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云思
“爸爸,我具體是哪個時間出生的啊?”
“記不到嘛,當時太激動沒有看時間,反正不是卯時就是辰時,因為看到你后,我就跑出去掃大街了,當時天還沒亮呢?!?/p>
1983年3月5日,那是“學雷鋒紀念日”已經(jīng)開展了20年后的一個清晨,當時31歲的父親喜迎我出生的方式就是找了一把大掃帚興奮地沖上街頭,爭當當年小縣城里學雷鋒的第一人。這一幕我未曾親見,卻一直鮮活地存在我的腦海里。至今,我40年平順的人生,不正是因為父親一直在我的前面,為我不停地掃除危險、掃清障礙、掃平坎坷嗎?
2023年3月5日,去年年底還在計劃如何慶祝我40歲生日的那個人,卻剛過“頭七”。我知道2022年的這個寒冬,有無數(shù)的獨生子女都在“孤軍奮戰(zhàn)”——與死神爭搶他們的父母,所以我并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因此我斗志滿滿。可是,我明明都帶著您一起熬過了2022年的凜冬了啊,我以為我贏了,可我怎么就輕敵了呢,怎么會將您弄丟在2023年的春天里了呢?您遺憾地走,我遺憾地活,從此無心過生辰,任他歲歲與年年……
父親作為中國進入市場較早的職業(yè)作家,用他的話說——以文字養(yǎng)家糊口之人。家里的一磚一瓦、一碗一勺都是他一個字一個字寫(敲)出來的。我剛上小學時,正是創(chuàng)作“雪米莉”的時期,記憶中父親幾乎每個月都會揣著一疊厚厚的稿紙?zhí)ど线_縣(現(xiàn)達州市)開往成都的綠皮火車,當時的交通,從老家開往省城的火車是下午3點過出發(fā),次日凌晨6點過才到。多少個汽笛轟鳴的夜啊,父親一趟趟的往返,帶著他的心血與夢想,換回我的衣食與無憂。
資質(zhì)平庸的我,在父親前衛(wèi)的“放養(yǎng)教育”“快樂教育”的理念下“沒心沒肺”地長大。父親鮮少和我提及,在我出生之前的他的人生,但我知道,我一生來他就是我的父親,但他并不是一生來就只是我的父親。有些人有些事,在某些時候,再愚鈍的我,也是能夠感知的——許是在我13歲那年的夏天,和他兩人漫步在鄱陽湖邊,他一口氣背出了88句《琵琶行》,在這88句《琵琶行》里面,抒發(fā)的其實是他的“不得志”;許是在那一天的沈園,他牽著6歲外孫的手,絮叨著的陸游和唐婉的故事里,傾訴的其實是他的“不得已”……
父親進ICU(重癥加強護理病房)的次日凌晨,驚聞雁寧叔叔(田雁寧為四川優(yōu)秀作家,與彭啟羽同為老鄉(xiāng),曾一起創(chuàng)作“雪米莉”)離世的消息,那天我第一次進ICU看到插滿管子昏迷不醒的父親,卻怎么也開不了口向父親訴說這個噩耗。“雪米莉”時代以后,父親慢慢轉(zhuǎn)型做了編劇,作為編劇的第一部作品就是改編雁寧叔叔的代表作《無法悲傷》,而此刻無法抑制悲傷的我,只能握著他的手,藉由他溫熱的體溫、急促的呼吸,去想象他們曾經(jīng)的熱血青春、激昂文字,去緬懷那個屬于他們的時代。
不記得我具體出生時間的爸爸啊,我卻會將您離世的具體時間刻在我靈魂的最深處。2023年2月25日上午11時56分,是我親手簽字放棄的您的生命?。“职?!世間最殘忍的事情不過如此了吧,被您嬌生慣養(yǎng)了一輩子的我,不僅一瞬間被收走了所有的恩寵,還帶上了永世不能被救贖的枷鎖。譚力叔叔說原本準備那天告知,你們一部完成已有三年的電視劇有望近期播出的好消息?,F(xiàn)在的我只能隱隱有所期盼,您捐獻的那對眼角膜的受益人,他或者她,會不會剛好看到這部電視劇呢?紅十字會也告知,您捐獻的遺體將用于醫(yī)學教學研究3至5年,那是不是意味著您還會在這個世界上呆個三五年呢?只要您還在,那我的悲傷,是不是就無法悲傷了。
(作者為彭啟羽之女,中國民主促進會會員,群眾文化專業(yè)副研究館員,成都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中心傳播科科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