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
馬頭墻。一道兩米多高的黑色風火墻,兩側夾以徽派的馬頭墻,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這是一道隔斷了火源,隔絕了墻外人目光的墻,同時也是一道激發(fā)墻外人想象的墻。我們一行人站在墻外,準備著從這里進入,聽到想象落地,繼而發(fā)出“砰”的一聲。
跨過正面門樓——雕磚樓,一路來到雕花樓的主廳——鳳凰廳,后廳——親德堂,再穿過小花園,回到天井,發(fā)現(xiàn)那個巨大的隱匿(原來這里是“明二樓暗三樓”,由于三樓比二樓縮進二檁,加之兩側山墻和風火墻的遮掩,人站在天井里或是樓外,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接著便是上樓,參觀客廳、臥室和書房等。這便是那天我們進入雕花樓的路線。
但且慢——此“進入”僅僅只是空間意義上的進入。現(xiàn)在,當我坐在電腦前重新“進入”雕花樓,腦海里首先跳出的是“悅目”二字。那兩個字被刻在后花園的半亭中央的墻壁上。據(jù)說建后花園時因地方太小,此六角亭的對角被截去一半,緊貼于院墻,形成了獨特的半亭。但凡人從半亭前經(jīng)過,便會一眼看到它們:灑脫、飛揚的“悅”字,似隨心意而變化,而到了“目”字則若一滴水匯入深流而沉靜下來。
雕花樓當然是“悅目”的。大至它的設計理念、結構,小到它的每一處雕刻,每一個細節(jié),無不做足了文章。單是那座門樓,靈芝、牡丹、菊花、蘭花、萬年青、鹿、八仙、王母、壽星……那么多的花卉、動物、人、神被雕刻在一起,看似繁復卻不雜亂,看似有序卻又不是簡單的羅列、歸類。它層次分明,帶有一種天然的秩序感,偏又在這種秩序感中生出靈動的枝蔓。
這棟金錫之、金植之兄弟倆為孝敬母親而建造的樓內(nèi),隨處可見《二十四孝》《三國演義》《堯舜禪讓》《文王遇賢》等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元素;而希臘的雕花檐柱,歐洲洛可可鑄鐵欄桿,西洋彩色玻璃以及留聲機使得它多了一層中西合璧的“悅目”。
可若是僅僅因此便把“悅目”當作“進入”雕花樓的鑰匙未免難以叫人信服。一來,雕花樓作為一座金、石、磚、木各類雕刻的集大成者,樓內(nèi)的許多處雕刻都比這兩個字更加奪目,更具有代表性;二來,人世間“悅目”的地方千千萬,僅憑“悅目”二字又如何將雕花樓和其他地方區(qū)別開來?
好吧,必須承認,“悅目”二字實際上更像是一個引子,一個線頭?,F(xiàn)在,我們不妨順著這條線將視線移至半亭基座的兩個字上。那是兩個篆文,和上面的“悅目”相比,無論是大小還是顏色(字很小,呈淡綠色)都顯得不那么惹人注目。工作人員指著那兩個字道:“這是賞心,和剛剛的兩個字恰好組成‘賞心悅目’?!?/p>
《辭?!飞蠈憽百p心悅目”是指看到美好的景色而心情愉快。也是,你看著美景,心情自然也跟著豁然開朗起來。理是這么個理沒錯,但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删烤鼓睦锊粚?,又說不上來?;仡^一查,“心”的篆文倒是很快對上了,可另一個字卻和“賞”字八竿子打不著。后來,還是在友人的指點下找到了出處。原來此字為“印”,它和吳昌碩寫的“印”的篆體幾近一樣,只是在左上方略有變化。
乾隆有句詩,“印心含蘊藉,觸目喜澄鮮”。印心即佛家謂印證于心而頓悟。?“賞心”和“印心”,雖只是一字之差,卻代表著截然不同的兩種心境。前者受外界影響,后者關乎內(nèi)心主觀的映照。由“賞心”變“印心”,則化被動為主動,化無常為恒常,從這個意義上說,它無比契合這棟樓原來的名字——春在樓,是俞樾“花落春仍在”的又一印證。
或許是杭州人的緣故,在參觀雕花樓的過程中,我不時地想起杭城元寶街里的胡雪巖故居。兩棟宅子的主人同樣身處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轉型的重要時期,同樣富甲一方,就連建造的宅院都同樣具有徽派特色,且同樣有一塊未能買下的地(民間傳言胡雪巖后半生遭遇巨變便是由未能買下的“缺角”引起)。
但究其本質,兩者還是不同。當金家兄弟還在雕花樓內(nèi)雕刻烏紗帽翅,企盼“回頭有官”時,胡雪巖卻頭戴?“紅頂”,在宅子中造了一間楠木廳。須知,當時的金絲楠木為皇家御用,胡雪巖的地位可見一斑。也正因為如此,胡雪巖故居的轎廳的高堂之上掛有“勉善成榮”?“經(jīng)商有道”“承天恩賜”“奉揚仁風”的匾額,園內(nèi)建有一座“御風”樓(那座樓也是當時杭州城內(nèi)的制高點,典出蘇軾的“我欲乘風歸去”,自帶一股高高在上之感),但絕不會沾染“春在”二字。
“春在”的前提是“花落”。既然有“花落”,就代表著無可避免的衰敗。盡管俞樾在其間依舊看到了春光,但如日中天的胡雪巖又怎么可能允許(看到)自己的失敗?可反過來說,恰恰是金氏兄弟的不避諱,使得這棟樓同它的名字一樣多了一份從容,一份超脫,一份自在。這份自在和“春在”有關,和“印心”有關,哦,還和后花園里的那條龍有關。
好吧,終于說到那條龍了。那條龍就在后花園的園壁上。那是一塊明代的圓形磚雕。磚雕內(nèi)的龍身停在翻騰的云水之中,龍頭則從正面探出。磚雕上方的匾額題名“停云隴”,是由明代書法家范允臨題寫的。
起先,我還納悶這龍怎么不是常見的游龍或是飛龍,但再一想,可不是?也只有這樣的龍才和這樓主人的心性相稱。它似是靜止,卻又不是全然靜止,更像是凍結了由動轉為靜的瞬間。
現(xiàn)在,當我坐在電腦前重新“進入”雕花樓,時間亦凍結了。抬頭處,停云靄靄,那條龍似看非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