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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文科生。一個被數(shù)學迫害過的文科生。

對我們文科生來說，在數(shù)學的征途上，及格就是勝利。

自從上高中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品嘗過勝利的滋味。

其實小學的時候我數(shù)學挺好的，但沒想到，人生最光榮的時刻，來得太早了，又那么快落幕了。

五年級代表我們班參加奧數(shù)比賽，拿了獎。學校廣播宣布獲獎名單時，我正在操場參加大掃除。念到我的名字時，前面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小朱。當時想，人生何處不相逢，掃地僧遇上獨孤求敗。

初中，我和小朱被分到同一個班。出于謹慎和驕傲，我們不怎么交談。從那時起小朱已經(jīng)開始展現(xiàn)他在數(shù)學上的天賦。而我，只能每天重新修改白天做錯的題。

上了高中以后，我的數(shù)學噩夢才真正開始。我突然發(fā)現(xiàn)，試卷上的數(shù)學題都不會做了，我盯著它們，它們也盯著我，相看兩茫茫，唯有淚雙行。

越怕什么，越來什么。

有一次，老師叫我和幾位同學上講臺解題。別人奮筆疾書，寫完回座位，我用粉筆寫了個“解”字。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我又上“解”后加了兩點。

這不是一個完美的冒號。

我企圖用手擦去，黑板上留下一個浸濕的掌印。

老師說，你下去吧。

第一次高中測驗，拿到成績還挺高興的，89分。

我這人一向要求不高，89分看起來跟99分也差不多。我給我媽打電話：99分嘛，差1分滿分了。旁邊同學提醒我，150分滿分，你這是不及格。

不知道是不是被數(shù)學傳染，其他理科成績也開始嗖嗖往下掉。

高一時文理不分班，但在我們那個崇理不崇文的學校，每回考試居然按理科總分排名。別人的名字都是從前往后找，我得從最后一頁開始找，越找越生氣。

想了個辦法安慰自己，我做了一個新排名，只顯示文科總分。

這下，可以從前面找我的名字了。該方法，在一小撮同學之間得到了推廣，鼓舞了一部分人心。

有一天，數(shù)學老師來找我，問要不要參加補習班。宿舍里有幾個女生也去了。

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們是學霸。我享受了一陣學渣和學霸的無差別補習，體會到了金錢帶來的力量。老師一視同仁，講解題目時讓人如沐春風，連給我打的叉好像也變得溫柔了。

為了增強補習班效果，老師有時會在班上的試卷里出幾道補習時講過的題目。我欣喜地發(fā)現(xiàn)，這些題目都熟悉，但是都不會做。

學霸們數(shù)學越考越好，我依舊茍延殘喘。

每天下午放學后，我聽著補習課，看著落日余暉灑在課桌前的地板上。

小朱從窗前走過。

很不幸，高中我們又進了同一所學校，在不同班。

他每天無憂無慮地穿梭在教室和廁所之間的通道上，接受群眾的注目禮。那時他已經(jīng)是一個名人，一個總是出現(xiàn)在排行榜前三的傳奇人物。

大家嘖嘖稱奇：瞧，那個數(shù)學考滿分的家伙去上廁所了。

高二的時候，聽說文科班差不多都是像我這樣的數(shù)學廢物，物以類聚，我想都沒想就進去了。數(shù)學課發(fā)試卷，全是哀號，光明正大，理直氣壯。

我和廢物們互相勉勵，彼此打氣：再忍一年，就不用學物理化學生物了。再忍兩年，我們就可以和數(shù)學“離婚”了。

從那時開始，我沒再去過數(shù)學補習班。因為資金鏈斷了。我那數(shù)學能力有限的老爸，經(jīng)營不善，投資失敗，欠了一屁股債。

我只好和同學們一起在及格線附近掙扎。

也換了一個新的數(shù)學老師。

可能為了幫我以毒攻毒，老師安排我當數(shù)學科代表。

我的工作主要是收發(fā)試卷，幫老師送到辦公室。老師年紀大了，拿不動那么重的東西。我的上一份職務，是勞動委員。

你見過考試從來不及格的數(shù)學科代表嗎？

那年我們這一屆就有一個。

刷的題多了，我便掌握一個真理：數(shù)學考試除了考驗計算能力，邏輯推理也必不可少。

做完選擇題得回頭看一眼。不可能連續(xù)三道題都選C，再想想，是不是把其中一個改成B或D，顯得更合理。

應用題是不可能做得完的。但起碼寫一個“解”、一個“答”，時間夠的話，從題目里挑幾個數(shù)字抄下來，辛苦分總要給一分的吧。

文科班有人開始談戀愛。文科班的男生不夠分，有人打起了理科班男生的主意。

如果喜歡一個數(shù)學好的男生，就可以把人生大事和人生大劫同時解決，那時是很多女生的夢想。競爭很激烈。

我把希望放在考大學上。

第一次知道原來人間還有那么好的事：大學里沒有數(shù)學課呀。

后來，我念了中文系，不用學數(shù)學的日子，真的很幸福。我的一些戰(zhàn)友，不得不跟數(shù)學“復合”，重讀了一年。

在與數(shù)學完全絕緣的大學生活里，數(shù)學天才小朱，變成了我的男朋友。

他在北京讀大學，暑假來我所在的城市見面。

我問他：你有多喜歡我？

小朱比畫了一下，說：就像前面這片湖那樣深。

我有點失望，以為這個數(shù)學天才，能說出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兩位的情話。

他卻只說了個概數(shù)。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小朱沒幫我補數(shù)學，相反，我懷疑他是來補作文的。在沒有電子通訊的年代，我們忙著給對方寫信。收到信的那個晚上，會在宿舍關燈后，躲到被子里，打開應急燈，一遍又一遍地讀。

那時候數(shù)字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倒計時見到你。

現(xiàn)在，那些信和我爸的高中畢業(yè)證一起放在舊箱子里，不知怎么處理。

上班以后，我以為終于可以擺脫跟數(shù)學有關的一切。可是我還要做Excel、寫項目進度表和財務報表；去超市買菜的時候，也得對著菜，算一算打折后的價錢，腦海里列個豎式，250×0.95等于多少……

陪孩子做作業(yè)，我真誠地問她：“什么是質(zhì)數(shù)？”她卻哭了，說：“你考我？”

數(shù)學這東西，無聲無息地包圍著我。

不知道為什么，我甚至買起了那種巴掌大的小本子，晚飯后做幾頁數(shù)獨。也可能是產(chǎn)生了PTSD（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關于做數(shù)學試卷的噩夢，從未停止過。

有時我會往夢里探一探，看到小朱也在那些夢里，真討厭，他又提前交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