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偉晨
黎明,薄霧。
一通電話把我從睡夢里拉出來,溺在被窩中酣甜的夢破碎了。
四伯死了,昨天夜里。
我麻木地在行李和人頭攢動中被擠進車,瞥見角落里還空一個座位便邁步搶先過去,安置好行李,隨后便癱坐在座位上,讓被落下的思緒在后面追上來。
車緩緩起步,遠(yuǎn)處青黃交織的樹木變得朦朧起來。青是黃,黃也是青,無法分辨,模糊又單調(diào)。
下了車,漫野的桂樹,撲鼻的馨香,可我確已淚潸潸。
秋風(fēng)肆意地擾亂著樹枝,拂下一地金黃。一個大大的“奠”支在靈棚前,挪步過去,腳下的樹葉被四分五裂,痛苦地呻吟。
四伯一輩子沒享過福,村里人總這么說,可我見過的四伯好像從來都是樂呵呵的,盡管四伯穿著不咋地:夏天一身軍綠褲褂,黃球鞋,頗有點軍人氣質(zhì);冬天總是一件灰不拉嘰的棉祆。
小時候我住在祖母家,那時候屋子還沒翻新,總有些小土疙瘩,混著干稻草梗,積在墻角旮旯里。四伯雖然平日里忙,但閑了總會來這里,笑呵呵地從他的破棉襖里掏出幾顆糖來逗逗我,教我喊些什么“先富幫后富,共奔小康路”的順口溜,再跟祖母嘮嘮村里的事兒,今兒個談?wù)勥@家有沒有什么困難,明兒談?wù)勀羌铱捎龅叫┦裁磫栴},幼稚的我總感覺四伯好嘮叨。
四伯的破棉襖里有個夾層,夾層里裝著一個小本,小本的紙皺皺巴巴的,和他的棉襖一樣破,我猜那里面記著村里的小秘密。四伯每次往家里藤椅上一坐,便用他干裂的、布滿繭子的手熟練地拉開夾層,把小本掏出來記一記,真不亞于今天的“云儲存”!
記得那年午收,我跟著四伯一起去南地?fù)屖整溩?。陰雨突然來襲,麥子有的沮喪地耷拉著腦袋,有的倒伏在地上,渾身濺滿了泥漿。
“這怎么辦???四伯!這少說也得三畝地??!”我一時間亂了心神。
“抓緊時間收麥子!一株也不能落下!”四伯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地說道。
我們只能小心地將它們一株株扶起,割掉,再用麥秸捆扎起來。天黑了好久村里才燈火盈盈。四伯回來以后腰疼得直不起來,我的胳膊也腫得讓我睡不著覺。 麥子收完了還不成,第二天又馬不停蹄地去犁地、種豆子……搶收搶種!農(nóng)民的想法很簡單:種下的種子有個好收成,收獲的糧食賣個好價錢。
可那年的麥子淋了雨,價格歷年最低。
四伯在村頭跟收麥子的議價,生硬地笑著,不斷保證這麥子除了淋了點雨,色澤、質(zhì)量絕對頂一頂二。收麥人微微點頭,可一毛錢也不肯多出。最后幾千斤的麥子,只換來了幾十張皺巴巴的票子。村民們沒有辦法了。
可是四伯有辦法,四伯書讀得好,二十出頭就投身國家建設(shè),還拿過筆桿子當(dāng)記者!祖母說,四伯忙碌了大半輩子,上了年紀(jì),嘴里還說:脫貧致富,致力鄉(xiāng)村,振興在當(dāng)下。說什么都得操勞起來。一輩子扎根在九里堡,幾個村來回跑,扛起鋤頭種田,帶領(lǐng)鄉(xiāng)鄰造林修路。就連鄰村鄰舍的水井也是四伯幫忙打的。四伯一輩子最好說兩句話:“堅決干!”“堅決不干!”扶貧政策下來之后,四伯在村委會門口跟村長鏗鏘有力地說:這個事,堅決干!
第二年,四伯真的干了件大事。先跟兄弟幾個在鄰村種了桂樹,春季澆腐熟稀薄的豆餅、麻醬、魚腥水等,夏天扯著管子從村里到地頭澆水,秋季施淡肥水,冬季施濃肥水……
不知不覺間候鳥已成群飛向江南,夏日的雷聲也偃旗息鼓,桂香開始羞羞怯怯地在鼻腔中打轉(zhuǎn),仿佛消融了殘暑的余熱,數(shù)十枝花聚成一簇,成千上萬簇花掛滿一樹。滿樹披滿金紗,那粟米粒般大小的桂花便是四伯一年的心血。
“百十塊錢一斤?”大家伙眼里透著一種希望的光芒。
“是啊,收成還不錯。”四伯笑呵呵地說,“今天把大家伙召在一起,就是想討論一下這個事情?!?/p>
又一年,村民們耕地施肥,跟著四伯小心翼翼地種下桂樹,大家伙沒有被眼下只能依之果腹的收成減了志氣,反倒更有干勁了,一刻也不敢松懈,仿佛是為了迎接新生命的到來。
于是往后每年九月十月,伴著風(fēng),桂香在村里自由洋溢,就連村頭老樹下的水井上都鋪上了一層金箔。
葬禮接近尾聲,微風(fēng)吹來,桂花輕輕落在花圈上,仿佛是九里堡對四伯的告別。太陽無情地離開,最后一縷光緩緩下移,照進路旁四伯種下的一片欣欣向榮的桂林。
折枝桂,插在白色孝帽上,沉浸在對四伯的思念中,輕啜一口冰冷的茶水,在化不開的感激里,一遍遍擦拭泛黃的記憶,仿佛這樣就能回到過去一樣。
四伯,您放心。我退了離開的車票,決定留在九里堡,繼續(xù)您這份功在當(dāng)代、利在千秋的偉大工程。
(指導(dǎo)教師:汪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