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靜波
“送你一朵蓬蓬花?!笔勇吨鴥深w小虎牙,變戲法一般,將一只握著一朵小花的手從身后伸到我面前。
我接過花,繼續(xù)走路,見石子進了他家的門,就將花扔在了路邊。
石子家門口的空地上,開著成片的野花,金黃的花蕊,白色的花瓣,淡淡的菊香,像極了野菊花。大人們管它叫一年蓬。每逢有人瀉肚子、胃難受、被蛇蟲咬,大人們就用它煎著喝,或者搗爛敷上,好像很管用。一年蓬開的花,一蓬一蓬的,我們叫它蓬蓬花。
大人們采摘一年蓬時,總要跟石子的媽媽打個招呼,好像一年蓬是她種下的。其實,田畈里也有一年蓬,只是沒這么集中,也沒這么好。石子將一年蓬當成寶,看到雞呀、豬呀、狗呀走近,就又趕又踢,弄得家門口時常雞飛狗跳,灰塵飛揚。石子的媽媽只好在一年蓬周圍圍上了籬笆。一年蓬長得更旺了。
石子三歲時患過腦膜炎,腦子不太靈光。他曾經和我是同班同學,讀了一年的書,也沒學會拼音和簡單的加減運算。石子的媽媽叫我多教教石子,常送給我麻糍、金團、年糕干吃。我雖不情愿,但也沒辦法。有一次,我在石子家教他拼音,教了半天,也教不會。我背起書包,邊走邊罵:“笨蛋,傻瓜,不理你了!”
石子猛地躥出家門,摘了一朵蓬蓬花,說:“喏,送你一朵蓬蓬花?!?/p>
我突然變得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說:“謝謝你,花真好看?!?/p>
“嘿嘿嘿。”石子咧著嘴笑了。
那以后,只要看見我,石子就會送我一朵蓬蓬花。
入了秋,我讀二年級了。石子沒來上學。放學后,或者星期天,石子還是常常來找我和妹妹玩。盡管媽媽叮囑過,不要與石子玩,可是,石子不搗亂,又聽話,我們叫他干啥他就干啥,我們不好意思拒絕。我說:“把這塊大石頭搬得遠遠的?!彼鸵е?,將大石頭搬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妹妹指著一個小水潭,說:“快將這些水弄干?!笔泳惋w奔回家,拿來一個面盆,埋頭舀水。
有一次,石子正和我們玩,一個男孩子把他叫了出去。等我發(fā)現時,男孩子逃走了,石子趴在地上,邊哭邊吐。原來,那個男孩子不知用什么法子,引誘石子吃了一口牛糞。妹妹叫來了石子的媽媽。石子的媽媽重重地敲著石子的腦袋,放聲大罵:“誰叫你來玩?丟人現眼的東西,還是死了好!”我也被媽媽罵了一頓。
“石子,今天好漂亮呀!”石子穿著白襯衫、藍褲子,打扮一新,我差點兒認不出他來。
“做客去啰,做客去啰?!笔釉谠剞D著圈。
“做客真好,有新衣穿,有東西吃。”我說。
石子點點頭,說:“我也會分給你吃的?!?/p>
一星期過去了,石子還沒回來。此后每一天,我路過他家門口時,總要放慢腳步,想看看石子有沒有回來。一叢叢的蓬蓬花,風一吹,輕輕地搖曳著,好像隨時等待著石子采摘。
幾天后,我忍不住去敲石子家的門。門虛掩著,石子的媽媽躺在床上,頭發(fā)散亂,聲音沙啞地說:“石子喜歡他姑姑家,可能會住好長時間?!?/p>
蓬蓬花謝了,石子還沒回來。
蓬蓬花又開了,石子還是沒回來。他的媽媽生了一個小弟弟,名字還是叫石子。
妹妹問:“以后石子和小弟弟在一起時,我們怎么叫他?”
媽媽說:“一個名字兩個人用,肯定有一個人要讓出?!?/p>
石子一直不回來。他知不知道自己做了哥哥,有了一個名字和他一樣的弟弟?他有沒有忘記門口的蓬蓬花?
媽媽提著一籃雞蛋、一包長面、一斤紅糖,給石子的媽媽送“生姆羹”。我也跟著去了。她們小聲地說著話,不讓我聽見。但我還是聽到石子的媽媽提到了石子的名字,聽到了她輕輕的哭聲。
“嬸嬸,石子到底什么時候回來呀?”我忍不住問。
石子的媽媽奶著另一個石子,沒有回答。
媽媽拉住我,起身就走。出了門,媽媽嘆口氣,說:“以后,不要再提石子了。”
“為什么?”
“石子……在山里迷了路,找不到了?!?/p>
那一刻,我突然想去山里看看。我仿佛看見了漫山遍野的蓬蓬花開得正旺,一朵蓬蓬花像捉迷藏一樣,在花叢中探出頭,變成了石子,迎著我,咧著嘴,說:“送你一朵蓬蓬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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