(fā)覺,我只得先裝作要離開,步子越來越快,近乎小跑。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我不敢回頭,和朋友慌亂地跑著,誰能想到,平時體育課上八百米都要跑一陣歇一陣的女孩,在這會兒居然不感覺到累。
三個人就這樣持續(xù)著,直到我們跑到路口。這會兒正是學(xué)生放學(xué),單位下班的時候,紅綠燈等候區(qū)站滿了行人,他似乎看到了我們,無奈地停了下來又返回到暗處。我想他肯定是個壞人。
余光瞥見他離我越來越遠,我這才彎下腰,捂著胸口,大口地喘氣。綠燈一亮,我們各自向家跑去,只在途中招手大喊著告了別。
我不敢回頭看,總覺得那人還在我身后,生怕一回頭他就追上我。
我奔跑著穿梭在人群里,嘴里還小聲說著“讓一下,讓一下,謝謝?!甭啡思娂娤蛭彝秮砟抗猓焕斫膺@個學(xué)生背著書包跑什么。
我不去在意別人說什么,只想著趕緊沖進家門,將門緊緊地關(guān)住。到了小區(qū),我的眼睛定格在了我家的窗戶上,里面露出微光,“家里有人!”我的心驚呼道。
眼看著樓道門就在咫尺,我掏出門卡,加快了速度跑進去。用手不停地按電梯的上鍵,這會兒正是人們回家的時段,電梯也尤為忙碌。
屏幕上顯示著電梯站在十八層一動不動,我再也等不住了,看看步梯門開著,算了,爬樓上去吧。好在樓層不算太高,一步兩個臺階就沖上去。
我慌亂地將鑰匙掏出來開鎖,輕輕一擰,門就開了。我一步跨進家門,生怕慢一秒都會出現(xiàn)不測。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我的心這才落下來,將全身的防備卸下。腿軟軟的,再向前走一步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將書包丟下,癱坐在地上,終于忍不住哭起來。
父親聽到我的聲音從屋里走出來,看到我這副樣子有些吃驚,蹲下來小聲地問我:“怎么了?怎么哭成這樣?”我撲到父親懷里大哭起來,什么也沒說,只是覺得待在這里特別安全。
父親也沒有說話,只是用手輕輕拍著我的后背。這樣的一幕讓剛開門的母親嚇了一跳,“這是咋了,咋坐在門口呢?快坐在沙發(fā)上?!?/p>
我哭哭啼啼地將事情原委講了一遍,也慶幸自己跑得快,到了人群里,沒有讓對方追上。要是被追上,后果不堪設(shè)想。
這件事兒后,給我的心里落下了陰影,再沒走過那條路。父親在校門外等我的日子也變多了,寧可多走五百米,從光亮處走,也不再走那條路。
后來有一天,我站在老位置等父親來接我,茫茫人海里,我再次看到了那人的身影。我的身子一緊,立刻轉(zhuǎn)過身子,生怕他看到我。
余光里看到他向這邊走來,我越發(fā)緊張。想走,擔(dān)心父親來了找不到我,不走,又害怕他??闪钗覜]想到的是,這次他都沒朝這里看一眼,垂著腦袋徑直向旁邊走去。
看到他離開,我松了一口氣,并沒有松懈,依舊警惕地看著周圍。旁邊是一桌兒下象棋的老人,他們經(jīng)常坐在這里,一下就是一天,直到老伴兒打電話催著回家這才不舍的離開:
“喂,你看那老胡,今天又來了,耷拉著頭,肯定又把別人家孩子認成自己女兒了?!?/p>
“唉,就是啊,照他這樣,怎么能找到女兒呢?”
“老胡是個苦命人,五年了,擱別人早就放棄了,他仍然在找孩子?!?/p>
“喂,你們說的老胡是哪個?也是咱們一塊兒的?”
其中一個人搖搖頭,指指剛走過去的人,“那就是老胡,經(jīng)常在這邊,我們偶爾也搭話,慢慢就熟悉了?!?/p>
我順著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原來,那天追我的人就是他們口中的老胡。
“老胡實在是個苦命人,兩年前,孩子在這兒上學(xué),跟孩子約定一定要在這里等他來接,有一天他工作有事兒耽誤了。孩子找不到他就四處溜達,等老胡火急火燎地趕來時,已經(jīng)不見孩子的蹤影。這對老胡是致命的打擊,他不再拼命工作,覺得生活沒有了動力,只是一門心思地找孩子。
周圍人都勸老胡:‘你趕緊再生一個,就算真的找不到了也不給自己留遺憾。老胡搖搖頭,‘我一定會找回我姑娘,我們一家還能在一起生活。
他呀,每天都在這兒找,說他知道,孩子離他不遠,只是他沒有認真尋找。有時,他看到和她女兒相似的孩子,就跑過去,直到看清不是孩子才悻悻離開?!?/p>
我聽到這番話,頓時愣在原地。原來那天他追著我們跑并無惡意,只是形似像他的女兒。我再次望向他的背影,秋風(fēng)瑟瑟,他四處張望著,好可憐。
在平靜中我走過了少年。
成年的第一件事兒就是考駕照。父親認為,女孩子有了車,夜晚獨自行走的危險性起碼降低了百分之三十。比起打車走路,還是開車更安全。
駕照剛拿下來,我就興奮地開車出去,晚上拉上朋友一起去吃飯。飯桌上,我們商議著一會兒去文瀛湖騎車,夜景一定很好看。
繞著文瀛湖騎一圈大概一個多小時,這會兒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十分。夜深了,路上都沒有人,出租車也少了很多。
我開著車行駛在路上,心里難免緊張,晚上視線不清晰,車速很快,我心里暗暗想:“一定注意安全,得把他們安全地送回家才行。”
從文瀛湖出發(fā),距離最近的也得三十多分鐘,更別提最遠的距離,來回得一個小時左右。
可是這又能怨誰呢?只能怪自己沒有把握好時間。看著時間一點點過去,我終于將一位朋友送回了家。重新開始導(dǎo)航,再次行駛在路上。
把車停在路邊,看著朋友進了小區(qū)這才舒了一口氣,車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寒意在身上游走。我看著通話界面,只想在漫漫夜路里尋找到安慰,“父親會不會睡了?”我抱著試探的想法撥通了父親的電話。可我沒想到,電話居然秒通。
“您還沒睡?。俊蔽矣行┏泽@。
“這不是等你呢,媽媽也沒睡,我倆正在這兒看電視,順便等你?!?/p>
這一刻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哇”地哭出來,身體導(dǎo)入一股暖流,讓我不再懼怕夜晚。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我趕緊用手擦干,“可不能影響駕駛,得確保安全。”
“爸爸,你下來接我吧,我快到小區(qū)門口了。”我哽咽著說道。
“好,那你先找停車位吧,我現(xiàn)在穿衣服下樓。”那邊,響起父親穿鞋的聲音。
那段時間小區(qū)正在修路,將大門也拆了。許多陌生面孔穿梭在小區(qū)里,人雜得很。這會兒已經(jīng)是凌晨,多注意些總不會錯。
將車停下鎖好,父親已經(jīng)在門口等著我,我跑過去,將手伸進父親的手掌里,頭依偎在父親的肩上,向家的方向走去。
多少年來,每當(dāng)我走在暗夜,父親總是劃破暗夜的那束光,等父親老了,我會變成那束光,來劃破他的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