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貴的蘋果樹

某年春天，一些年輕的蘋果樹苗懷揣征服他鄉(xiāng)的遠大理想，從山東煙臺或者陜西禮泉起身，搭乘一輛輛大貨車，長途跋涉來到靜寧，開始了長達數(shù)十年的土地爭奪戰(zhàn)。

它們中有秦冠、富士、紅香蕉、黃香蕉，這些外來戶從靜寧南部開始，以強有力的手段驅趕著這里的常住戶小麥、玉米、洋芋一路向北撤退，直到海拔一千八百米左右的地域，形成對壘之勢。同時，還煽動人們砍倒了生活在大隊林場里的同族，如國光、柳玉、祝光，以便為種植它們騰出更多的土地。

我們清晰地看到：蘋果，逐漸成了靜寧這塊土地上的另一種莊稼。它們讓土地的生命以另一種形式呈現(xiàn)，并延續(xù)著。

事實上，蘋果家族內部的爭戰(zhàn)也持續(xù)了好多年，先是香蕉系列的蘋果敗下陣來，逐漸退出了人們的視野，要不是中老年人喜食，會消失得更快。秦冠，或許因為有著超強的生產(chǎn)能力，或許是作為蘋果園不可缺少的授粉樹保留了一部分。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富士家族成了這塊土地上真正的主角。

我們叫它長富二號、煙富三號、煙富六號。長富二號是日本長野縣從普通富士蘋果中選育的著色系芽變晚熟品種。后兩者是煙臺果樹研究所從長富二號中選育的。后來，靜寧人自己選育出了集諸多優(yōu)點于一身的屬富士家族中的成紀一號，和屬秦冠家族中的靜寧一號。

沒有哪一種樹有蘋果樹這么好的運氣，被人伺候得舒舒服服。柳樹、槐樹、杏樹、核桃樹、桃樹……這些老樹種，都是老熟人，不用客氣。而蘋果樹像節(jié)日里上門的親戚，再窮也得好吃好喝地照應著。

我們的房前屋后、道路溝渠兩旁長著白楊樹、柳樹、榆錢樹、杏樹、桑樹……就是百年老槐樹也是獨自生長，除了小孩、貓狗、牛羊走到樹下，正好有一泡尿憋得慌，對著它的樹干撒了，再沒有人給它施肥、灌水，它們活在完全獨立的自生狀態(tài)。

若是它們像風，或者有牛羊那樣的蹄子，會在人們種下蘋果樹后不久，帶著憂傷氣呼呼地離開這里，翻過山，蹚過河，去沒有蘋果樹的地方。它們大都有著高大的身軀，可人們視若無睹的樣子，讓其在氣場上還是比蘋果樹矮了一大截。更為嚴重的是，蘋果樹已經(jīng)危及它們的生命，長在邊角料地里暫時還可以平安無事，要是長得離蘋果園太近，得過提心吊膽的日子。我經(jīng)常看見長在蘋果園附近的樹，干枯的身上沒有一片葉子，據(jù)說是影響了蘋果樹的生長，主人在它們身上劃一道口子，抹上除草劑，致其死于非命。

人們對蘋果樹的偏愛越來越多，把肥力最好、避風向陽的土地給了它們，因為他們知道，樹和風會進行一番較量，耗掉蘋果樹大量的體力。我曾經(jīng)觀察過一些樹木，迎風面長勢差于另一面，甚至風會要了樹的命。

他們對果樹的著迷到了瘋狂的地步，往往為新開或者拓寬一條路，遇到別的地塊會很大方很痛快的農(nóng)民，在可能傷及自家的幾棵蘋果樹時，寧舍其命也不讓一條路過去。他們還會扳著指頭細算一筆賬，直算出個天價來，讓你不得不低頭走開。

他們從來沒有對一種莊稼像對蘋果樹那樣認真到極致，甚至像打造藝術品一樣有耐心。

果樹苗來了，他們拉著尺子、繩子在地里畫上線，標上記號，株距三米，行距四到五米，一畝地栽植五十五株左右。起初，蘋果樹苗根小，身子細長，根在地下進行著漫長而艱苦的探索。要讓根牢牢抓住土壤也非易事，因此，聰明的農(nóng)人剛栽下小樹苗會進行定干，把樹干剪短，留下一米左右，讓根和身子同時生長。剪口用接蠟保護，為防止苗木失水，套上膜袋，等到發(fā)芽展葉，在膜袋頂端撕開小口，放風、散熱、煉苗。

這里的土地連黃土都在喊渴，我們的農(nóng)民為了減少水分蒸發(fā)，讓小樹苗活下來，用一米大小的方形地膜覆在樹下保墑。他們不惜到很遠的地方挑水、拉水來澆灌，甚至在田地的身上插滿管子，積極施救。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駐村時經(jīng)常見到人們想出各種辦法給蘋果樹澆水，他們遇樹上樹，遇溝跨溝，用白色塑料水管一頭搭到地里，一頭接著水泵，水泵放置在隨意攔起的小土壩里。一家一家輪著灌，不分白天黑夜，那些小土壩里的水在水泵的作用下，爬上山坡進入果園。這時候四周足夠安靜的話，就能聽見土地和蘋果樹咕嘟咕嘟喝水的聲音。

他們的日常生活也許很潦草，但在對待蘋果樹上大為不同。他們做一頓上好的飯菜也不會像施肥這么講究，土壤缺什么補什么。還會由專業(yè)的人對土壤進行化驗，開出方子，你會看見他們手拿追肥槍把配好的水肥液施入土壤，大多采用的是根外追肥，因怕根系直接接觸到肥料造成傷害。

當它們經(jīng)歷了嚴寒的冬季和常發(fā)生的晚霜凍沒有被凍死時，也就適應了這里的氣候、土壤、日長，在這塊土地上最終繁茂起來。

蘋果樹的成長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還沒有掛果時，不能讓地閑著。為了保護蘋果樹，他們不會在幼齡果園里種植玉米、高粱一類的高稈作物。他們小心間作，種一些不與果樹爭肥、爭水，生長期短，株體低矮的豆類、薯類、瓜果蔬菜。誰家若在幼園里種了玉米、小麥、油料作物，會被人看成外行，少不了被笑話。蘋果樹長到五年以上，再不能間作任何農(nóng)作物。

這里的人們，祖祖輩輩過著看天的臉色吃飯的生活，每一寸土地都無法擺脫命中缺水的現(xiàn)實。栽下蘋果樹同樣是這樣，小樹苗需水量小，還可以擔水澆灌，長大了飯量大增，消耗也大，怎么辦呢？

靠近河流的蘋果園好辦，不用采取特別的手段去呵護。對于山地蘋果園，他們要投入更大的精力和更多的時間去服侍。離河流近、有沙源的農(nóng)民，早春時把篩洗干凈的沙子一車一車拉到蘋果園，再一鐵锨一鐵锨鋪撒平整。這種沙田，不但可以減少土壤水分的蒸發(fā)，還可以提高地溫，保持土壤疏松，促進微生物活動，防止雜草滋生，并能增加田間氣溫，有利于果樹生長和養(yǎng)分積累。這也算是南部主產(chǎn)區(qū)傳統(tǒng)的保墑方法。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在一些山地蘋果園鋪滿了地膜，地膜同樣可以保住土壤水分的蒸發(fā)。地膜把大地嚴實地包裹起來，不知道土地能否自由呼吸？太陽照著，水珠掛在膜上，像大地的眼淚。起初是白膜，后來是黑膜。想想，地里的草們活在暗無天日的環(huán)境里，該是多么痛苦，掙扎不了幾天，只能憤怒地死去。鋤怕了草的人們從這一煩瑣的勞作中解脫出來，何等高興，他們一定站在蘋果園里，背著手心滿意足地大笑了一場。而我每次見到這樣的蘋果園總感覺有一口氣憋在胸口。

后來，我在一處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示范園區(qū)的蘋果園看到，樹行間長滿了黑麥草，這種草生長強勢，其他雜草在它們身邊沒有立足之地。黑麥草能提高土壤有機質和有效養(yǎng)分含量，還有防止水土流失、減少地面水分蒸發(fā)、避免土壤板結、調節(jié)土壤溫度、促進果樹健壯生長的作用。事實上，這才是蘋果園該有的樣子，草和果樹互為伙伴?？吹竭@樣的蘋果園，之前憋在胸口的一口氣痛快地吐了出來。

蘋果樹在一天天長大，我不知道聰明的人們還會想出什么好的方式，來表達對蘋果樹的熱愛！

長成我們喜歡的樣子

冬天，軍紅賣完蘋果后，他的生活節(jié)奏一下子慢了下來。

往往，他用一天中大部分的時間圍在火爐旁烤火，蹺著二郎腿，把餅子撕成小塊，繞著爐圈擺上一圈，爐蓋揭過剛好有個茶罐可以容身的圓眼。他熱衷于守著火爐，就著烤好的餅子喝茶。但這樣舒坦的日子不會持續(xù)太久。

果樹把人和人孤立了起來。軍紅已經(jīng)不像我們的父輩那樣，把整個冬天用來說話、睡覺，而是念念不忘果園里的蘋果樹。每去一次果園，蘋果樹會對他多一些信任和依賴。通常，他拿著剪子出門，對果樹進行修剪，以保證來年蘋果樹能按照科學的方式生長。

小雪這天，下了一層薄薄的雪，蘋果樹葉落光了，每一棵蘋果樹都收緊身子；柳樹葉還有一絲綠意，傻乎乎地站在路旁。氣溫再也升不起來了，只會一天比一天冷，柳樹下的植物呈現(xiàn)出衰敗之相。倘若你足夠認真，或者有一副植物聽診器，就能聽到那些草們、樹葉受了風寒咳嗽的聲音。尤其是灰菜，蜷縮著身子，生命垂危，看著讓人心生憐憫。

我們在天氣很冷的時候，幾個男生擠在墻角，玩一種擠牛的游戲，被擠到墻角的人疼得哇哇大叫，其他人擠得汗流浹背。這種御寒的游戲我們一直玩到初中畢業(yè)。這些在北風里瑟瑟發(fā)抖的蘋果樹顯然缺乏這方面的經(jīng)驗。其實，它們也有自己的辦法，就是在冬季休眠期把樹體上的營養(yǎng)回流到根部。軍紅已在大凍之前用锃亮的鐵锨，往樹體地上部分與地下部分交界處培上土，給蘋果樹防寒。人手多的人家，用草繩把主干纏繞起來。軍紅獨自一個人生活，父母去世后留下的土地全歸他耕種。這些年，他在各個地塊陸續(xù)栽上了蘋果樹，十多畝蘋果園，顯然人手不足。

每年的十一月到次年的三月十日左右，是蘋果樹的休眠期，基本與城里的供暖時間保持同步。對它們來說，只有好好地睡上一大覺，才有力氣應對日后復雜的生活。

樹睡大覺去了，人不能，即使在冬天也閑不住，得找點事做，見不到蘋果樹就像碗里少了油鹽醬醋寡淡無味。冬眠的樹緊閉耳朵，人說的話樹聽不見，但人總想為樹做點什么。上學時的軍紅很會偷懶，而今不會了，他戴著帆布手套，握著一把傳統(tǒng)手工剪熟練地修剪著果樹，盡管村子里已經(jīng)有人用上了更加輕松省力、修剪效率高的電動修枝剪，但他對此還不習慣。他盡量用手套保護自己，但手掌上還是長滿了繭子。他知道冬眠的蘋果樹對疼痛的感覺會弱一些，冬天把該剪的枝條全剪掉，實在剪不完的放到來年春天再剪。

所有果農(nóng)都知道這樣一句話：“一年定干保苗，二年重剪促條，三年拉枝細管，四年成形見果，五年保證豐產(chǎn)。”不同年齡段的樹采用的修剪方法和手段也不相同。

樹根仿照樹冠的樣子長，冠朝天上長，根向地下長。人們怕果子長到夠不到的地方去，樹根在地下抱一起干別的事情，影響生長，所以在樹苗幼小時，就要加以管教。由于苗小體弱經(jīng)不起折騰，為了增加枝葉量，促進營養(yǎng)生長，他們一般會采取多留少疏的辦法，先讓枝條鉚足勁兒，大膽地長。

盛果期的樹跟長大的孩子一樣有自己的思想和行動指南，任性，自由，自以為是，天不怕地不怕，從不讓人省心。那些枝條伸向四面八方，由于它們的莽撞，連風和陽光也不容易找到。這時候，我的果農(nóng)朋友會用疏拉為主、輕剪緩放、適當回縮的修剪方法加以引導。

對長勢較旺的結果枝，以拉為主，不短截、不回縮或遲回縮；對連續(xù)結果造成枝勢衰弱的結果枝，回縮至長勢較旺的分枝處或一次性疏除，重新培育新的下垂結果枝。

一個人干活單調乏味，軍紅把播放機掛在樹上，哼哼啦啦唱著。他總是那么樂觀，把一個人的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條、有滋有味。

離軍紅的蘋果園不遠，我的另一個朋友忠泰和妻子同樣干得熱火朝天。忠泰拿著鋒利的刀子，刮除主干上的老翹皮，倒不是因為美觀上的需要，而是為了搗毀害蟲和病菌的越冬場所，所以得細心和果斷。女人身輕，爬到樹高處刮治腐爛病疤。樹枝上掛著白色的小塑料罐，刮完一處，用毛刷蘸點高效愈合劑涂抹在傷疤上。大約一個小時，他們兩口子把一棵樹診治結束，看上去也清爽了許多。那些傷疤上的白色藥末像過去窮人衣服上的補丁，但這新鮮的補丁還有幾分流行的美感。

那些剪掉的枝條一部分拉回家燒火做飯，一部分在果園里點火驅寒，甜絲絲的果木味彌漫在空氣中。總之，不能等果樹們睡醒了看著傷心！那些枝條畢竟是從它們身上掉下的肉。

春節(jié)前后的二十多天，即使蘋果園里的活兒還沒有干完，人們也會狠下心來給自己放假，窩在家里，干平時顧不上干的事。把留給自己的蘋果拿出來，煮著吃烤著吃，好好犒勞一下自己。

年后不久，氣溫逐漸回升，人們再也坐不住了。我的果農(nóng)朋友們感覺歇息了很久，有著終于可以投入勞動的那種喜悅。在驚蟄前，把冬天沒有修剪完的樹全部修剪到位。驚蟄之后，蘋果樹跟著地里的蟲子，起身開始新的生活，再不能下剪了。

蘋果樹睡了一個又長又美的覺，也該睜開眼睛吃點喝點東西了。喂食前，要對蘋果園進行全面清掃，人們脫下農(nóng)閑時穿的干凈衣服，換上便于勞作的舊衣服，戴上帽子或圍上頭巾，用掃帚把樹葉、廢舊果袋、地膜打掃干凈。

山臺地的蘋果園里，忠泰全家在給果樹施肥，他們用鐵鏟在樹距間插進去一尺多深，前后搖擺幾下，抽出鐵鏟，一個施肥小坑便成了。不一會兒，地里布滿了等待施肥的小坑，像一張張饑渴的嘴巴。這時，我也聞到了土地熟悉的味道。他們在果園的中心位置用數(shù)根塑料袋拼鋪成一大塊，把金正大復合肥、生物菌肥、有機肥和少量尿素倒在上面，用鐵锨翻攪均勻。因為疫情的影響，他家女兒沒有去上大學，兒子也沒有去北京上班，他們對土地、對果園沒有什么興趣，但看上去很樂意幫大人干活。兒子身體壯實，和母親一起挖坑。忠泰有腰傷不能干重活，提一個塑料桶，里面裝著和好的肥料，跟在女兒后面，女兒拿長柄勺，從桶里一勺一勺取出肥料，喂給這些張大的嘴巴，又一腳一腳把這些嘴巴抹踏著閉上。孩子們累得氣喘吁吁，卻沒有退縮的余地。

我告訴他們，用旋耕機和追肥機省時省力，他們覺得在山地果園里還是人工最好，機器一類的東西在川區(qū)實用，而使用不當容易對樹根造成傷害。其實，我也不喜歡果園里機器肆虐的轟鳴聲，這種噪聲會讓樹和人一樣缺乏安全感。

吃飽喝足，蘋果樹會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在和煦的陽光下快速生長、發(fā)芽。它們只是高高興興地長自己的，忘了顧及主人的感受。為爭一縷陽光，那些瘋長的枝條不惜扭結在一起，把所有的營養(yǎng)浪費在爭風吃醋上，樹也就長野了，這種樣子是我的果農(nóng)朋友們不喜歡的，又得辛苦他們處理了。

樹枝在春風里泡得軟乎乎的，對于那些粗一些的、力大點的、倔強的，軍紅會用塑料繩拽下來，讓枝條與樹干的角度呈九十度左右，然后綁在木楔上，再把木楔深深地釘?shù)降乩?。這些蘋果樹是禮富系列，要是煙富系列，軍紅會把角度拉成七八十度左右。對于細一些、力又小還聽話的，用塑料袋裝土，掛在枝上略施壓力，枝條會慢慢長成軍紅預料的樣子。修形以后，枝條層級分布，角度開張，樹體頂端的生長能力下降，水分、養(yǎng)分上運速度減慢，中短枝會多起來，樹冠的內部空間也會增大，既通風透光，又使內部結果枝條增多。

這樣的拉枝勞作，貫穿了四季，但最好的時機在蘋果樹發(fā)芽后和八九月份。

大家都忙著干活，我像個無事可干的漫步者，游蕩在巨大的山村果園里。不管是和我一起長大的朋友，還是看著我長大的親人，都顧不上招呼我。我也很樂意看著他們把蘋果樹馴養(yǎng)成自己喜歡的樣子。

他們也在用一種叫嫁接的辦法，按照自己的意思改變一棵樹的未來。比如這棵蘋果樹的產(chǎn)量低、色澤淡、果形差，他們會找來好的品種進行嫁接。

清明這天，在我睡大覺時二哥已經(jīng)出了門。當我在月牙嘴的蘋果園里找到他時，他正在給果樹做嫁接手術。不久前，我在一個朋友的蘋果園里給他剪了一些煙富六號的蘋果樹枝。他用這些樹枝作接穗，在水盆里泡了兩天，眼下樹枝正在發(fā)芽，他以三年生的老品種蘋果樹為砧木，在砧木上切成“丁”字形，用刀尖從切口交點處撬開樹皮，左手將芽片尖端緊隨刀尖插入后向下推，皮層逐漸裂開，包緊芽片，然后用塑料膜一圈一圈地纏緊綁牢。

約翰查·普曼說：“這只是人的一種把戲，用這種辦法來斫砍樹木是不道德的，正確的方法是挑選好的種子，把它們種在好地里，只有上帝才能去改良蘋果?！辈还茉趺凑f，這種嫁接的方法，的確讓蘋果成了有尊嚴的一種水果，也長成了讓主人喜歡的樣子。

這讓我想起文學圈里的一個朋友，他在外地工作，因肝病而換肝，后來見面發(fā)現(xiàn)他不抽煙了，究其原因，他說他已經(jīng)不再是原來的自己，而是替另外一個人活著。那個捐獻肝器官的人可能是個不抽煙的人，所以他的身體沒有抽煙的念頭，可他接手了那個人的暴脾氣，經(jīng)常莫名發(fā)火。我說，這火反正不是你發(fā)的。

我便想，眼前的這些蘋果樹也在替另一些樹木活著，海棠、山定子，或者新疆的野蘋果。

長在最好的地里，好吃好喝地享用上，理應長出最好的樣子，不然樹都覺得對不起主人。后來再去他們的蘋果園，看見修剪過的枝條長得急躁，沒有剪的長得慢一些，它們覺得自己有充足的時間生長，不用著急。眼下，修剪過的枝條把未修剪的遠遠地拋在了后面。二哥嫁接的新品種蘋果枝上，一個個芽苞鼓起來，像一只只眼睛，窺探著未知的世界。

（選自2023年第6期《朔方》）

原刊責編" 曹海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