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年軍(北京大學)
趙汗青的詩有一種女性詩歌特有的“格調”,但不能被歸入神秘的或規(guī)范化或本質主義的女性氣質,因為她的語言和詩歌個性跟刻板化的性別想象存在一種錯位、滑動和戲謔,這種雙重性使讀者在意識到這些詩行是一個女詩人的作品的同時,也體驗到羅蘭·巴特意義上的閱讀的“愉悅”。在某種程度上,進入她詩歌的每一個讀者都被詩人對觸覺、嗅覺、聲色、口腹之欲的喜好所“玩味”。
她的想象力是充沛的,趣味是野生的,能量是宣涌的,在任何讀者無法預期的地方都會有溢出詞語的細枝末節(jié),這些發(fā)達的、敏感的想象基因,因為缺乏收束、自由生長,往往具有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爆破力、幻覺感和無法預測的歸宿。
抱著這種看法,我對趙汗青詩作的閱讀,總是抱著一種更加清閑的態(tài)度,我會放任自己的潛意識被喚醒、自愿被引領,就像看大衛(wèi)·林奇的電影,或閱讀杜拉斯關于熱帶叢林的某本濕漉漉的小說,我會提前假定自己將會在他們的文本中遇見未知,抵達無法辨認的路徑。同時,我也感到她自己是享受寫作中的興味、愉悅和那些輕盈、流動、落在預期之外的部分的。比如“貓乃流體,隨物賦形/我是你的遮遮掩掩,也可以是/你的青山遮不住”(閑情賦),或“14 歲——曾經(jīng),我也曾擁有這個,即使在大清朝/都可以做表妹的年紀。撫過書架,小妹的指尖/躡手躡腳,像提裙走過一座春溪上的橋/岸邊,綠竹猗猗的表哥在書脊上/隨風低頭?!保ㄟb寄納蘭容若)汗青使用了具有青春色彩的意象、句式,寫癡男怨女被透支的14 歲,他們/她們的愁和怨,這其中的騰挪跌宕、“隨物賦形”的能力,旺盛的荷爾蒙的感覺,經(jīng)常使文本以可靠的經(jīng)驗和視域貼近那些不被關注的“未成年”男女。有時她也會分身為其他人,經(jīng)常是古代或異域的女子,可能不是通過T. S. 艾略特的“非個人化”或“戲劇獨白”的能力,而是接近一種戴上真正的戲劇性面具的能力——在這副面具背后,我們發(fā)現(xiàn)“同質化”的、或被詩人給予特殊關注的一組形象,或佩索阿式的“異名”,比如李清照、魚玄機、晴雯、黛玉、卡密爾·克洛代爾、納蘭性德,也許還有弗里達·卡羅……這其中,詩人游刃有余地處理了中國古代和西方現(xiàn)代的“才女”問題,探討了諸如“紅顏薄命”“歇斯底里的女藝術家”“蕩婦”“青樓名妓”“閣樓上的瘋女人”這樣的“刻板印象”,和冰心、廬隱、林徽因、翟永明等20 世紀傳統(tǒng)文學藝術中的女性不同,趙汗青的詩不再分享厚重的“母性”,也沒有類似“女同性戀連續(xù)體”的“女性情誼”,比較難能可貴的是,她既延續(xù)了男性文學史對“她們”——女性的想象與凝視,又對“她們”進行了符合時尚趣味、具有后現(xiàn)代解構色彩的重寫,甚至是用一種“反權力”或“零權力”,以女性視角對男性、“小鮮肉”、娛樂明星進行凝視、消費和想象。
如“每一天的晨光/都在減損我,我要削瘦到紅顏薄命/薄命成一紙書簽,插足你的生死簿”,這里對女性“才女薄命”的觀念化敘事進行了借用,通過“簿”的諧音雙關,制造了語義上的牽連與反轉。
但趙汗青的詩并不“軟”,而是充滿了彈性空間。趙汗青作品中被感官性包裝的對現(xiàn)代意識、現(xiàn)代生存的敏感,比如“你吮著筍尖一樣細嫩的小手指/把肅殺秋聲嚼得奶聲奶氣”(1897,或畢業(yè)歌)?!按禾熨嗽谝恢焕O里養(yǎng)蠶繅絲,織出的地衣如冰花/開在尚未被井田制割裂的土地上/你是倉頡遇到的第一雙眼睛/相遇的時候,至少有一個人哭了/燙手的象形文字滾落一地/你的斧正,是世界最初的田字格”,這里,對于倉頡、倉頡妻子(嫘祖?)等神話人物的想象,有一種大氣的、宏觀的視角,不是兒女情長的,盡管也有兒女情長的內容——關于中國本土的亞當、夏娃式的故事。詩人寫道,蠶絲“織出的地衣如冰花/開在尚未被井田制割裂的土地上”,這是一個富有鴻蒙感和歷史蒙太奇張力的想象。
她的詩對諧音、雙關、互文、疊字、舊詞新用的執(zhí)著、迷戀和創(chuàng)新,已經(jīng)構成一種強烈的個人風格。像“你的小船剛剛掛起面朝著扶桑的帆/我的歸舟卻早已沉在浮梁水底/長江錚錚的珊瑚,每一朵都是我不得不愛的枯骨/低頭,深深吻向襁褓中的牌坊/還君明珠,不如還君明月光”(1897,或畢業(yè)歌),或在《他點起一支戴筆帽的煙》中,“窗的這一岸,我的教授倚窗默然。春天的他/英俊得突然很20 年代。我堅信,他學識淵博/青春抖擻,定是曾跟新月派一起打過水/和創(chuàng)造社一起刷過牙。剛和魯郭茅一起擼過貓/就去酒吧里,搭訕巴老曹”,或在《張園的黃昏》中,“扶著院墻,你眺望/這一生中的鄰街/都那么像鄰國。街對岸的學堂,在你目光里/升起如氫氣球。歷史下課了,而我站在/你無家可回的背影里,等我天真的小愛人/從十五年前放學,被細軟的暮色/黃袍加身——”,這是三首不同的詩,分別重構了三個不同的時代,三個人物,這些對歷史的重構,充滿細節(jié)的真實,是文學的真實而不是考據(jù)學的真實,也許獲益于詩人對晚清至民國文學史的熟悉,盡管這些想象是不落窠臼的、稗官野史的,但在質地上卻讓讀者加強了對史實的印象,達到了實與虛之間微妙的平衡,回到了詩歌最有創(chuàng)造力的、介于及物和不及物之間的源頭?;蛘咴凇杜_北客》這首帶有家族史背景的詩中,我們讀到:“她講她九十歲的父親:拄著死神骨瘦如柴的肩,/用近代史課本,按圖求索十九歲的初戀/我說:‘姥姥你聽:在我們的語言里,金門和玉門/是不是像開辟鴻蒙一樣般配?’”這里,詩人把語音的雙關與確切的敘事延展力結合在一起,從而為語言的未定型的敞開尋找到了某種“流觴曲水”的渠道,從而在定型與無定型,輕盈的語音游戲與厚重的現(xiàn)實邏輯之間,制造了緊密的關聯(lián),使關于語言的游戲之詩揭開了更加及物的、有現(xiàn)實感的動機。這是一種無所顧忌的、開端性的寫作,從中可以讀出詩人創(chuàng)作時的興奮和耽溺。但這不是一種口語詩、青春寫作或“胡話詩”的“無焦慮寫作”,某種意義上,詩人臧棣在1990 年代以來的漢語中,已經(jīng)成熟地實驗了詞語之間轉義的可能性,趙汗青的詩以巧妙的、顛覆性的方式,仿佛在臧棣開創(chuàng)的道路上繼續(xù)前進,她的語調相比中年的臧棣而言,有更少的反諷與苦澀,更多的玩味與余興,更少的穩(wěn)定性,更多不可預測的青年活力。也許她繼續(xù)進行的探索,會給漢語新詩提供某種新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