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新城

一

這種天，怎么說呢，說它陰看不到云，灰蒙蒙籠罩四野；說它晴又看不到太陽，還不能說看不到天空，誰也不能說那東西不瓦藍就不叫天空。反正這里的冬季多半是這個樣子，過大年這段日子更是如此。

臘月二十八這一天，不到晚上六點，王木多在食堂剛拿起筷子，準備去掏手中一切兩半的咸鴨蛋黃，內(nèi)勤潘紅的身影倏地閃了進來，說：“紅旗村褚大棒子報案發(fā)生火災(zāi)，說是有人縱火?！?/p>

真是怕啥來啥，春節(jié)安保防火是重要科目，這眼瞅著過年了。王木多第一時間抬眼看向窗外——純下意識地，他想，如果真是大火，村民再笨也知道打“119”，而不是報告派出所，褚大棒子這人平時就愛夸大其詞。想到這兒，王木多轉(zhuǎn)過頭把挖出來的咸蛋黃塞進嘴里，邊吃邊問潘紅：“火滅了沒有？”

潘紅看著王木多的嘴說：“雖然大棒子有些聲嘶力竭，但聽上去不像有多大的火。電話沒撂呢，你去接吧，所長。”

王木多判斷得沒錯，應(yīng)該算是一個糾紛事件。“有人縱火”的那個“縱火”，是給另一個世界的人燒紙，而“有人”，則是同村的齊勤慶，一個一年前失去女兒的轱轆棒子。轱轆棒子是當?shù)貙紊砟腥说慕蟹?，屬于鰥夫，可他不是光棍?/p>

火災(zāi)沒形成，但是電話那邊的褚大棒子把事態(tài)形容得挺大，聽取了簡短的案情介紹，王木多覺得必須去處理，糾紛事件派生出來的節(jié)外之枝，并不是“小事化了”能化得了的。另外，關(guān)于過年燒紙這事，他正好打算有點兒動作。

路上，王木多跟潘紅聊起了云彩，說這輩子直到他坐上飛機，才不再懷疑天上的云彩是水汽形成的這件事。在云彩上邊看它，跟在下邊看它是一樣的，飛機飛進去以后的確就是一些水汽，眼見為實?！翱晌疫€是覺得，天上不是那么簡單?！彼麖暮笠曠R上瞄了一眼潘紅，“我就是老感覺那上邊也熱鬧。”

“那是必須的啊。”潘紅居然所見略同。在繁花鄉(xiāng)派出所，潘紅屬于既不新也不老的同志，畢業(yè)分配入所在內(nèi)勤崗位干了不到三年，但大家都知道她曾跟所長遠赴山東抓過逃犯，經(jīng)歷不可謂不豐富，加上又是一個長得還挺好看的女孩兒，于是在所里被大家當寶。本來，昨天就安排她提前放假，東北小鎮(zhèn)的“忙年”，女同志理應(yīng)成為家里的主力，可她還是在晚飯前來了單位，替同事值個前半夜的班，沒想到接了個“火災(zāi)”報警，那么出現(xiàn)場就得陪所長一同去了。她說：“天上現(xiàn)在必須比地上熱鬧，為啥呢？因為現(xiàn)在人們都活在電腦和手機的世界里，活在4G、5G的世界里，那些密密麻麻的信號都在天上碰撞交織，滋滋啦啦火花四濺，大家都在那里邊熱鬧呢?！币娡跄径鄾]吭聲，她進一步闡述說，“而且天上信號里的人才是真實的，地上的是虛擬的、是空皮囊?！?/p>

王木多沒想到自己隨口瞎侃一句，竟引出這個黃毛丫頭讓人摸不著頭腦、聽上去頗具顛覆性的一通理論。他沒搖頭也沒點頭，而是向上昂了昂頭：“你繼續(xù)?！?/p>

潘紅看了看車窗外黑山白雪之間的樹木，測算出應(yīng)該還有十多分鐘的車程，便索性以舉例子的方法來論證她的觀點：“就拿這個‘縱火犯齊勤慶來說，他跟村里那個‘玉米稈兒，不就是活在虛擬世界里最真實的一對嗎？”

王木多一下子就懂她的意思了。他倒沒脫口大笑，而是哼了一聲，表示懂了。

王木多這邊一哼，潘紅便心領(lǐng)神會，她沒必要往下論述了，便點開手機進入她的5G世界里邊去了。

“玉米稈兒”是褚大棒子的媳婦，姓玉名芳，因為長得瘦且挺拔，得此綽號。實話實說，這個綽號褒義面大，這是村里人的共識。褚大棒子本名褚擁軍，體形上與武大郎無異。如此一來，當褚擁軍把玉芳娶進門的一剎那，被民間高手聯(lián)想成一個玉米棒子長在玉米稈兒上，也就順理成章了。

然而，在大家的口中，“玉米稈兒”的心是屬于“縱火犯”齊勤慶的。齊勤慶天生多才多藝，除了會拉胡琴，還無師自通地會吹笛子，進而衍生出會吹簫、嗩吶以及所有吹奏樂器。要說的是，“玉米稈兒”玉芳天生舞跳得好，包括她自己在內(nèi)，誰也解釋不了她是從哪兒“悟”出那些舞蹈動作的，追溯到父母雙方以上八代都是純正的農(nóng)民，不要說跳舞，連啥是“舞”都說不清。話說簡短，四年小學(xué)同窗生涯，作為班級各類文藝活動骨干的兩個人，連《梁?！返钠嗝缾矍槎嘉雌嗝郎希碗p雙輟學(xué)務(wù)農(nóng)，各自娶妻嫁人。少小不懂男女愛，懂了已成過來人。實際上，他們對此并未產(chǎn)生過任何“哪里有些不對”的念頭。然而，當時光不斷流逝、理念不斷進步，特別是當齊勤慶的媳婦離家出走、“玉米稈兒”的“大棒子”長年南下打工，尤其當二人效仿抖音里的人，配起對兒來男奏女舞拍小視頻，很快就火了的時候，他們終于產(chǎn)生了當初“哪里有些不對”的念頭。當然，這些都是街傳巷議，兩個人并沒有“官宣”發(fā)聲。

按潘紅的說法，在網(wǎng)絡(luò)虛擬世界里，齊勤慶與玉芳似乎活得更真實。當玉芳的抖音號粉絲突破十萬并有了一定“變現(xiàn)”能力的時候，兩個人就以夫妻身份在一起拍段子了——這樣更漲粉。關(guān)于這一點，不要說村里人，連作為粉絲的褚大棒子也生不出別扭的情緒來。文藝作品嘛，你能對戲中人的打情罵俏說三道四嗎？至于兩個人是否在屏幕后面假戲真做，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不僅如此，每當褚擁軍回老家過春節(jié)，都逃不掉被玉芳拉著，三個人一起拍視頻段子，充當系列劇里的“隔壁老王”。這是沒法子的，媳婦靠發(fā)幾個段子也能賺錢，你還裝啥犢子？那么，現(xiàn)實生活中，齊勤慶與玉芳一口咬定“只是搭檔”的關(guān)系，褚擁軍以藝術(shù)眼光的認可、樂于參與其中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這一切，或許恰恰正是虛擬的、不真實的。

“你信息挺靈通啊?！蓖跄径嗪鋈粊砹艘痪洌奥犇氵@么一說，大棒子跟齊勤慶這一翻臉，搞不好背景還真挺深，淵源還真挺流長啊?！?/p>

“所長你說了病句?！迸思t從手機屏幕中抽出目光，又觀察了一下窗外的環(huán)境，“不過，可能也是我瞎聯(lián)系，就覺得僅因為個燒紙不至于報警?！?/p>

二

車子進了村子，接近大道邊玉芳家的小賣店時，借著房檐懸掛的大燈泡的光，王木多和潘紅一下就認出剛才在路上討論的三個人，正在比比畫畫、指指點點。此外，還有視頻段子御用攝像師——高考落榜在家種地的衣二連，姿勢專業(yè)地端著手機在那兒拍攝。

王木多和潘紅下車的時候，見玉芳正護著齊勤慶，動作與語調(diào)均很夸張地怒懟著褚擁軍，臺詞大意是：大過年的，不要跟他們兩口子過不去。褚擁軍的情緒仿佛正值暴怒點，見媳婦在如此當口兒居然還在創(chuàng)作作品，臉一下子就憋紅了。他仰著通紅的臉，在戲中夫妻與衣二連之間晃動了兩個往返后，突然向衣二連沖過去：“操你媽，手機關(guān)了！”

“什么情況？”王木多的聲音不高不低。這時候，四人好像才突然發(fā)現(xiàn)停在旁邊的警車和已經(jīng)走到身邊的兩位警察，“挺有法律意識啊，還知道固定證據(jù)呢？”

玉芳反應(yīng)挺快，一把推開被自己扯著的齊勤慶，滿臉堆笑地說：“怎么還把大所長給驚動了？我們瞎拍著玩的?！闭f完，轉(zhuǎn)向褚擁軍，表情秒變震怒，“你還真是吃飽了撐的，還真報警了？”

褚擁軍沖玉芳罵了句“滾一邊兒去”，然后躥到王木多身邊，指著不遠處路邊一大堆黑色灰燼，示意那就是火災(zāi)現(xiàn)場。齊勤慶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轉(zhuǎn)身要走，被王木多叫?。骸安灰龃遄?，一會兒要找你做筆錄?！币婟R勤慶走開，王木多又讓玉芳回店里等著，然后帶著潘紅、褚擁軍去看現(xiàn)場。衣二連用眼光征求玉芳的意見，被對方一甩頭支走了。

玉芳家的小賣店在村子西北角，位于進出村的大道端口，那個現(xiàn)場，正好處于一個天然形成的十分醒目的十字路口。玉芳一開始決定要開這個小賣店時，褚擁軍揶揄她：“腦筋不轉(zhuǎn)彎，誰買東西都要圖個方便?！瘪覔碥娬f的自然有道理，紅旗村中央地帶大道邊一上一下已經(jīng)開了兩家小賣店。那么，把小賣店開在離莊稼地很近的村端頭，向另外兩家發(fā)起競爭，確實不怎么有利。

然而，女人頭發(fā)長未必就一定見識短，玉芳挺直了“玉米稈兒”，還真就一意孤行地把小賣店開起來了——褚大棒子一年到頭就過年正月時在家待幾天，鞭長莫及。而且事實上，小賣店經(jīng)營頭一年褚擁軍回家過年時，就遭到了打臉：紅火著呢。玉芳打的是鎮(zhèn)里人經(jīng)過村子去村水庫、去山里游玩的牌，鎮(zhèn)里人甚至市里人的購買力是村里這幫人能比的嗎？進村第一家，不去玉芳這兒去哪兒？蝎子尾巴毒（獨）一份，此為其一。其二，玉芳家所有商品的定價均比另外兩家低一毛錢，并且變本加厲地搞活動：一次性消費滿一百贈代金券兩元（含記賬秋后結(jié)算情形）。如此這般，結(jié)果可想而知。

言歸正傳。王木多三人來到十字路口，但見那一大堆灰燼正被小風(fēng)層層地剝著，搞得莊稼地里覆蓋的白雪上挺大面積的黑。

王木多彎腰撿起一根近一米五長的木棍，攪動著看似松軟實際上有些黏稠的紙灰，說：“就這些破紙就值一萬塊？你說的不是冥幣的票面吧？”

褚擁軍居然哈哈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說：“這些燒紙都是我從南方發(fā)回來的。南方的燒紙物美質(zhì)優(yōu)，不像當?shù)氐?，隔著紙都能看清地上的羊糞蛋兒。紙都是紙，但給故去的人燒，那就不單純是紙了，那就是錢，是貨幣。自從看見南方人燒紙錢，我就斷定自己以前在家燒的根本就是‘假幣。死去的人一年到頭就盼著過年過節(jié)領(lǐng)取生活費，如果送的都是‘假幣，那還真就是騙鬼了?！?/p>

“上善若紙唄？”王木多鼻子一歪，揚手將手中的木棍扔進灰燼中，“天挺冷的，大棒子你簡短點兒，就直說損失了多少吧？”

“我說一萬還是往少了說的，只多不少?！瘪覔碥姅偭藬們芍皇?，收起了笑容，“一筆一筆都記著賬呢。剩下的這些是要在村里賣的，這下好，一把火清零了?！?/p>

潘紅端著相機咔嚓咔嚓拍照，王木多示意她不必拍照，然后帶頭邁步往村里返。

路上王木多問褚擁軍有什么訴求，褚擁軍回答說：“那能有啥訴求，公事公辦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照價賠償就是了?！币娡跄径鄾]表態(tài)，他又補充一句，“所以我報的是公安，不是火警?！?/p>

王木多心想，這人還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兩年前跟他打交道的時候，他也是能說能侃，但基本上都在跑偏。兩年前那次，是褚擁軍跟玉芳的獨子褚不群出事，在去鎮(zhèn)里上貨的途中，他開著面包車被一個重載卡瑪斯攔腰懟扁，沒送醫(yī)院直接拉回家去了——全身都散架了。那一次，在王木多印象中，這個褚大棒子是一個胡說八道、嘴沒把門的人。雖然獅子大開口管人家要五十萬元，沒想到對方一把就拿了。

“你去把齊勤慶喊過來，”王木多拉開小賣店的門，讓潘紅進去，然后用身體擋住打算跟進去的褚擁軍，“喊這兒來，我得給他做筆錄?！?/p>

“喊這兒來？”褚擁軍話音未落很快撓了撓腦袋上扣著的絨帽，表演痕跡很重地表示著不理解，仿佛用身體語言在問：你們不應(yīng)該去他家嗎？

“讓你去，你去就得了。”王木多不耐煩地朝褚擁軍用力昂了昂頭，“你還指望我登門拜訪？帶到褚不群原先那個小屋來，我跟小潘在那兒等他?！?/p>

王木多帶潘紅進了最里間那個屋，玉芳拎著暖瓶、掐著兩只茶杯跟了進去。

她家是四間瓦房，所說的小賣店，是把第一間大屋改成了自選式超市，其他兩個屋正常住人，另一間是廚房加儲物間。

一支煙剛點著，齊勤慶就進來了，好像他一直就在小賣店門口蹲著似的。齊勤慶面目清秀，皮膚白皙，不熟悉的根本看不出他是一個莊稼人，雖然四十多歲了，說他是個小伙兒也有人信。王木多腦子里蹦出一個念頭：這好端端的一副架，怎么就沒拴住媳婦呢？

齊勤慶敘述的情況跟褚擁軍說的基本一樣?？爝^年了，齊勤慶要給故去的親人送錢，就到褚擁軍的燒紙攤拿了一百塊錢的黃表紙。他記得很清楚，剛要起身時，突然想到女兒齊歡啥也不會干，在那邊肯定更需要錢。按規(guī)矩講，長輩人不給晚輩燒紙，但齊勤慶覺得時代發(fā)展了，應(yīng)該有移風(fēng)易俗的開創(chuàng)精神，再說女兒齊歡又沒有晚輩，不能在那邊一輩子喝西北風(fēng)??！于是，就又拿了五十塊錢的——五十塊錢一捆，一米見方的捆。他拎著三捆紙很快就走到十字路口開燒，先是給父母雙親送，然后再給女兒齊歡送。就在他剛把點著的兩張紙向圈里扔時，突然刮來一股勁風(fēng)，那兩張燃著火的紙目的性極強地橫飛向褚擁軍的攤位。眨眼工夫，整齊碼放在褚擁軍面前的一大堆燒紙著起火來。俄頃，風(fēng)向突變，風(fēng)借火勢、火助風(fēng)威，熊熊大火燃燒之下的紙堆緊急撤退一樣，向齊勤慶這邊的十字路口以及莊稼地翻滾飛竄。齊勤慶只有躲閃的份兒，而褚擁軍倒是拿根棍子，有點兒像打，還有點兒像撲，嘴里嗚哩哇啦叫個不停。

“情況就是這樣，很快就結(jié)束了。”齊勤慶端起水杯，連喝了三大口，“很快?！?/p>

“挺神奇?！蓖跄径帱c著支煙，不關(guān)打火機，上下左右打量火苗。

“按理說，雖然是紙，”齊勤慶自顧自話，“而且大棒子的紙，也確實硬實、干燥，但那也不至于一點就著啊?！?/p>

王木多猛地抬起頭，目光咬住齊勤慶，一直咬，五秒不松口。齊勤慶抹了抹臉，好像被咬疼了一樣，用那種自認倒霉的表情和語氣說：“算了，就算是齊歡那火點著的吧！”

潘紅停下筆：“那還能有……其他可能性嗎？”

王木多關(guān)了打火機，伸手打斷了潘紅，朝著門外高喊褚大棒子，邊喊邊對齊勤慶說：“你外邊候著去?！?h3>三

褚擁軍面對潘紅提出的著火點問題，表現(xiàn)出自然而然的鎮(zhèn)定與自信。更重要的是，他并沒有一口咬定自己面前的那堵紙墻突然間變成火墻，就是齊勤慶點著的，但他本人從來不抽煙，身上從來不帶火，這一點全村都知道。那么，當方圓五百米內(nèi)除了近在咫尺的“縱火犯”齊勤慶，再無第二人的情況下，換做誰都能猜出正確答案。也就是說，他確實沒有目睹齊勤慶是怎么縱的火、是如何引燃了他面前的紙墻的，但當他發(fā)現(xiàn)面前火光一片的時候，第一時間四處一張望，就有了答案。

“‘縱火犯齊勤慶咋交代的？”褚擁軍顯得有些惱怒，“他不會對你也敢狡辯吧？我倒是沒抓住他的手，但他指定就是‘縱火犯。”

“你別老‘縱火犯、‘縱火犯的。你要是法院，還找我干啥？”見褚擁軍對他的冷硬態(tài)度有點兒意外，王木多緩和了語氣，“在發(fā)生了火災(zāi)的情況下，不是故意放火，不能稱為縱火犯罪，說縱火沒有根據(jù)，法治社會亂說話也要承擔法律責(zé)任。”

“王所長，你別讓這個犢子給忽悠了！”褚擁軍拿出先前打電話報警時的強硬語氣說，“我說他縱火沒有根據(jù)，你說他不是故意的就有根據(jù)？你難道忘了他姑娘是咋死的了？他不是啥好人！”

王木多又做出他那標志性的昂頭示意：“你繼續(xù)?！?/p>

褚擁軍不明就里，不知道這是一個危險信號，大喝了一口水后，看上去更像給不知情的潘紅講故事一般，把齊勤慶的女兒齊歡如何英年早逝的核心橋段講述了一遍。齊歡在讀書求學(xué)上毫無半點兒天賦，初中畢業(yè)后輟學(xué)賦閑在家，干莊稼活兒是趕鴨子上架，卻打得一手好游戲，父母（彼時母親尚未拋家出走）看不懂，但能感受到女兒挺高手。時光荏苒，歲月如梭，一來二去齊歡宅在家里兩年余。總?cè)绱丝欣鲜遣恍械?，另外女大不中留，于是父母便咬牙將她打發(fā)出去打工，不需要她往家里寄錢，能養(yǎng)活自己就算燒高香了，倘若天降美好姻緣嫁個富貴人家則更為造化——畢竟齊歡長得還是挺好看的，隨她爹。然而，除了齊歡本人，誰都沒想到的是，不到一年光景，她就把一個老頭兒領(lǐng)了回來。老頭兒一定是老頭兒的，一年前深入紅旗村的那天，他剛好過五十三歲生日。而齊歡，滿打滿算才在這個世上活了二十三個虛歲年頭兒。

褚擁軍夾敘夾議地說：“這無疑是光腚子騎車——丟一圈人，還拎著一個蛋糕舉辦慶生晚宴，老頭兒比自己爹都大八歲，說啥企業(yè)家，咋好意思的？尤其是一口一個老公地叫著，著實遭人膈應(yīng)。”最終，悲劇發(fā)生了——在生日晚宴快結(jié)束時，面對齊勤慶第三次態(tài)度強硬地拒絕這門親事，齊歡，一個喝光了一瓶高度高粱酒的烈女，一頭撞死在了鍋臺硬角上。

見潘紅一把捂住嘴，褚擁軍撇嘴說：“你就說這是個啥家庭吧，小沒個小樣兒，老沒個老樣兒，雖然沒有證據(jù)，可大家都說，齊歡她媽跟那個企業(yè)家跑了路?！?/p>

心情有些不爽的王木多聞言呆住了，齊歡的自殺過程他是了解的，但這個片尾彩蛋，沒人跟他說過。他緩和了語氣，說：“大棒子，你不能隨便給齊勤慶扣帽子，他女兒不爭氣、他媳婦不靠譜，他可是悲劇的直接受害者。遠的不說，就說這一次失火，齊勤慶并沒有狡辯這火情跟他無關(guān)。實際上，就算是十字路口離攤位很近，那中間總還是有挺遠一段距離，蹊蹺也還是挺蹊蹺的，他表示難以置信，也是說得過去的?！蓖跄径嗬^續(xù)煞有介事地說，“我突然有個問題。大棒子你說，你那些紙是用來干嗎的，最后是不是都得燒了？”

這話把褚擁軍激得一愣神，滿臉表現(xiàn)出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隨即張開嘴，又趕緊閉上，小眼睛眨巴得跟新?lián)Q了電池似的。

王木多緊追不舍：“是，還是不是？”

“那一定是啊。”褚擁軍顯得有些著急，“可是……”

王木多嚴肅地打斷了他：“既然最后都得一把火燒掉，那不管你燒我燒還是他燒，最后都是個燒。不像木頭，本來是蓋房子用的，燒了那肯定就廢了。”

褚擁軍一邊聽，一邊把目光從王木多身上轉(zhuǎn)移到潘紅身上，潘紅也顯得有些蒙，寫字的速度明顯變慢。

用來蓋房子的木頭，燒了一定是廢了；紙就是用來燒的，燒了……褚擁軍捋捋思路，冷笑道：“王大所長你剛才繞得不對，紙是用來燒的，但得花錢買了才能燒，燒最后肯定是燒，但那一大堆紙，沒變成錢就燒了——屬于白燒。”褚擁軍兩只手比比畫畫，像個指揮家似的，“我的錢沒了?！?/p>

王木多用嘴吹著身上的煙灰：“燒，還分白燒不白燒嗎？齊勤慶從你那兒花錢買走三捆紙，燒了，跟你那一大堆沒花錢買過的紙，燒完以后灰不一樣？他那灰是黑的，你那灰是白的？”

褚擁軍被整不會了，指揮家的雙手一點兒一點兒變得無力，無處安放了。本來是信心滿滿的，是要一句話定乾坤的，講清一個不是問題的問題的，沒想到又被這個派出所長懟了個啞口無言。眼睛也不眨了，像個死魚眼一樣卡在那兒。

“去！你現(xiàn)在就去那一大片灰里給我分出來，”王木多不依不饒地抬高了嗓音，“分出來哪些是齊勤慶的，哪些不是齊勤慶的?；蛘哒f，哪些是花了錢的，哪些是沒花錢的。去吧，帶把笤帚，要么帶個鑷子！”

潘紅撲哧一聲笑了，心想活該你個褚大棒子，看來你是真不了解王木多同志，全縣誰不知道繁花鄉(xiāng)派出所王木多長了個鬼腦子，吃軟不吃硬？跟王木多懟，那真就是孫悟空打如來——不知天高地厚了。

褚擁軍慢慢地蹲了下去，高度雖然并不比站著矮了多少，但整體氣勢確實是一敗涂地了。這些年他走南闖北行萬里路，思路比原先開闊了，增長了一些見識和才干，他曉得在這樣一次“火災(zāi)”事件上，不要說可以理直氣壯地索取賠償，見縫插針地沾點兒油水也并非不可能——過大年發(fā)生火災(zāi)，特別是在農(nóng)村，有些人可是最怕這個的?？伤麤]想到，原本無懈可擊的思路和辯論，愣是被搞得雞飛蛋打、滿嘴雞毛；原本想借此搞搞事情，提升一下自己在家里乃至全村的威望，愣是被這個不按套路出牌的王木多搞沒電了，自動關(guān)機了。不僅如此，褚擁軍還真切地察覺到，幾個回合的交手，一通博弈，這個王木多絕對不是在跟他玩詭辯術(shù)玩炫技。他隱約感到，有一種無形的壓力正自上而下地向他壓來，自己似乎即將被這個可怕的人推向反面人物的一邊。為什么會這樣？難道自己還有錯嗎？這個王木多究竟要怎樣？自己不會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吧？

“你瞅你那熊樣兒。”王木多看上去像把玩一只被嚇癱的老鼠的貓，“我的話你指定沒聽明白，我王木多是蠻不講理的人嗎？我這個人，非常氣那種得理不饒人的人，尤其是那種覺得自己全對、別人全不對的。往小了說，是占上茅坑不讓別人拉屎，往大了說，是坐在井里以為看到了銀河系。在任何一件事情上，都不可能存在絕對的正確和絕對的錯誤。包括這次失火，會有誰敢坐在那兒，張口等著往嘴里掉餡餅嗎？”

褚擁軍聽到這兒，雞皮疙瘩掉一地，暗忖：這個王所長開始進攻了，亮劍了。

王木多長嘆一口氣：“你這個大棒子，還跟我談上錢了，那紙是商品也是錢，我是會弱智到不明白呢，還是要跟你打馬虎眼呢？”

褚擁軍眼淚汪汪地笑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掉淚的：“王所長是英明的人。我遭受了財產(chǎn)損失，是受害者?！?/p>

“你看你，又跳回井里了?！蓖跄径嗪莺莸匕褵燁^掐滅在煙灰缸里，“你是沒救了。去把你媳婦找來，你去墻根兒那兒好好反思一下?！?/p>

反思？褚擁軍的雙眼又干巴巴發(fā)紅了，但見王木多的眼睛也有點兒紅，他有火也不敢炸鍋，只好一扭頭走了。

四

只要近距離打量一下“玉米稈兒”玉芳，就會發(fā)現(xiàn)她天生具備一個女網(wǎng)紅應(yīng)該有的基本資質(zhì)，形而下的，以及形而上的?；蛘呖梢赃@樣說，女網(wǎng)紅整完形的那些臉，與她先天的一張臉撞臉了。當初，玉芳就是在村里人的慫恿下，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入駐的抖音?！皠傞_始看抖音，俺們都以為是你呢?！崩相l(xiāng)們都這么說。這是爹娘給的硬件。軟件上，她的五官中不光嘴會說話，其他四官好像也會，推而廣之，四肢跟軀干也一樣會。

但是，玉芳卻并不是話癆，玉芳是攻短視頻的，即便做大了以后必然走直播路線，那她也是形體才藝的標簽，舞蹈嘛。

所以，對于這次火情事件，玉芳并沒有侃侃而談，她說：“我并不太關(guān)心他那個破買賣，賣燒紙是他自己弄的，我一開始也沒看上眼。雖然我跟他收入與支出都是各管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但錢終歸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獲得賠償也是天經(jīng)地義?！庇穹挤Q呼褚擁軍，就是一個他，不叫名也不叫什么老公，“他跟你們咋說的我不知道，看損失唄。多一分不訛，少一分也不行。”玉芳邊說邊打算往外走。

王木多攔下玉芳：“你干啥去啊？”

玉芳說：“要去開直播，每天晚上八點十五固定的?！?/p>

王木多笑了：“還有整有零的。找你來是公安機關(guān)調(diào)查取證，不是閑嘮嗑兒，可以想嘮就嘮不想嘮就走?！?/p>

玉芳聽出王木多話里帶著氣，便眨眨眼：“那我趕緊去告訴齊勤慶，讓他自己先播，然后馬上回來接著取證?！?/p>

趁沒別人，潘紅小聲詢問王木多：“這案子并不復(fù)雜，控辯雙方也沒啥矛盾分歧，這是折騰啥呢？”

王木多瞪了她一眼，批評道：“法律術(shù)語運用不當，公安機關(guān)辦案哪兒來的控辯？至于在折騰啥，到最后你自然就懂了?！?/p>

正嘁嘁喳喳著，玉芳就返回來了，不過不是她自己，還帶進來兩個人，一個是村支書劉明昌，一個是村主任張國森。

兩個村干部的開場白，自然就是嗔怪性的套路嗑兒，你一句他一句的，什么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什么不打招呼、以致怠慢，最后落在核心問題：平時請都請不來，酒菜已經(jīng)備好了，趕緊跟他們?nèi)コ燥?，這大過年的。

王木多跟這兩個人都挺熟，劉明昌新上任去派出所打照面的時候，他還開過玩笑，說：“村干部配兩個主官是對的，要不然再配一個姓關(guān)的，那非桃園結(jié)義了不可。”

實際上，如果這倆人挑理也說得過去，到管片兒內(nèi)辦案確實應(yīng)該跟村里打個招呼。不過看樣子，劉張二人應(yīng)該剛知道著火的事。王木多示意潘紅收起紙和筆，邀請兩人坐到炕邊的凳子上，開門見山地說：“沒顧上跟二位領(lǐng)導(dǎo)打招呼，是因為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考慮到大過年的，趕緊解決了問題再說。正想遣人去找你們呢，不想咱們心有靈犀，您二位不請自來了。飯就不吃了，抓緊時間解決問題?！?/p>

“大棒子這事，他找我說你們二位領(lǐng)導(dǎo)來了，我才刨根問底問出來的?！睆垏m然是二把手，但一來因為性子急，有話擱不住，二來是資深村干部，他當村主任的時候，劉明昌還念初中呢，所以搶先發(fā)了言，“剛才進屋之前，我跟劉明昌去看了現(xiàn)場，簡直是無稽之談，根本不夠火災(zāi)。這犢子常年在外，好的不學(xué)，凈學(xué)壞的了。那雙賊眼，都快變成長方形的了?！?/p>

潘紅咯咯一笑：“這是啥梗？”

“這個多長多寬，”張國森手里瞬間捏出一張百元大鈔，像事先準備好的一樣，“他眼睛就多長多寬，嚴絲合縫，別的啥也擠不進去?！?/p>

連劉明昌也哈哈大笑起來。不過，很快他就收斂了笑容說：“按火災(zāi)的判定標準，這個燒紙事件顯然是相差甚遠，這法律和行政的玩笑可開不得。但是，將其定性為財產(chǎn)損失事件，還是沒問題的。村民生產(chǎn)經(jīng)營安全需要得到保障，拉動內(nèi)需……”

張國森粗暴地打斷劉明昌：“他賺村里的錢，去廣州花，拉動啥內(nèi)需啊？雖說你是大學(xué)漏子（指沒考上大學(xué)），這明擺著的吃里扒外你也應(yīng)該看得懂吧？”

劉明昌莞爾一笑：“你看你又提大學(xué)漏子。平時我叫你張叔也沒啥，但今天我們代表村委會，跟木多所長在談公事，國森同志咱得嚴肅起來?！?/p>

“你知道大棒子那燒紙，一捆賣多少錢？”見劉明昌聽而不聞、無動于衷，張國森猛地伸出兩根手指，“五十一捆！”說到這兒，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將另外的三根伸展開，“過年他給他活著的媽，給二百都是一大關(guān)。明昌書記，你明白我啥意思吧？”

劉明昌沒接話，而是有點兒像頸椎病犯了，前后左右以及環(huán)繞性地扭動著脖子，同時用眼睛余光適當程度地瞄瞄王木多，再瞄瞄潘紅。這一身體語言，實際上很類似于王木多那種昂頭向?qū)Ψ绞疽猓耗憷^續(xù)；區(qū)別在于，他這個更具有上兵伐謀特點，有戰(zhàn)略隱蔽性。

張國森冷笑了一下：“你這個當書記的，不能沒個明確態(tài)度啊?！?/p>

面對隨即出現(xiàn)的冷場，劉明昌表現(xiàn)出我自巋然不動的鎮(zhèn)定。王木多落入俗套地咳嗽了一聲，把話題轉(zhuǎn)到他那一邊，說：“這件事情并不復(fù)雜，說心里話，是我打算處理得不那么簡單一些。至于是何種不簡單的打算，在此也不想先說出來——不過，那是我的人生追求。反正無論如何，村支書和村主任不至于因此大動肝火，說話也別帶火星子。事情呢，我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了，怎么個處理法，怎么個簡單問題復(fù)雜化，怎么個人生追求，明日見分曉?！?/p>

“不過，”王木多不容置疑地說，“今天的事情還差一步。在此之前，我向褚擁軍闡述了燒紙被燒掉與木材被燒掉，兩者價值結(jié)果有所不同的觀點。但褚擁軍沒聽懂，然后我想考察一下玉芳對這個問題的理解，不想二位領(lǐng)導(dǎo)駕到了。那么，我想聽一聽二位對這個觀點的認識——你倆誰先來？”

劉明昌忽而瞇眼，忽而皺眉，表情既像茅塞頓開，又像墜入云霧。見王木多發(fā)問，干脆閉眼作沉思狀。

“那就我先來。反正我是個粗人，不怕說錯了鬧笑話。”張國森用腳踩滅煙頭，“木頭有木頭的用處，燒了那用處就沒了。紙就是燒的，燒了就是它的用處。反正也是燒，早晚的事，就當大棒子替全村的人，燒給陰間的人了！”

“誰說國森同志是粗人！”王木多做出列寧演講時的動作和表情，“這不就是人生追求嗎？更關(guān)鍵的是，國森同志說，是褚擁軍替，而不是齊勤慶替，這就更厲害了?！?/p>

劉明昌剛說出個“可是”，就被王木多打斷了：“我替國森同志說出他的下半句吧，那就是，紙人家替你燒了，錢不能讓人家替你出吧？”

潘紅恍然大悟，難怪別人都說，她跟了王所長三年，其實沒從他身上學(xué)到真東西——一把火燒掉的紙，讓齊勤慶一個人賠，看似解決了問題，可是，在重大損失這一點上，還是差點兒啥。眾人拾柴火焰高，損失程度自然就降到了最低。

劉明昌臉上綻放了笑容，不易察覺地微微點頭。張國森卻撓起了腦袋上并不太富裕的頭發(fā)——他還在深入理解中。

“當然，”王木多站起身，示意潘紅收拾東西，“困難還在后邊。群眾工作不好做，得連夜做，就快過年了。”說著，他先后看了看接著站起來的兩位領(lǐng)導(dǎo)，“有一個細節(jié)，褚擁軍在救火時，嘴里一直不停地在喊著什么，我理解他喊的就是全村老少爺們兒的祖先們。”

褚擁軍送一行四人離開小賣店，王木多拍了拍他的肩膀，鄭重其事地說：“你、玉芳，還有齊勤慶，明天一起到派出所去。”

五

翌日早上不到八點，三個人就來派出所報到了。

在這之前，潘紅隔三岔五就趴在值班室的窗戶上往外看。實際上，潘紅是既不希望他們來，又希望他們來，她想看一看另外的棋局出現(xiàn)后，所長怎么破。當三個人映入她眼簾時，潘紅的內(nèi)心陡然涌起一種既頹喪又興奮的情緒——好戲在后頭了。

王木多接到潘紅的電話，扁著嘴搖搖頭，然后整理了一下制服：“讓齊勤慶先上來?！?/p>

大過年的別人替自己燒了紙，村民們是否接受，是否買這個賬，在王木多的盤算中，預(yù)料的概率跟算盤一樣，是七：上邊兩行，下邊五行。凡事沒有百分百，不可能五比五，預(yù)料之外的事，可能比三成還大。那么，在王木多的預(yù)判中，能換位思考、創(chuàng)新理念、愿促好事的，是上邊那兩行；不進油鹽、覺得可笑、高高掛起的，是下邊那五行。如果能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就可以進一步做工作，解決問題。但是，王木多沒想到，算盤的橫梁被拆掉了，全盤珠子整齊劃一地聚堆在了一起，不要說2∶5，連1∶6都沒有，完全是0∶7。也就是說，結(jié)果是算盤以外的三。

瞧著一臉土灰匯報情況的齊勤慶，王木多下嘴唇翻進嘴里，用上邊一排牙咬住，不住地點頭——有些時候，點頭才是否定和無奈。

齊勤慶苦笑了一下：“我打心眼兒里感謝王所長。當時跟褚擁軍掰扯，也沒打算往死抵賴，誰讓自己當時就在旁邊搞明火呢，總是逃不了干系。發(fā)生這樣離奇的事，冤不冤還好說，就是覺得這是齊歡在記恨我，一直沒原諒我。我難過就難過在這兒，她這是在報復(fù)她爹?！饼R勤慶淚窩子淺，說到最后竟無語凝噎。

玉芳和褚擁軍一前一后進了王木多的辦公室。

“縣里剛下發(fā)了一個通知，”王木多說道，“就三天前，一共十二條十五款。其中第一條就是嚴防火災(zāi)，一旦發(fā)生，嚴肅追究相關(guān)人員責(zé)任。第七條是嚴格控制節(jié)日期間燒紙，原話是‘能不燒紙就不燒紙，提倡采取其他靈活方式祭奠逝去的親人。我問你，是你們劉書記沒傳達到呢？還是你明知故犯？相關(guān)人員，指的又是誰呢？”

褚擁軍一聽這個，汗就下來了，大腦袋上溢出的晶瑩液體自額頭至臉頰緩緩流淌。

沉默了約半分鐘，王木多說：“要知道，春節(jié)是中國的傳統(tǒng)大節(jié)，縣里不可能規(guī)定得那么嚴，沒說一點兒紙也不讓燒，但是，鎮(zhèn)里邊控制得就非常好，基本沒有明目張膽賣紙燒紙的。什么叫靈活？不顯山不露水地?zé)稽c兒紙，在保證絕對安全的情況下，主管部門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傳統(tǒng)的東西，只要沒有危險性，誰也不會死乞白賴地去用大棒子打死。但是，你們紅旗村居然發(fā)生了因燒紙而引起的‘火災(zāi)。作為一名派出所長，我除了想是誰燒的紙，也一定要想燒紙哪兒來的。原來那些賣燒紙的大戶都是偷摸地賣，查到跟前了，都嬉皮笑臉地搪塞。你大棒子大張旗鼓地賣燒紙引起‘火災(zāi)，還比誰蹦跶得都歡。說吧，罰多少？”王木多掐滅了煙頭，“回頭再研究追責(zé)的事?！?/p>

“應(yīng)該！”玉芳一聲大叫，“報應(yīng)，活該！出去兩年半長本事了，這回給你關(guān)進去！”

王木多鼻子一歪，敢情還可以這么解釋“應(yīng)該”，他還以為說罰款應(yīng)該呢。

面對媳婦的咒罵，褚擁軍那邊小眼睛滴溜溜直轉(zhuǎn)，一副又急又慌又要惱的樣子?？僧吘贡热思野腩^，氣勢咋也提不起來。

“咋樣啊，棒子兄弟？還死抓著齊勤慶不放嗎？”王木多緩和著語氣。

“那得抓??！”褚擁軍小脖子一梗，“不抓他，我不更慘了嗎？死也得找個墊背的，要罰一塊罰，要關(guān)一塊關(guān)！”

王木多斜睨著褚擁軍說：“好，態(tài)度還真堅決。你說燒掉的紙價值一萬，對吧？行政處罰的輕重，根據(jù)非法所得金額大小來定，咱就好好算一算吧?！?/p>

褚擁軍一聽又耷拉腦袋了。玉芳突然大笑起來：“大棒子你就是完犢子，你那走南闖北的能耐呢？王所長說的啥意思你聽不懂？哪兒有啥一萬哪？按進價加上運費，燒的那些也就值兩千。”

“這又不一萬了？”王木多直起身，“兩千也行，這個讓齊勤慶掏。那批發(fā)到鎮(zhèn)上的那些呢？我說的罰款，哪兒能光是村上的這些？”

玉芳一腳踢中褚擁軍的腰眼，后者踉蹌著跌坐到長條椅上：“行??！背著我市場都擴大到鎮(zhèn)上了？”

她轉(zhuǎn)回身一把抓住王木多的胳膊：“我的大所長！您就高抬貴手吧，他這個犢子我回家收拾！”

王木多輕輕抖開玉芳的手：“得了，都別鬧了。就說說損失這個概念，在我看來，一大堆沒經(jīng)過銷售的紙燒掉了，在你這邊是損失，但齊勤慶照價賠償給你了，他那邊不存在損失嗎？”

見兩個人眉頭緊皺，王木多又說：“至于說到處罰，那是我告誡你大棒子，不能光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看問題。玉芳說得好，誰也別裝犢子。還有，有件事我現(xiàn)在得戳穿了，大棒子你現(xiàn)在反應(yīng)老快了，一開始你是打算撲火，后來干脆大叫著你祖先的名字，你借機燒上紙了，你敢否認嗎？”

褚擁軍一下子愣住了，眼神迷離，身體僵硬。

“得了?！蓖跄径喟言捓貋?，“要我看這把火就是天火，你應(yīng)該向老天爺索賠。”

一頭霧水的兩口子走出門口的空當兒，王木多又叫回了玉芳，問她：“當初褚擁軍對齊勤慶不依不饒，作為那么鐵的搭檔，你就沒替他擋一擋嗎？”

玉芳嘴一撇，說：“胳膊肘子咋能往外拐呢？”

王木多一聽這話，一揚手放走了她?！笆裁刺焐系叵掳?，虛擬真實啊，化解矛盾才是正經(jīng)。”王木多假裝嘆口氣，看著窗外越來越晴朗的天，自言自語道，“年前要是能下一場大雪，還能讓放點兒鞭炮，就更帶勁兒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