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范恩

媽媽米蘭達·希拉德在《回聲報》上登出招聘啟事后接到了四通電話，數(shù)量遠遠低于她的期待。按理說，不應(yīng)該會有印刷錯誤，可她也的確沒有親眼見到過這條啟事。

第一通電話打來的時候，米蘭達正準備把晚飯端上桌。電話里的女人說話聲音很尖，嗓子都有點兒破了，像是聲帶出了什么問題。而且，她聽起來疑心很重。

“啟事上說要照料兒童，在放學(xué)以后……”

“是的。”米蘭達確認道，“有三個孩子?！?/p>

“三個？可真不少呀！是哪類孩子？”

“哪類？”

米蘭達望向孩子們，被這個問題難住了。

“男孩還是女孩？”

“哦！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p>

電話那端一片沉寂。

“有什么問題嗎？”米蘭達問，心里有些不安。

緊仄、高亢又氣急敗壞的聲音順著電話線盤旋而至。

“有問題。我不喜歡女孩。抱歉！再見！”

電話“咔嗒”一聲被掛斷了。米蘭達瞪著聽筒?！昂冒?！”她重重地喘了口氣，“好極了，我們也不喜歡你！”

第二通電話，是在他們正吃飯的時候打來的。這次對方的嗓子倒是沒什么毛病，聲音聽起來圓潤而甜美。

“你好！這是號碼43184吧？登了招聘啟事的？”

“對，是這里。”米蘭達回道。

“你提到了‘照料兒童’?！?/p>

“對，事情不多，就是放學(xué)后那段時間?！?/p>

“女孩子，對嗎？”

“對?！泵滋m達說，望著莉迪婭和娜塔麗，“三個孩子里有兩個女孩，還有一個男孩?！?/p>

“哦，天哪！”

對方的聲音里充滿失望。

“有什么問題嗎？”米蘭達問。

“哦，我的天哪！是有問題。我可對付不了男孩子。不行，很遺憾！”

對方掛斷了電話。米蘭達氣得直咬牙?！拔也贿z憾！”她沖著已經(jīng)啞掉的電話說道。

沒過幾分鐘，他們正吃著蘋果餡餅?zāi)兀谌娫捑痛騺砹恕?/p>

“喂？”

“你好?！?/p>

孩子們聽得出，米蘭達已經(jīng)有些疲憊了。

“喂？我是來電話應(yīng)聘的。”那聲音聽上去輕柔、諂媚，帶著外國人的口音，“你有幾個孩子？”

“三個。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p>

“多大了？”

米蘭達一連串地報出孩子們的年齡。還沒等她說到坐在桌子對面的娜塔麗，電話那端的女人就把她打斷了。

“年齡太大了?！睂Ψ竭@樣說，“我不喜歡大孩子，只喜歡小不點兒?！?/p>

米蘭達把聽筒重重地扣到電話底座上。

“正好！”她怒吼道，“反正也沒人喜歡你！”

最后一通電話三個小時后才打來，米蘭達心里都已經(jīng)開始嘀咕是不是沒希望了。睡前喝的巧克力奶在鍋里沸騰起來的那一刻，鈴聲響了。米蘭達先跑到爐臺邊給牛奶關(guān)了火，接著又飛奔到電話旁，幸好鈴聲還沒斷。電話那端傳來一名女士低沉且令人愉悅的嗓音，只不過有些悶悶的，就仿佛這名女士剛剛擤過鼻子，對著話筒說話的時候還沒放下手絹呢。

“我也是常年累月地照看著這樣一群孩子。他們總會長大的，是吧？所以現(xiàn)在我有時間了，可以考慮每天下午來照顧你家這一窩小不點兒了?！?/p>

米蘭達不敢太樂觀：“不過我家可是有兩個女孩……”

電話那端回復(fù)的語氣簡直令人為之一振：“太棒啦，親愛的！女孩子可都是珍寶呀！”

米蘭達還是帶著歉意地說：“不過還有個男孩……”

“一個男孩！不用見面我就知道他準是個好孩子！”

米蘭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會有這么好的運氣，她開始逐個報出孩子們的年紀，還沒說完就被對方打斷了。

“要我說的話，每個年齡段都是最棒的。”

“還需要做一點兒簡餐……”

“哦，天哪！”

聽筒里一陣沉默，米蘭達都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了。接著，電話里傳來一串焦急的解釋。

“說到這個，我得好好提醒你一下，親愛的，我只會讓他們吃優(yōu)質(zhì)的、適宜的食物。做點心還是正餐，這倒無所謂，我都可以做，但我只會給他們做有營養(yǎng)的食物，而不是垃圾食品。我可受不了那些沒營養(yǎng)的時髦零食。不管那些小寶貝朝我抗議多久，喊得多大聲，我都絕對不會讓步！這么跟你說吧，親愛的，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真沒有因為這件事犯過難，只需要讓他們自己決定，是吃正經(jīng)東西還是讓小肚皮餓得咕咕叫就好了?！?/p>

米蘭達瞪大了眼睛。世界上真有這樣的“寶藏”保姆？

“不能吸煙……”她猶猶豫豫地咕噥著。

“那是惡習(xí)，會讓窗簾都染上味兒的！”

“還要可靠……”

“多少年了，我一天也沒耽誤過，寶貝。”那聲音自豪地說。

米蘭達抬起一只手扶著廚房的墻，撐住自己。

“或許，可以面試一下？”

“當然了，親愛的。不過我敢肯定你整個白天都要忙著工作。明天晚上七點半怎么樣？時間合適嗎？你的名字，親愛的？還有地址？”

“希拉德?！泵滋m達已經(jīng)有些恍惚了，“斯普林格大街十號?！?/p>

“我坐公交車剛好順路?！?/p>

米蘭達掐了一下自己，生怕這是在做夢。之前的兩位保姆都是開著一輛不靠譜兒的舊車，所以車一出故障就來不了。

“那太好了！”她說，“我們都盼望著明天和您見面?！彼t疑了一下：“您……？該怎么稱呼您？”

“道菲爾，親愛的。叫我道菲爾夫人吧?！?/p>

“道菲爾夫人？”

“是的，親愛的。道菲爾夫人。沒錯?！?/p>

“道菲爾夫人……”米蘭達重復(fù)道。而電話里的聲音已經(jīng)戛然而止。

米蘭達看上去似乎不愿放下聽筒，她唯恐這個奇跡隨著通話的結(jié)束而消失。

“明天晚上七點半?！彼p聲重復(fù)著，“道菲爾夫人。完美！”

道菲爾夫人似乎真的很完美。娜塔麗是第一個見到對方的。她穿著有糖果花紋的睡衣，蹦蹦跶跶地正要上樓去睡覺，在經(jīng)過大門時，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她踮起腳來，打開了門閂。

門外，一個龐大的身影像鐵塔一般籠罩在她上方。那人穿著一件橘粉色的寬大外套，里面是一條花里胡哨、像長袍一樣的連衣裙，幾乎將整個身體都遮蓋住了，只在下方露出幾英寸深綠色的長筒膠靴。那人的腦袋上包著一塊蓬蓬的頭巾，用很多很多別針和一枚閃閃發(fā)亮的青綠色胸針固定住，圍在脖子上的羽毛圍巾繞了一圈又一圈。那人的胳膊底下還夾著一個超大號的仿鱷魚皮手袋。

“你一定就是娜塔麗小寶寶吧？”

娜塔麗點了點頭，緊盯著那人的身影看。

“我是道菲爾夫人，寶貝?！?/p>

娜塔麗又點了點頭，眼睛瞪得大大的。在對方那塊花枝招展的大號包頭巾下方，是涂成紫羅蘭色的眼皮、紅得不自然的臉頰，以及亮晶晶的猩紅色嘴唇。

“你要上床睡覺了，對吧？”

娜塔麗第三次點了點頭，還是沒說出話來。

她看著一只大手從松松垮垮的外套？口中伸出來，握住了她的手。那人朝屋里走進來，娜塔麗便向后退。接著，只見一只碩大的綠色膠靴后跟輕輕抬起，向后一蹬，毫不費力地就把大門合上、關(guān)嚴了。

“好了，走吧。我們上樓?！?/p>

走到樓梯狹窄的拐彎處，娜塔麗不得不松開那只手，走在那人前面。到了最后一級臺階，一記輕輕的拍打落在她的屁股上，那感覺對娜塔麗來說非常熟悉。

“刷完牙了嗎，乖寶貝？”

娜塔麗搖了搖頭。

“好，那就先去浴室?！?/p>

娜塔麗十分聽話地向浴室小跑過去。她從小刺猬造型的架子上拿下牙刷，擠好牙膏開始刷牙，注意著不去碰那幾顆已經(jīng)松動了的牙齒。與此同時，那個人就在浴缸邊坐下，為窗臺上的綠植操起心來。

“我不喜歡那些石竹花的樣子，它們被水澆得太透了。明天我得和你媽媽說說這件事。小娜塔麗，你可要提醒我別忘記了。石竹花最討厭被打濕腳了?！?/p>

娜塔麗一邊奮力地刷牙，一邊仔細查看著石竹花有沒有不開心的跡象。而那個人的注意力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一旁的攀緣植物上了。

“那棵蔓綠絨實在需要好好地上一次肥了！瞧它這副模樣，蒼白的小矮人！唉，看來在這個家里工作太適合我了！”

娜塔麗含著滿嘴粉色的泡沫，向那人透露道：“廚房里還有一棵，葉子都枯死了。媽媽很生氣，她也弄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

“可能是它們不喜歡這個家里的氣氛吧……”

娜塔麗花了比平時更長一些的時間清洗牙刷，然后用力把它甩干。透過洗手池上方的鏡子，她注視著身后的那張面孔。那雙涂抹著俗艷彩妝的眼睛和她的目光在鏡中相遇。

“可以睡了嗎？”

娜塔麗點了點頭。

“好，再給你兩分鐘?！?/p>

門被關(guān)上了，只留下娜塔麗自己。她拉下睡褲，坐在馬桶上思考著。然后，她用一根手指試探著伸到石竹花盆里戳了戳，里面的土果然濕透了。

“可憐的石竹花，”她說，“最討厭被打濕腳了?！?/p>

于是，洗手的時候，她盡量小心翼翼，避免把更多的水濺到窗臺的綠植上。

當她走進臥室時，床罩已經(jīng)被掀開了，從圖書館借來的幾本書就擺在她的枕頭邊上。娜塔麗并沒有理睬它們，她跪到書架前，從最底下一層抽出一本破舊的圖畫書。這本書她已經(jīng)有兩年都沒碰過了。

“《明鏡河》。”

從第一頁到最后一頁，書被完整地念了一遍，一句話也沒漏掉，一個字也沒被打斷。還是那些熟悉的神奇圖畫，還是那些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的文字。

之后，床頭燈被關(guān)上了，屋子里一片黑暗。一束細細的光線透過微微打開的門照進來，在遠處的墻上投下一道光柱。

“晚安，做個好夢！”

娜塔麗伸出雙臂，抱住那個人的脖子，讓對方靠自己更近些。

“晚安，爸爸！”

那人愣了一下才恢復(fù)鎮(zhèn)定，隨后嚴肅地說：“明天你不會說出去的，對吧，娜寶？”

娜塔麗卻打起大大的哈欠來，已經(jīng)有些半夢半醒了。

“不會的，爸爸?！?/p>

那人心煩意亂地揪著有些松動的頭巾。

“你不能這樣叫我！我是道菲爾夫人！”

“好的，爸爸?！?/p>

“是道菲爾夫人！”

“好的，道菲爾夫人?！?/p>

“這回對了?！?/p>

他再一次俯身去親吻她，而她已經(jīng)沉沉入睡。

“睡著了？”米蘭達很驚訝，“您確定嗎？”

“非常確定。”道菲爾夫人說，“睡得可香了。”

“真了不起！”米蘭達說。

看著這個十分奇特的女人坐在廚房桌子旁，努力將穿著長筒膠靴的雙腿優(yōu)雅地交疊起來，米蘭達覺得，自己應(yīng)該上樓去查看一下，以防萬一。這并不是說道菲爾夫人看起來像個殺人犯或者虐待狂，又或者是那種會侵擾兒童的人，她完全沒有這種意思。只不過，依著娜塔麗慣常的做法，她不會一聲不吭地讓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進家門，更不會讓一個從來沒見過的人哄自己上床睡覺。除此之外，讓米蘭達心里不踏實的原因還在于，道菲爾夫人畢竟是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而且還那么……那么魁梧，而娜塔麗是米蘭達最小的孩子，她又是那么弱小。

“您能在這兒等我一會兒嗎？”米蘭達說道，“我想上樓去看她一眼，我通常都會這樣的?！?/p>

“當然了，去吧！”道菲爾夫人平靜而貼心地說，“我也是，要確認我的寶貝蓋好了被子，甜甜地睡去了，才能安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