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一
大雪下了一整夜。到了早晨,大地銀裝素裹。一條國道在荒溝嶺下猛然抬頭向山上蜿蜒,形成了一個長長的斜坡,幾十戶人家散落在斜坡兩側(cè),聚成小小的村落。
林庚睡醒的時(shí)候,爹的被褥早都卷到窗子底下了。窗戶上結(jié)滿了冰冷的窗花。扒著縫隙向外瞅,林庚看到有一個身影在門前的斜坡上鏟雪,正是爹。
林庚疊好被,如爹那般把被褥卷到窗下。兩個褥子卷兒整整齊齊,仿佛兩個大大的花卷兒。他咽了口唾沫。自從娘走后,他好像再沒吃過花卷了,爺兒倆的伙食都是糊弄著來的,有時(shí)候他煮一鍋面糊涂,有時(shí)候爹煮點(diǎn)兒高粱米。林庚又開始想娘了。
娘是前年出事兒走的。也是雪天,就在家門前的大斜坡上,被一輛剎不住的轎車帶出去好遠(yuǎn),血混進(jìn)了雪里滲入大地,令人觸目驚心。娘走后,每逢下雪天爹都早早地到路上鏟雪,有時(shí)候甚至?xí)恢辩P到荒溝的大嶺頭。林庚知道,爹也一直在想娘。
燒火的時(shí)候,林庚聽到有人大喊:“坡長又在鏟雪啦!”爹沒吱聲,繼續(xù)鏟。林庚將拳頭握緊,又緩緩松開。他狠命往灶里填了一把干梨樹枝兒,瞬間涌出的煙嗆得他眼淚都流了出來。他知道屋頂?shù)拇稛熯@下定是陡然粗壯了不少,像他此時(shí)激動起伏的心情。
“坡長”這個稱呼不知道是誰叫起來的,肯定在爹開始鏟雪之后。最開始的時(shí)候大家也只是調(diào)侃,今年秋天的時(shí)候村里給爹評了個“最美村民”,又給爹發(fā)了五百塊錢獎金,這個詞兒才變得刺耳起來。
無論爹走到哪里,人們都會用異樣的眼光看爹。風(fēng)言風(fēng)語如冷風(fēng),刮得林庚耳根疼:“看吧,人家鏟雪不白鏟,這不就鏟出紅紅的票子來了嗎?”“那可不!啥感情都是虛的,票子才是最實(shí)惠的!”……
爹從未反駁,也未曾停止鏟雪的工作。
鐵锨鏟在公路上,發(fā)出的聲音很刺耳,但林庚聽著那聲音有節(jié)奏地漸行漸遠(yuǎn),分明是這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鍋里的面糊涂開了,咕嘟咕嘟的聲音與鏟雪聲混在一起,思念順著煙囪飄到了天上。
灶坑里的火熄了,鍋里的面糊涂冷了,斜坡上卻突然傳來雜亂的人聲。林庚跑出門,雙腿一軟,癱坐在雪地上,眼淚瞬間流了下來。
爹躺在路中間的雪里顫抖著,瘦小的身子被一輛貨車籠在陰影里。不遠(yuǎn)的路邊,有一個小孩兒躺在那里大聲哭泣。人們從四面八方奔向爹,爹的血滲過雪流進(jìn)了大地,將會和娘的匯到一起。
朔風(fēng)吹來一句話:“這時(shí)候還在作秀……”
“你他娘的用命秀啊?嶺頭那個警示牌是500塊錢就能立起來的嗎?!”村主任暴怒的聲音,將人群炸得靜默。
…………
又是一個雪天,林庚從被窩里伸出腳測了測屋里的溫度,然后掙扎著起床、穿衣、疊被,用褥子包起被子卷成卷兒堆到窗下??簧铣诉@一個褥子卷兒,再沒有別的東西了。他扛起鐵锨剛要出屋門,卻忽然聽到外面叮叮當(dāng)當(dāng)傳來鐵锨鏟雪的聲音。十幾把鐵锨演奏著這世界上最動聽的交響樂,林庚一下子充滿了動力。
他用力推開門,陽光照在臉上暖意融融。一盤花卷兒擺在陽光下,勾出了他的眼淚。不遠(yuǎn)處那十幾個忙碌的身影在視線中漸漸模糊,最后融匯成兩道身影。林庚心中呼喚道:
“爸、媽,我想你們了!”
[責(zé)任編輯 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