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祥玉

從紛繁復雜的方言中尋找關(guān)鍵信息，10年間義務(wù)幫助300多位走失、被拐、被棄的人找到家人。這位普通的山東農(nóng)婦，用大海里撈針的專注與堅持，譜寫了一個個樸素又動人的真情故事……

2023年3月26日，“寶貝回家”公益尋人網(wǎng)站發(fā)布了一則令人振奮的消息：離家36年后，55歲的吳繼嬌在兩個女兒陪伴下，回到了位于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河池市宜州區(qū)的老家。與此同時，遠在山東省德州市平原縣的譚英換接到了吳繼嬌女兒的微信視頻。她和媽媽不停地說：“謝謝！”譚英換哽咽著說：“吳大姐終于找到家了，真好！”

她們非親非故，認識也才剛剛一個月。吳繼嬌認親后為何第一時間告訴譚英換？譚英換為什么如此激動？看似平常的一次尋親背后，藏著一個女人樸素又執(zhí)拗的大愛與信念……

自己做了母親，就見不得別人骨肉分離

“女子自學十幾種方言幫300多個家庭尋親”的話題在2023年初登上熱搜后，到現(xiàn)在依然熱度不減。這名女子就是譚英換，今年是她開展義務(wù)尋親的第十個年頭。

2014年12月，為了幫剛上小學的兒子查資料，譚英換買了一部二手智能手機，下載了QQ。第一次接觸網(wǎng)絡(luò)，譚英換陰差陽錯加入了一個“尋親群”。

她幫助的第一位尋親對象叫小江，他五六歲時被拐賣，養(yǎng)父母對他不好，初中畢業(yè)后輟學打工，年紀輕輕吃盡了苦頭。剛剛結(jié)婚的小江很想找到親生父母，但因為離家多年，不知道要如何找，尋親群里的其他志愿者也不知如何幫他。

“我自己做了母親，見不得別人骨肉分離?！弊T英換覺得小江太可憐了，決定試著幫他找親生父母。只是，誤打誤撞進入尋親群的她沒有任何經(jīng)驗和頭緒，唯一能做的就是跟小江聊天，讓他回憶小時候的事情。兒時的記憶支離破碎，在小江嘴里全部是“好像”“大概”或“真不記得”。

換成別人可能就放棄了，但譚英換不是半途而廢的人。兩人在QQ上聊了近一個月后，小江突然說自己小時候，母親總用背簍背著他去趕集、走親戚。譚英換馬上上網(wǎng)查找信息，發(fā)現(xiàn)西南地區(qū)有些地方有這個習俗。再結(jié)合小江的面部特征等，她把地點鎖定在了川渝一代，并把相關(guān)信息反映給當?shù)氐闹驹刚摺?/p>

經(jīng)過各種對比、核實后，2015年3月，小江終于找到了在重慶的父母。他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譚英換打電話表達感謝。那通電話聊了一個多小時，小江和他的父母、姐姐和妻子都搶著對譚英換表達感謝。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贈人玫瑰，手有余香”的幸福與滿足，也因此堅定了要繼續(xù)做這件事的決心。

譚英換之所以這么做，與她的家庭和成長經(jīng)歷分不開。44歲的她是山東省德州市平原縣龍門街道閆莊村人，父母都是老實本分的農(nóng)民。上面一個姐姐，下面一個弟弟，譚英換是家里的老二。父母善良本分，樂善好施，村里誰家辦紅白喜事，他們都會放下家里的活計去義務(wù)幫忙。從小帶譚英換長大的姥爺一直跟她說的一句話，就是“做人要善良”。

“人心換人心，善良換善良?！弊T英換上小學時，常把自己的午飯讓給家里更困難的同學，她有困難時，同學們也爭相幫忙；她18歲去青島打工，有一次肚子疼得厲害，工廠對面小賣部的奶奶幫她揉肚子，還給了100元讓她去買藥，譚英換至今想起來都會淚濕眼眶；兒子很小時，她和丈夫白天要上班，鄰居就熱心幫忙照看孩子……這些點點滴滴的小事，譚英換一一銘記在心。

因為小江的事，譚英換成了尋親群里的名人，更多人來找她幫忙。她來者不拒，用QQ聊天的方式為失蹤人群提供尋人幫助，幫助走失、被拐的孩子尋找親人，協(xié)助流浪乞討人員回歸正常生活。2016年10月，譚英換注冊了微信號，更多尋親者和救助機構(gòu)慕名而來，最多的時候，她有300多個尋親群。

別怕人海茫茫，用心一定找得到

由真實事件改編的電影《失孤》中有一句臺詞：“說句你不想聽的話，這茫茫人海，找不到的?！弊T英換說，尋親的確如大海撈針，但每一個尋親的人對家和家人的感情都比海深。只要多想辦法，不輕易放棄，茫茫人海也能找到。

因為第一次幫人尋親就成功了，譚英換很自信。在幫小江尋親的過程中，譚英換也意識到了方言的重要性，因為求助人來自全國各地，聽懂方言很重要，比如在地名上，一個字的差異就會對尋親結(jié)果產(chǎn)生很大影響。于是，她開始抽空兒上網(wǎng)學習各地方言，可能不會說，但一定要能聽懂。

吳繼嬌19歲被人騙婚，火車在山東省某地（具體站名吳繼嬌記不清）停靠時，她偷偷下車，一路流浪到德州市平原縣。被好心人收留后，她結(jié)婚，生下兩個女兒。婆家對她很好，過去36年來，一直在幫她找家。但因為吳繼嬌沒讀過書，被拐騙的經(jīng)歷讓她受到一些傷害，喪失了很多記憶，早就不會說家鄉(xiāng)話了。恰巧村里有幾位四川的外來媳婦，吳繼嬌曾跟其中一位回過她的娘家，那里的環(huán)境意外喚醒了她的一些記憶。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來自四川省江北縣（現(xiàn)重慶市江北區(qū)），有個哥哥叫吳萬信（音）。然而，丈夫按照她說的地址寫了很多次信，都被退了回來。

2023年2月17日，吳繼嬌的女兒在“寶貝回家”尋親網(wǎng)站替媽媽登記了尋親信息。距離吳繼嬌的家僅有2公里的譚英換看到后，馬上騎著電動車去了她家?！八谋亲佑悬c兒寬，不像四川人，更像廣西人；她的眉毛、眼睛和嘴巴不像漢族人?！笨吹絽抢^嬌的照片時，譚英換就猜測她的老家可能是廣西、貴州或兩省交界的地方。見到真人，她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鑒于之前尋親失敗的經(jīng)歷，譚英換轉(zhuǎn)換思路，問吳繼嬌老家的墳是什么樣的？她說是用大塊石頭砌成的圓形墳墓，墳尖上插著一個白色的東西。通過整理、分析吳繼姣所說被拐路線及家鄉(xiāng)風俗、服裝穿著等細節(jié)，譚英換覺得她很可能是少數(shù)民族，被拐路線是從家里到“泥山”，坐汽車到“野毛”再到“六丘”，然后坐火車大約一個小時到貴陽。

譚英換將自己整理的尋親資料發(fā)布到廣西尋親群，在當?shù)刂驹刚叩暮狭椭拢?023年3月27日，吳繼嬌在女兒的陪伴下回到了闊別36年的家。她第一時間向譚英換表達了感謝，同時還對她說了“對不起”。因為譚英換第一次上門時，吳繼嬌以為她是騙子，一直陰沉著臉。但譚英換沒有退縮，耐心地幫她搜尋小時候的記憶：“大海里撈針，我不會放棄，一定要幫你找到家！”第二天，譚英換又去了，接下來20天天天上門，跟吳繼嬌聊天并拍攝了視頻。

近百個小時的視頻信息，譚英換一遍遍反復聽，記錄、上網(wǎng)查，從吳繼嬌說的那些似是而非的信息里慢慢比對、篩查和核實，加上廣西志愿者的協(xié)助，最終幫她找到了家。

“我?guī)椭娜?，幾乎都找到家了。”之所以成功率這么高，除了從方言下手，一點點找回尋親者記憶里的地名、姓名或風俗習慣外，譚英換還會有針對性地問問題?！叭绻笾呤桥?，我就先問與婆家相關(guān)的消息，因為有些是婚后被拐騙等原因走失的，再問當?shù)氐幕閱始奕⒘曀?；如果是男性，就問他小時候的飲食習慣，周圍是什么環(huán)境?！钡珶o論男女，聽懂對方的方言都是第一步。實在聽不懂，譚英換就看對方的五官長相。“漢族人鼻頭圓，回族的鼻梁有點兒勾，壯族鼻梁比較寬……根據(jù)長相、民族找出生地，也有一定勝算?！?/p>

譚英換幫助尋親的人很大一部分來自救助站，他們識字不多甚至根本不識字，有的智力殘疾，還有的患有阿爾茨海默病。這些人要么沒有身份證，要么沒有補辦二代身份證，基本跟正常社會脫了節(jié)。遇到這樣的尋親者，有的志愿者會避而遠之，譚英換卻耐心地跟他們溝通交流，把每次聊天的內(nèi)容記錄下來。她說故鄉(xiāng)如血液一樣流淌在每個人身體里，即便喪失了記憶，鄉(xiāng)音已改，依舊可能會在某一刻蹦出一兩個與家鄉(xiāng)有關(guān)的關(guān)鍵詞。

2023年初，譚英換跟山東省某救助站的阿爾茨海默病患者于海英視頻聊天，對方說她來自安徽省一個叫營上村的地方。上網(wǎng)查詢后，譚英換發(fā)現(xiàn)，光安徽省就有上千個營上村。她問于海英結(jié)沒結(jié)婚，有沒有孩子。她說有兩個女兒，其他都不記得了。

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盡管得了阿爾茨海默病，于海英還依稀記得女兒小時候的模樣，經(jīng)過多次溝通，于海英突然說小女兒在觀上小學讀書。直覺告訴譚英換這是個可靠的信息，她馬上把這條信息提供給于海英所在的救助站，工作人員和安徽的救助站對接，最終發(fā)現(xiàn)懷遠縣果然有個觀上小學。

就這樣，離家近20年的于海英終于找到了親人。看到于海英記憶中仍在上小學的小女兒即將大學畢業(yè)，與母親分離多年依然親切地擁抱她，譚英換感動得哭出了聲。

她認為最動聽的話，“謝謝你啊，譚英換”

譚英換的丈夫在一家工廠上班，每周只能回一次家。頭幾年，他對妻子義務(wù)幫人尋親不是很支持，偶爾也抱怨她耽誤了照顧孩子和做家務(wù)。

2018年冬天，丈夫騎電動車去上班，因為地面結(jié)冰，連人帶車朝一輛正在行駛的大卡車沖了過去。鉆到車輪下的瞬間，大卡車戛然停下。同事說，這是他妻子多年做好事為他積了福。那天晚上，丈夫給譚英換打電話，第一次明確表態(tài)支持她繼續(xù)義務(wù)助人尋親?！斑@次死里逃生，加上之前還有好幾次逢兇化吉，我覺得都是因為我娶了個仁義善良的好媳婦?！?/p>

“誰若想在厄運時得到援助，就應(yīng)在平日待人以寬?！弊T英換和丈夫都對波斯詩人薩迪的這句話深以為然。“他同意我做這件事，就是最大的支持?！弊T英換感謝這么多年來，丈夫雖然不曾和她一起做，卻從不曾因為這件事跟她吵架。

和媽媽一樣，譚英換的兒子也善良仗義，自己很節(jié)儉，對別人卻很大方。2022年，班里號召為一名白血病同學捐款，他讓媽媽多給點兒錢，因為“生病的同學家里很困難，我們多給點兒錢，他就會更快好起來，他的父母也就輕松一點兒?！弊T英換毫不猶豫地給了兒子100元（因其他同學只捐1元、2元，在班主任的建議下，兒子最后只捐了20元，但也是班上捐款最多的）。

盡管大多數(shù)都是通過網(wǎng)絡(luò)和電話與受助人聯(lián)系，但這些年來，譚英換也投入不少。最多的時候，一天要打上百個電話，每月僅電話費就高達三四百元。這對她家來說是筆不小的開支。為此，丈夫和兒子不在家時，譚英換連肉都舍不得吃，但看見越來越多的人回到闊別多年的家，卻比吃了山珍海味還要開心和滿足。

這么多年到底幫了多少個家庭團圓，譚英換從沒計算過。曾有媒體稱她幫助了300個家庭，熟悉她的人說：“遠不止這個數(shù)，因為過去10年，她每天都在做這件事?！北M管如此付出，譚英換卻一直被質(zhì)疑。有人罵她是騙子，覺得她有利所圖，對此，她從不在意?！白鲎约壕秃?，不用管那么多?！?/p>

10年過去，譚英換第一次幫忙尋親的小江，如今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事業(yè)也越來越好，逢年過節(jié)就回到重慶父母的家?！八惺裁词露紩嬖V我，但我從不打擾他?！泵磕甏汗?jié)，她會接到很多來自全國各地的電話，都是她曾幫助成功尋親的人，但譚英換已不記得他們是誰。找不到家的人，她會記在心里；找到家的，她會拋之腦后。

除了助人尋親，譚英換還是平原縣藍天救援隊的一名隊員。水上救援、疫情消殺，她積極地參加救援隊的每次行動，還經(jīng)常帶兒子去敬老院、孤兒院獻愛心。

“我的媽媽，她沒什么文化，可是她能聽懂近20種方言；她靠打零工維生，卻幫助幾百位被不幸離家的人找到了家。我曾問她世界上最動聽的話是什么，媽媽說是‘謝謝你啊，譚英換！’謝謝你啊，我的媽媽！在我心中，你美得無與倫比?！?/p>

這是譚英換14歲的兒子前不久在日記里寫下的一段話。如果美麗只是外表的展示，那它的意義就不是很大。真正有意義的美麗，是溫暖的笑、親切的問候；是心存善念并持之以恒，更是為了幫助更多的人，努力讓自己和家人都變得更好。毫無疑問，譚英換美得無與倫比！

（文中除譚英換、吳繼嬌外，其他人均為化名。感謝山東省德州市婦聯(lián)對本次采訪的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