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本名曾清生,生于江西吉水。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十月》《天涯》《鐘山》等刊物。出版長篇散文《青花帝國》,散文集《回鄉(xiāng)記》《去林芝看桃花》《田園將蕪——后鄉(xiāng)村時代紀(jì)事》《蒼山如?!畬酵隆贰囤M江以西》等。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在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工作。
她總是一副滿腹怨氣的樣子。她這一輩子,好像很少有滿意的時候。比如說,她對婚姻不滿意,理由是,她嫁的人家,成分太高,是地主,她是貧農(nóng)的女兒,走起路來從來昂首挺胸,可一嫁進(jìn)門,她就被迫跟著全家人低下了頭。她的夫家,兄弟姐妹妯娌什么的多得很。人多,矛盾就多,眼高手低的地方就多,她因此受的氣,用籮用筐裝不完。又窮,成分雖是地主,可窮得叮當(dāng)響,他們新婚后不久按公婆的意思單過,她的婆家,除了一個灶和幾個碗幾雙筷子,一個只有三四十平方米的房間,就什么也沒有。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父親,是個懦弱的、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男人,受人欺負(fù)是經(jīng)常的事,她當(dāng)然要跟著受委屈。比如說,生產(chǎn)隊時,村里分的糧食經(jīng)常不夠吃,以致青黃不接時,她要想方設(shè)法弄吃的,有時在米飯里摻番薯,有時在飯里摻葉子菜;后來分田到戶,能多打糧食了,可因為孩子們尚小,姐姐十一二歲,我呢只有八九歲,弟妹更小,家里勞動力缺乏,父親又因做篾常不在家,家中主要靠她操勞,她成天勞作,難得有歇息的時候。比如父親干活兒太慢,老出不來活兒,而她力氣又太小,干啥事都很吃力。每逢收割,她與父親扛著打谷機(jī),父親扛著最承重的那頭,她扛著輕的那頭,依然覺得不堪承受,常常腿腳一軟摔在了田埂上。比如她的孩子們,要么愚笨,要么頑劣,一個都不讓她省心。
她總是寡著一張臉,皺著眉,嘴巴噘起老高,要么長時間沉默不語,要么罵罵咧咧或嘟嘟囔囔。這使得她的臉看起來好苦,在她還算年輕的時候(三十來歲的時候),她給我的印象,就是特別老相,有很深的法令紋和嘴角紋。她的眼神看起來好兇,很少有柔和的時候。她的身體總是不平衡的樣子,趔趄的、跌跌撞撞的樣子。
她總認(rèn)為她的生活全都不對。她是在深淵里,在看不到盡頭的甬道上。她因此很容易生氣,動不動就暴跳如雷。做晚飯時,一摸原本擱放火柴盒的灶角火柴盒不見了,她的火氣就會上來,就會無來由地罵人,最終把火力集中在我身上,污蔑是我偷了,我百般辯解她完全不聽。天變冷了,或者下雨在外淋濕了身,要她找出衣服加上或換了,她一下子沒找到,就開始嘟嘟囔囔。再過一會兒,就會罵罵咧咧,父親沉默,我們一個個不敢出聲,整個家就會極度壓抑,像是一個火藥桶。有一年端午,我不記得是要蒸個什么東西,她安排了我燒火。她看火候未到,又提著桶子舀了豬食去喂豬。可能喂豬的時間有點兒長,等她回來,發(fā)現(xiàn)鍋里的東西蒸老了。她不怪自己喂豬太久,倒怪我當(dāng)止沒止,火候沒控制(我一孩子哪里知道),嘴上就開始烈火烹油,用盡了贛江以西家鄉(xiāng)最狠毒的話語。我忍著,想不跟她一般見識,結(jié)果她越罵越來勁,抄起菜鏟刀,將菜鏟刀的木頭把把,重重地砸在了我的頭上。
她是我的母親,1946年生,是離我家三里路的積富村人。1965年,她嫁給了我的父親,從此成了我們一家的女主人。
她不僅怨氣重,還格外吝嗇。我沒有見過比她更小氣的人。她這一輩子,把錢看得太重,好像錢才是她的命根子,我們卻不是。從小到大,我們一家人,沒有誰過過生日,我們兄弟姐妹四人,過年從沒有得過哪怕一毛錢的壓歲錢。因為在她的觀念里,這些都不是必需,沒有必要白浪費錢。
她還不讓姐姐讀書。姐姐讀了一年級就輟了學(xué)。她有沒有讓我也輟學(xué)的念頭,我不能確定。但有一件事我是記得的,我小學(xué)升初中,到了開學(xué)的日子,要去十幾里外的鄉(xiāng)中學(xué)報名,學(xué)費是六元五角。我向她要,她沒理我,去田里做事。我追到田里,一直不依不饒向她討。她的表情很不好看,拉長著臉,嘴巴噘起老高,偶爾望著我的眼神充滿惱怒和怨恨。同村相邀一起去報名的小伙伴們在遠(yuǎn)處喊,說再不動身他們就要走了。我求著他們再等等,然后繼續(xù)死皮賴臉地纏著她。我猜她是希望我知難而退,她就可以省下這六元五角。這對她來說,是一筆巨款,她心頭上很大的一塊肉??墒俏也灰啦火埖膽B(tài)度讓她也沒辦法。她終是狠不下心,停下了手里的活兒,從褲袋里掏出一個精心折疊的原本裝洗衣粉的塑料袋,從中找出錢遞到我手上,一句話也沒有說,臉上是被剜了肉的疼。拿到錢,我頓時飛奔,加入一起去報名的隊伍中。
一方面是吝嗇,另一方面遇到不得不花的錢,她就希望回報最大化,甚至希望有超值的收獲。村里的屠戶最怕看到她。她到屠案上買肉(那多半是年節(jié)、農(nóng)忙或來了客人),肉要部位好,上面不能有一點兒骨頭,秤要翹得高高的。屠戶說哪有肉不長骨頭的,她說她可不管,她買的是肉,骨頭不能吃,就不能算肉。付錢的時候,她都以種種理由,少付一毛兩毛。有時她忙不過來,派父親去買肉,提回來的肉部位不對,又好大一塊骨頭,還搭了雜七雜八,她會先把父親罵一頓,然后提著肉到屠案退換,指著這里那里,挑肥揀瘦,直到她滿意為止。
她的吝嗇不僅對我們,還對自己。她幾乎從不添置衣服,記憶中她身上的毛衣,花花綠綠,是幾件壞了的毛衣拆了湊合著織起來的,丑得很,可她毫不在意。家里來了客人,有限的葷菜的碗,她幾乎從不下筷。她身體不舒服,比如消化不好脹肚子,比如牙疼,比如感冒發(fā)燒,也從不去醫(yī)院,都是自己熬過去。我們勸她看醫(yī)生,她說不要緊,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其實她根本不知道,只是舍不得看病的錢財。虧了她運氣不錯,每次都能熬過去,沒有越病越重。家里的剩菜剩飯她都舍不得倒掉,第二頓接著吃。在桌上,我們看她只吃剩菜或蔬菜,就會給她搛新鮮的葷菜。她會配合,伸出碗,但才搛兩下她就會把碗縮回去。
她不僅自己舍不得花錢,還干涉我們的花銷。過年時給家里的老人拜年,或者探視生病的親友長輩,她會告誡我們這個東西不要買,那個費用可減半。我們當(dāng)然不會聽她的。我們早已不是孩子,要屈從于她。她也知道我們不會聽她的,但就是忍不住要說。
很早的時候我會認(rèn)為她沒有熱度。我很少見到她與誰特別要好。她幾乎沒有朋友,沒有說得來的人。也沒見她對誰特別好,無論父親、我們,還是我們的祖父祖母、叔叔嬸嬸,甚至她的父母兄弟。她總是冷冷的。我懷疑她對這世界并無愛意。我們于她只是她前輩子欠下的債務(wù)。她生下我們,只是被動地、認(rèn)命地接受母親這一角色,勉為其難地完成養(yǎng)育之職。從小到大,她幾乎沒有對我溫存慈藹過——除了生病了,她會伸手摸摸我的額頭試試體溫。我小時候的記憶中,她從來是沉默的、怨恨的、寡著臉的,或者是罵罵咧咧的。她幾乎沒有和顏悅色地對我說過話,或者用無限溫柔的眼光注視過我。她更不會告訴我們說她愛我們,我們是她的命,不會說萬一我們有什么三長兩短她肯定不活了。我犯了事,比如偷了家里的錢,跟別人打了架家長帶著孩子告上門,她打我,下起手來真狠,棍子鞭子凳子,手里有什么就使什么。我的身上經(jīng)常是青一塊紫一塊。我畏懼懲罰不回家,偷偷躲到村里人的豬圈里睡覺,第二天從豬圈里趕去學(xué)校上學(xué),她也從來不會找我,巷子里,從來不會響起她焦急的喚我的聲音。
我們甚至覺得她對她喂的豬都比對我們要好。有一年欄里的豬生了病,不吃不喝,哼哼的聲音聽起來難受。她請來獸醫(yī),治了好幾天都不見好。每次她提過來多少豬食,又提回去倒掉多少。她的臉一天比一天暗下去,眉頭一日緊似一日。到后來,她干脆搬來一個凳子,對著那頭病豬說話,完全是哀求的語氣,求它早點好起來,好好吃東西,好好長膘。到最后,她竟然哭了起來,邊哭邊說,說她多么不容易,哭豬養(yǎng)了這么久,哭家里的開銷大全指望著它賣錢……她哭了整整一個上午!她對豬的好讓我們妒忌,豬好起來后,我們趁她不在,偷偷到豬欄邊,用鞭子把豬狠狠抽了一頓。
然而有件事讓我動搖了她對我們?nèi)珶o溫情的判斷。那是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末,我的遠(yuǎn)房堂姑在上海生了娃,想從老家找一個人去幫忙看護(hù)孩子,理由是老家人知根知底來路正,安全可靠。那時候妹妹十四歲,為人乖巧,做事麻利,族里的人覺得是個不錯的人選。她也覺得沒有問題,堂姑是自己家人,肯定虧待不了妹妹,妹妹可以掙一份工錢,還可以見世面長見識。等妹妹跟著護(hù)送的族人去了上海沒幾天,我們發(fā)現(xiàn)她神態(tài)不對了。她開始落淚,做飯的時候落,吃飯的時候也落,在桌上用飯團(tuán)一層層粘布做鞋底時也落。淚落在鍋里、碗里和鞋底面上。我們知道她是擔(dān)心和想念妹妹了。那時是大冬天,天冷,人很容易受寒,而且一個人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怎么習(xí)慣?妹妹才十四歲。以前她沒有預(yù)料到這些,沒有預(yù)料到分離會讓她的心這么痛。這是我們猜想的,至于她真正的心理是什么,她也從來沒有說起。她只是不停地落淚,一句話也不說。每當(dāng)有人來家,她馬上就把眼淚擦了,裝作什么事也沒有的樣子。事兒是她應(yīng)下的,她當(dāng)然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她的難受??芍灰獊砣艘浑x開,她的眼淚就又止不住流了下來。
半個月后,妹妹回到了家里。堂姑見到妹妹,還是覺得妹妹太小,也沒有帶孩子的經(jīng)驗,就讓人送了回來。她看到“完好無損”的妹妹,那張苦臉竟然綻放出了難得的笑意,好像一塊貧瘠的田地里,開放出了絢爛的花朵??蛇@樣的時候沒有多久,她就又恢復(fù)了滿臉怨氣深重的表情。
我娶了妻,妻性格溫和,面帶微笑,完全是她的反面。從小我就發(fā)誓,要找一個與她完全不一樣的女人做妻子。我生了娃,并且發(fā)誓要保護(hù)好她,永遠(yuǎn)不讓她受我小時候受過的種種委屈。
我逃出了這個深淵一般的家,并且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然后我想著反哺他們。他們太苦了,我希望憑我的力氣,能讓他們有所改變。我?guī)退麄凁B(yǎng)兒子(帶弟弟讀書),幫他們建房,我想辦法幫他們還債。我一輩子反抗她,可最終還是無可奈何地遺傳了她的缺點:內(nèi)八字腳,節(jié)儉成性。我舍不得花錢,更舍不得為自己花錢。自己出門,舍不得住高檔酒店。平日出行,能坐公交地鐵就不打車。我承認(rèn)我有輕微的自虐癥。
我早已學(xué)會無視她的怨恨,經(jīng)常心平氣和地從省城趕回縣城那個二手房的家中,為她與父親處理生活中的種種。我希望這兩個可憐的長期在底層掙扎的人,晚年能多一點兒幸福。
可他們是我的父母。他們逐漸老去。我不得不一次次往家里跑。從省城到縣城,兩百公里路程,開車兩個多小時。最近通了高鐵就更快了,火車上只要一小時。以前我大約一個月回一次家,然后加上春節(jié)、清明、五一、國慶等相關(guān)節(jié)假日。而最近我回去得越發(fā)勤了,原因是父親的頸椎病復(fù)發(fā)了。
父親患上頸椎病簡直是必然的:他是篾匠,又是農(nóng)民,性格又懦弱,低頭是他的常態(tài)。六十歲時,他的頸椎病開始發(fā)作,眩暈、嘔吐、全身大汗、肌肉僵直、面色慘白。那時他們還在村里生活,她慌忙請村里的野德醫(yī)生來治療。野德醫(yī)生給他掛了幾天擴(kuò)充血管的點滴癥狀才消失。我從省城回家,帶著父親到縣城醫(yī)院拍片,又帶著片子去省城找骨科專家。骨科專家說,父親的病有兩種治療方案:一種是手術(shù),但如手術(shù)失敗可能終身致殘癱瘓在床;另一種是保守治療,就是采取輸液等方法,但以后病情會逐漸嚴(yán)重。我們經(jīng)過商量,最終選擇了不開刀,不冒風(fēng)險。
然而這一次與以往不同。開始我們沒有當(dāng)一回事,以為不過是很多次發(fā)作中的一次而已,按照老步驟給他治療??蓴鄶嗬m(xù)續(xù)地,入冬以來發(fā)病已經(jīng)三個月了,父親的病一點兒也不見好。檢查什么的也做了,除了老毛病沒新毛病。我們指望著老辦法會慢慢起作用,認(rèn)為這次需要的時間不過要長一點兒而已,可是一直沒有改善的跡象。他依然眩暈、嘔吐、吃不下東西,身體在不經(jīng)意間消瘦了下去,臉上的皮膚松弛了下來,看起來毫無光澤,走起路來有了些晃蕩的意思。
我給我的發(fā)小李樂打電話。他是縣人民醫(yī)院的醫(yī)生。我問他怎么辦,要不要去省城。他說老年人的病嘛,常見,但難治。去大醫(yī)院也沒用,治法都一樣,老人家這種身體,禁不起路上折騰,護(hù)理沒有小地方方便。可以考慮西醫(yī),通過輸液用藥,改善他的頸椎環(huán)境,提高頸動脈的供血能力。
我交代了姐姐和妹妹排班送父親去打點滴,然后返回了省城。
十天之后,父親的頸椎病沒有改善。他吐的時候,身體折轉(zhuǎn)過來向著床邊,喉嚨里發(fā)出痛苦的聲音,枯白的頭發(fā),宛如冬日寒風(fēng)中的衰草。
她不僅對我不好,還對生病的父親不好。她一再地逼父親吃飯,毫不掩飾她的壞脾氣。她說你把飯吃下去,就會有抗病的力氣。你這個不吃,那個不吃,你想折磨誰!
我看了父親,然后坐在沙發(fā)上,想著接下來怎么辦??晌衣牭剿麄兊姆块g里傳出了她惡狠狠的聲音。她說怎么一點兒不上心。交的什么亂七八糟朋友,找不到能治好病的醫(yī)生。她說自己前輩子造了啥孽,攤上了這樣的一個老公,也沒生下一個靠得住的兒女。他這輩子受盡了苦,年輕時受人欺,年紀(jì)大了又老生病,她跟著受委屈不算,還要一天到晚侍候人。侍候人人家認(rèn)也就罷了,可三個多月沒見好,什么人!
我沉默。我讓她撒氣。
她又來了老一套,說一點兒意思都沒有,她早就不想活了。她隨時準(zhǔn)備買一點兒農(nóng)藥,咕嚕咕嚕喝下去。她怎么還不死,早死早埋,省得在這世上遭罪。她沒過一天好日子!
我板著臉。我不說話。我想氣撒了這么久,她總該要歇下來??墒撬廊徊豢贤W?。她罵得更難聽了,就像我小時候犯了錯那樣,用了贛江以西最狠毒的話語。我頓時忍不住了。
我憤怒地望著她。我說你住嘴!我的聲音大得很,嚇了我一跳。我繼續(xù)說,你怎么仗著你是長輩,就什么話都說得出口?這么多年,你怎么就一點兒長進(jìn)也沒有?我不是醫(yī)生,我怎么知道該怎么治。總要讓人慢慢想辦法。你不要把什么事都推在我身上。你有本事,你來給這個老頭兒治一治!
這是我這輩子對她唯一的一次咆哮。與她完全不一樣,我是一個溫和的人。我很少生氣。她讓我知道,生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反而會把事情搞得一團(tuán)糟。她愣住了。她從沒見我發(fā)這么大的火。她終于停止了叫罵,默默轉(zhuǎn)到廚房里給父親準(zhǔn)備吃的。
我的春節(jié)假期用完了。吃過早飯,我收拾好行李,與父親告別。我跟父親說,要聽醫(yī)生的話,繼續(xù)做針灸治療,按時吃藥。身體逐漸向好,說明醫(yī)生的治療是對了路的。要相信他。我多次跟醫(yī)生溝通過的,他說會好的。要有信心。要努力吃飯,不要怕嘔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會順順利利過這一關(guān)的。我交代母親,要有耐心,對老頭兒好點兒。
我領(lǐng)著妻兒下了樓。母親跟在后面,是要送行的意思。這是我們家的一個儀式,每年我和弟弟春節(jié)后離開家,父母都會一起給我們送行??山衲?,只有她一個人。
我看到她少有地把手背在后面。我大概猜到了,她手里拿著一掛爆竹。按照老家的年俗,子女春節(jié)后出門,父母都要給遠(yuǎn)行人放一掛爆竹以祝福平安。
可今年全國上下禁放。這是旨在移風(fēng)易俗的決定。放爆竹,太吵,也容易發(fā)生火災(zāi)和污染空氣,我舉雙手贊成。是的,我認(rèn)為這種在中國流傳了幾千年的風(fēng)俗并無必要。春節(jié)時候的爆竹,跟一個人一年的運氣有多少關(guān)系呢?每年每家買爆竹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是到了禁止燃放爆竹的時候了。
可是她要為我們的離開放一掛爆竹。我發(fā)現(xiàn)了她的企圖。那紅色的爆竹在她背后露出了尾巴。是呀,她個子太小,也瘦,怎么擋得住一掛賊頭賊腦的、長長的爆竹呢。
——她多像這掛爆竹呀,早已不合時宜,其實也一無是處,可依然要虛張聲勢。她的心,也像這一掛掛爆竹,基本是實心的,也是沉默的??伤⒎菍@世界沒有熱情,對親人們沒有愛意。只是她拙于表達(dá)。而唯有春節(jié),做了讓她釋放的引線和火苗。
我趕緊發(fā)動了車子。我希望盡快離開這個現(xiàn)場。如果她點燃了爆竹,正好有人沖進(jìn)來,知道她是我的母親,我該有多丟人呀。
我掛了擋,踩了油門。車徐徐開動。爆竹在后面不顧一切地響了起來。我側(cè)過頭來,從后視鏡看到,她站在那里,身體歪斜著,既像是耗盡了全部的力氣,變得虛弱無比,又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情,因此心滿意足。硝煙升起,她的小小身體,隱沒于硝煙之中,我無法看清她的表情。
(選自2022年第8期《廣州文藝》)
原刊責(zé)編" 梁智強(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