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曉鶯
(華南師范大學外國語言文化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縱觀中國翻譯史,正史資料中記錄了諸多男性譯者,如鳩摩羅什(《晉書》)、玄奘(《舊唐書》)等佛經(jīng)翻譯大師,又如中行說(《史記》)、堂邑父(《漢書》)等口譯人員,卻從未有過關(guān)于中國古代女性譯者的相關(guān)記載,學界也極少有相關(guān)研究①??梢姡袊糯宰g者是一個面目模糊的群體。據(jù)考察,已知最早的有具名可考的女譯者為晚清時期的裘毓芳(1866—1911年)、薛紹徽(1871—1902年)[1-3],這兩名女性譯者均于1900年前后出版其頗具啟蒙意義的譯作。在編撰里程碑式作品《中國傳統(tǒng)翻譯話語英譯選集》(AnAnthologyofChineseDiscourseonTranslation)時,張佩瑤也曾感嘆,在中國漫長的和親史中,相關(guān)史料亦從無記載女性譯者②。
那么,長期以來,中國女性譯者不見于正史及當今研究視野,是否意味著中國古代并不存在女性譯者?如果答案為“是”,那緣何有著“三千多年翻譯史”的我國未曾出現(xiàn)過女性譯者[1]?如果答案為“否”,這些中國古代女性譯者是誰?她們的翻譯角色和目的是什么?
筆者經(jīng)爬梳、考證多部史料,發(fā)現(xiàn)其中記載了四位中國古代女性譯者。此四位女性譯者雖并未見于正史記載,是中國翻譯史上的“隱形譯者”[4]8,但事實上,她們皆為各自所處歷史進程中的重要翻譯角色或人物。本文擬探討分析這四位女性譯者的身份、角色及其歷史文化語境下的翻譯活動,并在此基礎上,討論古代女性譯者這一課題對當今翻譯研究的啟示和意義。
西漢儒生伏勝(公元前268-公元前178年)之女③,生卒年不詳。史料記載,她生活于漢文帝(公元前203-公元前157年)時期。文帝年間下詔找尋被秦焚毀的《尚書》,齊地儒生伏勝藏有《尚書》,因其年老不能行,文帝派晁錯(公元前200-公元前154年)前往其家中“受書”。但伏勝只能說“齊語”,晁錯無法聽懂,于是伏勝之女擔任其父的口譯一職,如此晁錯的“受書”之旅才得以完成。《尚書》為儒家五經(jīng)之一,記載了從堯舜至周的上古歷史,漢時相傳為孔子所著。伏勝傳《尚書》于晁錯為當時的大事件。各類記敘漢史的正史文獻,如《史記》《漢書》《資治通鑒》均記錄了伏勝傳經(jīng)一事,《史記》相關(guān)記錄如下:
伏生者,濟南人也。故為秦博士。孝文帝時,欲求能治尚書者,天下無有,乃聞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時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詔太常使掌故晁錯往受之。[5]2703
上文記錄了伏勝傳經(jīng)的一些關(guān)鍵人物和細節(jié)。如,除伏勝外,天下無有“能治”《尚書》者,以及伏勝“年九十余,老,不能行”等。從這些細節(jié)來看,晁錯的受書之旅僅憑他一人之力是難以完成的,但《史記》全書卻并未記錄伏勝之女口譯協(xié)助傳經(jīng)。最早提及伏勝之女協(xié)助傳經(jīng)的資料出自衛(wèi)宏(約25 -?年)的《昭定古文〈尚書〉序》。衛(wèi)宏為東漢初年的古文經(jīng)學家,《后漢書》稱其“好古學”[6]8、“長經(jīng)古學”[6]8。《昭定古文〈尚書〉序》在衛(wèi)宏生前至唐朝皆有流傳,但是佚于唐末戰(zhàn)亂。衛(wèi)宏的文章雖然失傳,但其中解釋伏勝之女口譯的部分留存于唐朝顏師古、張守節(jié)等人對《漢書》《史記》的注疏之中。下文為顏師古對《漢書》“伏生傳”的注疏:
師古曰:“衛(wèi)宏定古文尚書序云‘伏生老,不能正言,言不可曉也,使其女傳言教錯’。齊人語多與潁川異,錯所不知者凡十二三,略以其意屬讀而已。”[7]3603
由上可知,衛(wèi)宏在《昭定古文〈尚書〉序》認為,僅憑伏勝和晁錯各自的語言背景難以授書,是伏勝之女在場口譯協(xié)助傳經(jīng)。顏師古在其《漢書》注疏中引證衛(wèi)宏的觀點,顯然亦認為伏勝傳經(jīng)時,有伏勝之女在場擔任口譯。上述引文中的“正言”指當時的官話,“潁川”為晁錯居住地?!褒R人語多與潁川異”指出伏勝與晁錯之間持不同方言,難以溝通;“錯所不知者凡十二三”,則是講晁錯聽不懂的部分占全書百分之二三十。這也解釋了伏勝版《尚書》多處錯漏的原因。此外,北宋時期編纂的《太平御覽》等史料沿用了衛(wèi)宏的說法,皆在其相關(guān)條目中記錄了伏勝之女在場翻譯解說《尚書》一事[8]。到了南宋,伏勝之女的翻譯角色則在更多文獻中出現(xiàn),其中,朱熹(1130—1200年)的觀點極具代表性:
伏生書多艱澀難曉,孔安國壁中書卻平易易曉?;蛘咧^伏生口授女子,故多錯誤,此不然。今古書傳中所引書語,已皆如此,不可曉。[9]1978
上文可知,朱熹是認可伏勝之女的翻譯角色的。其觀點亦反映出兩個重要情況:其一,在朱熹之前,眾人對伏勝之女的翻譯詬病已久,認為其口譯導致了伏勝版《尚書》的眾多錯誤;其二,時人雖詬病伏勝之女,但并不否認其在場擔任翻譯。
北宋以降,文人畫廣為流傳,伏勝之女亦出現(xiàn)在此時的文人畫中。詩人黃庭堅曾有過“又作勝女子,鬰然儒家子”[10]的畫作題跋,這可能是伏勝之女入文人畫的最早證明。明代畫家杜堇(約1465—1509年)的《伏勝授經(jīng)圖》是現(xiàn)存最為完整的該主題文人畫。畫中,伏勝之女跪坐于伏勝和晁錯之間,臉朝晁錯,似在口傳其父之語,而晁錯正伏案疾書。該畫現(xiàn)藏于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
居延為漢代軍事重鎮(zhèn),20世紀在居延古城出土了大量漢代簡牘,其中一枚就記錄了公元前77年著名的傅介子刺殺樓蘭王一事。這枚簡牘共25個字,明確記載了兩名女性譯者參與了此次彪炳漢史的刺殺事件,如下:
詔夷虜候章□卒曰持樓蘭王頭詣敦煌留卒十人女譯二人留守□[11]④
據(jù)陳直考釋,上文中的“夷虜候章”指官職為“夷虜候”的章姓候官。“詔夷虜候章”即為漢昭帝下詔,命令該候官率士兵支援傅介子[12]。文中的“持樓蘭王頭詣敦煌”指昭帝令傅介子持樓蘭王頭去敦煌。該簡牘記載,傅介子持王頭之際,留士兵十人同“女譯二人”留守樓蘭。該簡牘文字簡練,并未記載這兩名女譯者的具體翻譯活動,但是通過《漢書》記載,我們?nèi)钥赏浦獫h使團的譯者在傅介子刺殺樓蘭王一事中發(fā)揮了極其關(guān)鍵的作用,相關(guān)記載如下:
介子與士卒俱赍金幣,揚言以賜外國為名。至樓蘭,樓蘭王意不親介子,介子陽引去,至其西界,使譯謂曰:“漢使者持黃金錦繡行賜諸國,王不來受,我去之西國矣?!奔闯鼋饚乓允咀g。譯還報王,王貪漢物,來見使者。介子與坐飲,陳物示之。飲酒皆醉,介子謂王曰:“天子使我私報王?!蓖跗痣S介子入帳中,屏語,壯士二人從后刺之,刃交胸,立死。其貴人左右皆散走。介子告諭以“王負漢罪,天子遣我來誅王,當更立前太子質(zhì)在漢者。漢兵方至,毋敢動,動,滅國矣!”遂持王首還詣闕,公卿將軍議者咸嘉其功。[7]2596
上文前半部分,傅介子“使譯”告訴樓蘭王他們“俱赍金幣”而來,該名譯者“還報王”,由此可知該譯者應是為樓蘭王服務的,應該并非漢簡上的“女譯”。然而后文“王起隨介子入帳中,屏語”,即樓蘭王隨介子入帳,屏退左右交談。筆者推斷,與傅介子“屏語”時,應為漢使團的譯者在場口譯,以助傅介子與樓蘭王私語。此外,值得注意的還有,在傅介子刺殺樓蘭王后的告諭“王負漢罪,天子遣我來誅王……毋敢動,動,滅國矣”,其中更應有漢方譯者參與,否則該告諭難以在樓蘭推行、安撫局勢——這也是未被《漢書》提及的內(nèi)容。綜上,筆者認為,多種跡象表明,協(xié)助傅介子與樓蘭王在帳中私語,乃至協(xié)助其推行告諭的譯者極有可能是該枚漢簡所書之“女譯二人”。
我們看到,該簡牘記錄的細節(jié)信息與《漢書》相關(guān)記錄完全一致?!稘h書·西域傳》記載“介子輕將勇敢士”[7]3876,這說明傅介子率領(lǐng)士兵的人數(shù)不多。而簡牘記章姓候官率兵支援傅介子,“留卒十人女譯二人留守”也皆間接表明傅介子使團人數(shù)較少這一事實。此外,當時傅介子“持樓蘭王頭詣敦煌”,即先取道敦煌,才能抵漢都城,這與當時的交通、軍政情況是相符的。傅介子“持樓蘭王頭”進獻都城想必不會帶上譯者(此時已無口譯必要),由此可知,傅介子事后留守樓蘭的全部十二人中(“留卒十人女譯二人”),“女譯二人”應為漢使團中的主力翻譯甚至是全部翻譯人員——這也是該簡牘與《漢書》兩廂印證后的應有之義。由此可以推論,簡牘所記之女譯員極有可能是擔任傅介子與樓蘭王“屏語”時的口譯;同時,作為漢使團中的主要翻譯人員,“女譯二人”也應以其翻譯溝通之職責參與、協(xié)助傅介子告諭樓蘭、穩(wěn)定局勢。從《漢書》記載“公卿將軍譯者咸嘉其功”[7]2596來看,傅介子告諭樓蘭的行動是成功的,這也從側(cè)面表明,“女譯二人”成功執(zhí)行了此次告諭背后的語言溝通任務。
法澄生平和翻譯佛經(jīng)事跡均記錄在其碑銘《唐興圣寺主尼法澄塔銘并序》(以下簡稱《塔銘》)中。《塔銘》全文共計884字,由嗣彭王李志暕撰寫。記載法澄出身于官宦世家,自幼向佛,及長,嫁給唐太宗第七子蔣王李惲?!杜f唐書》載李惲為人貪酷,“惲在安州,多造器用服玩……州縣不堪其勞”[13]2660?!独m(xù)高僧傳》則載蔣王篤信佛教,與不少高僧關(guān)系密切[14];《弘贊法華傳》則載蔣王有佞佛之舉[15]?!杜f唐書》記載,唐高宗上元元年(675年),蔣王誣告而被迫自殺[13]。蔣王死后,法澄旋即出家,后來到西安至相寺追隨法藏(643-712年)學法?!端憽分械摹翱挡亍奔礊榉ú?,法藏為唐朝著名高僧,其祖上從康居國遷至內(nèi)地,時人多稱“康藏”。法藏精通梵語,主持多座佛經(jīng)譯場,深受唐王室推崇、信賴[16]?!端憽酚涊d法澄跟隨法藏修行佛法,不斷受到法藏的褒揚:
至相寺康藏師處聽法,探微洞悟,同彼善才,調(diào)伏堅持,寧殊海意??挡貛熋恐阜◣熤^師徒曰:“住持佛法者,即此師也?!盵17]158
武則天如意年間(692年),法澄被控與汝南王煒(蔣王嗣子)謀反,汝南王煒事敗為武則天所殺,法澄則受此事牽連沒入武周掖廷。幽禁宮掖數(shù)年后,法澄的生涯再次發(fā)生重大轉(zhuǎn)折。公元705年,武則天被迫退位,其子唐中宗第二次即位?!端憽酚涊d,唐中宗即位后,法澄被立即釋放,并擔任邵唐寺寺主一職。唐睿宗年間(710—712年),法澄被進一步任命為興圣寺寺主。興圣寺并非一座普通佛寺,它由唐高祖李淵舊宅改造而成,是李唐王室龍興的重要象征[18]。在唐王室滅武周而復辟之際,法澄被唐王室任命擔任興圣寺寺主一位,可見法澄確有非同一般的佛教、政治影響力?!端憽酚涊d,法澄甫一任寺主就大興土木,短時間內(nèi)興圣寺被修葺一新。法澄晚年逐漸退出俗務并“請解寺主”。辭去寺主之位后,她先后翻譯了兩部佛經(jīng),分別為《盂蘭盆經(jīng)》和《溫室經(jīng)》?!端憽酚浿缦拢?/p>
不能祗理事涂,請解寺主,遂抄《華嚴疏義》三卷,及翻《盂蘭盆經(jīng)》、《溫室經(jīng)》等,專精博思。日起異聞,疲厭不生,誦經(jīng)行道,視同居士。風疾現(xiàn)身,乃臥經(jīng)二旬,飲食絕口……法師仁孝幼懷,容儀美麗,講經(jīng)論義,應對如流。王公等所施,悉為功德。弟子嗣彭王女尼彌多羅等,恐人事隨化,陵谷遷移,紀德鐫功,乃為不朽。[17]158
《塔銘》記載,法澄于729年去世,享年90歲?!端憽贩Q她晚年儀容美麗,誦經(jīng)論道,口才流利。作為一位被稱為“法師”的主尼,法澄的成就之一是對《盂蘭盆經(jīng)》和《溫室經(jīng)》的翻譯。《盂蘭盆經(jīng)》描寫了目連救母的孝道,《溫室經(jīng)》則有關(guān)于當時僧尼之間盛行的洗浴修行。法澄的佛經(jīng)譯本據(jù)說在當時“流傳頗廣”[19]46,但是現(xiàn)在皆已佚失不見。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法澄翻譯《盂蘭盆經(jīng)》和《溫室經(jīng)》之時,這兩部佛經(jīng)已有盛行之中譯本,分別是:竺法護(230—316年)譯本《盂蘭盆經(jīng)》、佚名譯本《凈土盂蘭盆經(jīng)》、安世高(約公元2世紀)譯本《溫室經(jīng)》[20]。《塔銘》并未記載法澄翻譯佛經(jīng)時的具體職司,但多處提到法澄具備高深的佛法知識以及譯經(jīng)大師法藏對其的贊美,并記載了法澄曾有抄寫三卷《華嚴疏義》的經(jīng)歷和能力。此外,《塔銘》還有一處記述,法澄遷碑的弟子名叫“彌多羅”。而“彌多羅”三字為梵文“mitra(朋友)”的漢語音譯。佛教傳統(tǒng)中,由師傅為弟子命名,法澄以該梵文的漢語音譯名為其弟子命名,這也側(cè)面表明其可能具備或知曉一定的梵文知識,或具有直接從梵文原文譯經(jīng)的能力。當然,無論法澄在其佛經(jīng)翻譯中的具體職司如何,上述事跡表明,法澄通曉佛法,具備進行相關(guān)佛經(jīng)翻譯的佛法知識儲備。
在中國歷史書寫中,女性譯者一直處于極為邊緣的位置。中國古代女性譯者長期隱于正史書寫,這或許源于她(們)同時兼具“女性”和“譯者”這一雙重邊緣身份⑤。本文鉤沉多種史料,考察了上述四位女性譯者的翻譯角色及身份,認為這四名女性譯者的存在對當今翻譯史研究有著多重啟示意義。
筆者認為,居延漢簡所載的“女譯二人”可能并非古代西域地區(qū)女性進行翻譯的唯一案例。在中國歷史上,由于西域一地遠離中央政權(quán),該地區(qū)有著不同于中原地區(qū)的“特殊的社會狀況”[24]。相關(guān)考古及歷史研究表明,整體而言,漢時西域地區(qū)女性的社會、政治、經(jīng)濟地位都遠比中原女性高。懸泉(今甘肅省敦煌市)出土的《懸泉漢簡》記載,西漢馮嫽夫人曾多次作為漢使“出使烏孫國”[25]。敦煌出土的《敦煌漢簡》則記載了一位燧兵之妻“齊耐通”向敦煌候官投訴燧官貪污,該女子還做了一項民間交易的擔保人[26]。除此之外,該文獻還記載了當時當?shù)匾晃黄矫衽訌氖隆皯?zhàn)馬交易”[26]45,而此類交易對一般的中原男性也絕非易事。由此可見,漢時西域地區(qū)對女性有著相對開放、寬容的環(huán)境,西域女性也具有較高的社會地位和影響力。
西域自古以來就是多語言、多民族聚集區(qū),翻譯活動異常活躍,更是“翻譯人員的搖籃”[27],這為具備雙語、多語語言能力的當?shù)嘏蕴峁┝朔g,尤其是口譯的沃土,一如《居延漢簡》所載的“女譯二人”。從這一視域出發(fā),筆者認為“女譯二人”可能并非古代西域一帶女性從事翻譯的孤例。
本文所討論的四位女性譯者都是其所處歷史進程中的重要翻譯人物。就伏勝之女而言,她以口譯協(xié)助伏勝傳《尚書》于晁錯,《尚書》因此得以留存。作為五經(jīng)之一的《尚書》,其傳授與流傳具有重大的學術(shù)、文化、歷史意義。盡管伏勝之女的口譯角色并不見于官方史書,但其口譯角色的存在對《尚書》的留存有著重要意義——沒有她以口譯協(xié)助,這部儒家典籍也難以流傳。從這個意義上說,伏勝之女不僅是中國翻譯史、也是中國歷史上的重要譯者。
就傅介子使樓蘭中的兩位女性譯者而言,她們在語言交流和溝通方面的作用和表現(xiàn)對傅介子成功完成其出使任務至關(guān)重要。兩名女譯者必須在險惡的環(huán)境中進行翻譯、交流,從《漢書》相關(guān)記載來看,傅介子一行成功完成任務,這從側(cè)面證明這兩名女性也成功地完成了其翻譯任務。從這一意義出發(fā),“女譯二人”是這一著名歷史事件中的重要翻譯角色和參與者——盡管正史從未提及她們。
法澄的翻譯及其翻譯角色也非常重要,其翻譯重要性和意義跨越多個領(lǐng)域。法澄是目前有案可稽的第一位(有可能還是唯一一位)女性佛經(jīng)譯者。在中國佛經(jīng)翻譯傳統(tǒng)中,女性譯者極為罕見。在法澄之前,佛經(jīng)翻譯由譯僧、居士或者男信徒參與完成,這一佛經(jīng)翻譯的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北宋末年。中國古代有眾多女尼、女性信徒,其中不乏精通佛法者[21],但很少有女性進入佛經(jīng)翻譯這一領(lǐng)域。但我們也必須指出,如果法澄沒有顯赫的家族背景、強有力的主尼身份,她應該也不能從事佛經(jīng)翻譯——普通女尼顯然很難在當時煊赫一時的高僧法藏門下修行。陳金華認為,法澄“exceptional family background”[22]58(顯赫的家庭背景)、其夫蔣王“ties with Buddhism”[22]58(與佛教的關(guān)系)均助力她成長為一名杰出的女尼。顯然,權(quán)力是法澄進入佛經(jīng)翻譯領(lǐng)域的入場券。法澄佛經(jīng)翻譯的重要意義在于它揭示出在中國古代佛經(jīng)翻譯這一場域中,翻譯、性別與權(quán)力三者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女性并非絕對不可以進行佛經(jīng)翻譯,相反,在某些語境下,女性譯者可藉由權(quán)力進入佛經(jīng)翻譯領(lǐng)域。從這個角度看,中國古代的佛經(jīng)翻譯并非如一些翻譯史乃至史學學者所認為,是一個完全由男性譯者構(gòu)成的領(lǐng)域[1,23]。
此外,法澄重譯《溫室經(jīng)》和《盂蘭盆經(jīng)》的翻譯動機和目的也值得學界關(guān)注?!八憽庇涊d,彼時法澄年事已高“請解寺主”,那其為何又要重新翻譯這兩部已有盛行中譯本之佛經(jīng)?是出于虔誠的佛教信仰嗎?《盂蘭盆經(jīng)》和《溫室經(jīng)》分別由晉代高僧竺法護、東漢名僧安世高所譯,法澄重譯這兩部佛經(jīng)之前,安世高和竺法護譯本已廣為流傳,且廣受好評。顯然,宗教虔誠這個原因并不能解釋法澄在其晚年“請解寺主”的情況下,還堅持重譯這兩部佛經(jīng)。多種跡象表明,法澄重譯這兩部佛經(jīng)并非簡單的佛教徒行為。筆者認為,作為迄今可知的唯一古代女性佛經(jīng)譯者,法澄佛經(jīng)翻譯的深層動機和目的十分值得學界深入研究——它有助于我們更深刻地理解,在中國古代,佛經(jīng)翻譯、性別、權(quán)力這三者之間微妙而復雜的關(guān)系。
在當今中國翻譯史研究領(lǐng)域,正史史料,如《漢書》《后漢書》《舊唐書》《新唐書》向來是最為重要甚至唯一的史料來源。在提及中國官史對于當今史學研究重要性時,白壽彝曾指出,官方史書其實亦代表著一種“值得研究的觀點或意見”[28]。中國正史重點記錄了列朝大事件及其主要歷史人物,也記錄了數(shù)量可觀的男性譯者,而女性譯者在其中始終付之闕如。但事實上,古代中國不僅有女性譯者,她們也是重要的歷史見證者、參與者乃至創(chuàng)造者。
本文中,“女譯二人”和法澄的相關(guān)史料來自于漢代簡牘和唐代碑文,伏勝之女史料則來源于東漢學者的研究,這也折射出野史/非正史史料對女性翻譯史研究的重要性。魯迅曾指出,“看野史和筆記,可更容易了然,因為它們究竟不必太擺史官的架子”[29]。中國古代豐富的非正史史料,如野史、別史、筆記等,恰恰記錄、補充了不見容于正史的女性翻譯的歷史。從這一意義上來說,非正史史料對當今翻譯史研究的重要性還有待挖掘。
長期以來,中國古代女性譯者處于學界研究的盲區(qū),在僅有的兩篇相關(guān)學術(shù)論述中[19,30],中國古代女性譯者被呈現(xiàn)為一種虛構(gòu)式人物或角色。古代女性譯者長期處于歷史書寫的邊緣乃至失語地位,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其傳世史料較少。然而,中國漫長的翻譯歷史中,并不缺少女性譯者,其歷史重要性亦不容忽視。筆者認為,隨著更多史料的發(fā)掘以及相關(guān)史學研究的深入,我們將會對中國古代女性譯者這一群體、這一議題有更全面、深入的認識和了解。
注 釋:
①詳見參考文獻中的Sussan Mann(1997)和卓加真(2012)。此二著述提到中國古代女性譯者,但其中大部分人物為虛構(gòu)人物。
②張佩瑤教授生前與筆者的交談中,曾非常遺憾地提及此事。
③伏勝之女據(jù)說名叫“羲娥”,但此名應屬訛傳,因為“羲娥”在明以后的文獻才開始出現(xiàn)。
④引文中的“□”代表該枚簡牘上佚失、模糊的文字。
⑤關(guān)于女性和譯者在歷史上的邊緣地位,詳見Sherry Simon (GenderinTranslation,Routledge,1996)。需要說明的是,中國歷史上的俗世譯者與翻經(jīng)大師,如玄奘、鳩摩羅什等相比,有著截然不同的歷史地位,后者因其宗教影響等原因,其正史地位遠較俗世譯者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