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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路與短句

        2023-04-12 00:00:00沈念
        散文海外版 2023年1期

        山寨的冬天,到了晚上,風會變得旋轉且呼嘯起來。幸好有山體擋護,刮到村子里,泥巴竹籬雖遮擋著,但還是會從窗縫里鉆進來?;鹛晾锏幕鹗遣幌ǖ?,偶爾會爆出兩聲炸裂后的噼啪聲。屋里的空氣冰冷,只有火塘四周有些暖意。他醒來,被風聲的尖銳震住,感覺房子變成了一條船,在無邊的風暴中跌跌撞撞,直到睡意再次襲來,繃緊的身體松軟了許多,他又悠悠滑滑,墜入父親做過的那個荒唐夢中。

        父親要把寨子對面的高山推平。那段日子,他有事沒事就要轉悠到山上,像是尋找什么丟失的東西。他穿過松枝、蕨葉、芭茅草、竹子遮擋的小路,取出插在后腰帶上的鐮刀,把那些絆路枝蔓砍個干凈。舊鐮刀渾身黑乎乎的,刃口卻閃閃發(fā)光,父親是左撇子,每天清早第一件事就是磨刀,那把獨一無二的左鐮在長條麻石留下了密密的刃印,像一口奇怪的齙牙。他帶上的長麻繩卷掛在腰帶上,繩子打結的地方是長度標記,五米是系一條細紅繩,十米是系一條粗紅綢。他用最笨的方法丈量著山地的長度。山上巖石多,可以找人炸了,運回村寨鋪路,或是壘護坡的堡坎。他為此去找過縣里礦山的爆破工,對方剛從井道上來,就著一盆黑水,擦洗著臉上的污濁,聽說炸山,頭雞啄米一樣,水珠四處濺飛,一臉輕而易舉的不屑。他的小本上記著測量后的數(shù)字,心里算,紙上算,反復計算后,他自己都震驚了。如果真把山推平,能多出數(shù)千畝的田地。這些多出來的地,規(guī)整的種一季水稻,不規(guī)整的種花生、玉米、大豆,每年多出來的糧食產量說出來會嚇人一跳。窮家窮業(yè)的人,缸里有糧才心中不慌,周邊的村民,不都眼酸酸地忌妒著他們。他不只算著多出來的糧食,也粗估了要投工投勞的量,咬緊牙努把力,兩三年工夫,山寨要大變樣。后來他都不敢細想了,好像再多想一分一秒,這個夢就要馬上成真了。

        一晃眼,快二十年過去,那個村人談論的荒唐夢,成了父親的人生傳奇。

        他到底有沒有跟過父親去移山?這個問題他曾在深夜問過自己,時間長了,記憶似乎也變得不可靠了。那時他那么小,不夠鋤頭高,他扛著家里那把磨得亮光的鋤頭上山,被父親踩過的山路沒有盡頭,只要不停下腳步,只要還在向上走,這條路也在無盡地延伸。但他很快就像敗陣的士兵,灰溜溜地下山了,山上布滿巖石,那些巖石遠比想象中要堅硬百倍千倍,他們父子一輩子,就是幾輩子也沒法鏟平。石頭長在地里,誰能指望地里長出糧食?父親舉起的鋤頭落下,石頭碎屑如火花般四濺。他突然看到身后站著幾個看熱鬧的村民,有的捂著嘴,扭過頭去,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有人為了打破尷尬,走到他身邊,一把奪過鋤頭,往掌心啐了一口唾沫,掄了半圈高高舉起,在石頭上砸出一聲脆響,然后搖頭嘆息,這是一座結結實實的石頭山啊。

        天作怪的叫聲打破了山野的沉寂。叫聲時遠時近,時而嘹亮剛烈,時而低囀頓挫。他賴在床上,辨認著聲音,這種又瘦又長的竹雞,叫起來是夫唱婦隨,公的叫聲像撕裂一塊綢布,由啞到亮,母的叫聲起伏有節(jié)奏,清脆悅耳。它們藏身山林,把窩搭在復雜的石頭林縫里,精怪得很。這么些年過去了,它們還是沒變,躲在山林的某個旮旯里叫喚著新的一天到來。

        突然,叫聲停歇了。天地又一次陷入沉寂。但沒過多久,他聽到一種從空中飄過的聲音,哧哧嘩嘩的,像一艘破冰船鏵開堅硬的冰層。天作怪是能飛的雞,他親眼看到過它們從山谷叢林中飛起,飛到黃馬巖的山頭。它飛的時候不會發(fā)出聲音,仿佛一點兒聲響,就會把飛的秘密給泄露了。

        鼠灰色的霧繞著山,隨著日光漸漸稀朗起來,山上的樹鍍上了巖石般的灰白光。到了夜里,這些光也發(fā)亮,像裹著一層黑亮的殼。山上的樹雖多,但能成材作梁的少,有的就跟野草一樣賤,不被山寨人待見。有的長在巖縫里,野生在崖壁上,人們任其自生自滅,枯死,腐爛,除了撿回來做柴燒,別無他用。

        父親起床后,仍像往常,清掃著門前石坪上風刮來的落葉。春夏秋冬,樅樹、青岡櫟、柏樹、香樟、栗樹、冬青,有的落葉并不是村里的樹,而是從山谷飄來的,如同遠方親戚跋山涉水突然出現(xiàn)在家門口,父親驚訝地說:“風吹你來啦?!彼f話從來節(jié)省,吐字三言兩語不成句,更多時候像只沉默的山羊。

        父親是個熱愛土地的人。山腳下歸他家的兩塊地,地背陰,見光少,費了大力挖條小渠引水,收成不如意,但他從不肯放棄,于是改成不要太費心的花生,春天翻遍地,播下種子,到時花生成熟了又翻遍地收回家。前年起進村的野豬多了,跟人搶食,是父親在他新開墾的玉米地發(fā)現(xiàn)的。那是一塊離梨子樹不遠的荒地,過去堆放著垃圾,村里搞環(huán)境整治,要求垃圾都堆到拐坡下的垃圾箱,但村民晚上都偷偷把垃圾丟在了這里。直到有一天,父親扒拉著地里的石頭,一顆顆丟到一旁,石頭成堆,擋在丟垃圾過道的入口,形同一塊告示牌——領土不得侵犯。

        荒地變成了精墾地,父親種下玉米的時候,村人看到莖稈上的枝葉,才想到這不再是垃圾地了,而是成為了父親的領土。有人恍然大悟,后悔莫及,住在周邊幾戶人家的女主人都在埋怨男人,腦瓜子都是木頭疙瘩,為什么不想到搶先占領這片領土并開發(fā)為己用。當玉米掛穗,歡歌載舞的時候,村人忌妒的表情里多了些惱怒,私底下對這塊有了生命的荒地說長道短。村支書在這件事上,是站在父親一邊的,面對少數(shù)人的非議,對那塊公共土地私有化的責難,他的公開解釋是,地是暫時由父親管理,村里隨時可以收回。他心里卻是暗暗感謝父親的墾荒之舉,改變了村人丟垃圾的習慣,讓他不再被鎮(zhèn)里的干部劈頭蓋臉地批評了。又有更多的村民站出來,數(shù)落那幾位心胸狹隘的,當年為了村里修路,父親讓出了家里最好的地。

        父親從頭到尾就當自己是聾子,沒聽到過那些議論,每天照??钢z頭,照常和遇見的人打著招呼,不緊不慢地去管護領土上的三十棵玉米。

        掛穗的季節(jié)剛過,縣里的干部進村宣講,凡是野物都不要打,也不能打了。村民嗤笑干部不懂鄉(xiāng)村現(xiàn)狀,青壯年勞力跑東跑西,老人哪有力氣打野物,野豬送上門,都沒人去趕,更別說圍獵了。大白天,野豬大搖大擺地闖進了父親的玉米地,把那些剛掛穗的玉米拱伏倒地。

        “糟踐人!”父親說的時候,嘴角卻是笑的,如同面對一個淘氣野孩子的無奈,心疼的是那一茬剛熟的玉米。

        父親沒事常常坐在離家不遠的梨子樹下發(fā)呆。

        那是村里活得最老的一棵樹,枝杈長到半空中,倔枝曲節(jié),磕碰之間,隱約發(fā)出銅哨之聲。以前到了五六月間,梨樹新發(fā)綠葉,長出幾個酸澀澀的小梨,孩子咬兩口就丟給了鳥去啄食。前兩年沒結果,但仍在吐綠。綠意星辰般拱伏在黑枝上時,人們抬頭看一眼,知道梨子樹又活醒過來了。

        山風一起一歇,四季輪轉,山林像咳嗽一樣吐出鳥窩、碎蛋殼和天作怪的糞粒兒。禁伐之后,石頭山上深深淺淺多長出些新的綠色,也沒人再敢動活下來的樹的主意了。有一年來了一撥人,說是市里的園林專家,忙活著給村里的樹掛牌保護,黃檀、柳杉、青榨槭、古樟、栗樹、刺槐,都有了它們的姓氏年齡介紹。古樟是二百一十歲,梨樹是二百六十歲,村寨的老人也不知道這個歲數(shù)是如何確定的,沒有人說得清樹是誰家祖先栽下的。

        “看到樹,就是寨子了?!备赣H跟外地人這般說。梨子樹站的地方就是村里最高處,朝四面望去,山連山,高低錯落,云霧從山谷游龍般升起,山寨就藏在萬馬歸朝的群山之中。

        梨樹雖然栽在離他家?guī)撞竭h的石坪,夏夜串門的鄉(xiāng)鄰就坐在樹下納涼,說著山里的奇聞逸事。他兒時趁著父親不在家,會邀著幾個小伙伴爬到樹上,眺望隔著一道道山谷、沒去過的地方,看上去很近的地方常常要繞很遠的道才能走到。父親否認樹是祖上栽的,說也許是鳥銜來的一粒樹種長成的。他就是那時迷上這一棵棵樹一片片山林,一粒種子長成參天大樹,得經歷多么漫長的時間、多么磅礴的風雨。讀大學念的農林專業(yè),偶爾他會萌生一些奇怪的念頭,在石頭山上栽種哪些經濟樹種又服水土又富百姓。這些問題困擾著他,像黑暗中閃過眼前的碎玻璃,留下一塊塊鐵灰色的光。

        他閑下來,就會去想父親在樹下發(fā)呆的神情,想父親眼中的高山和低谷。

        村與寨之間,山路相連。綠蔭掩映,彎曲環(huán)繞,總有路抵達。山寨雖偏,通往外面也只有一條路,舊貌陳顏渾然不覺間起著變化。父親帶著村民修這條路,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掰著指頭算,像是算著手心小徑分岔的掌紋線。

        那是一條遇到雨水就會潰爛的路??涌油萃?,濕滑難行,進入雨雪季節(jié),就像踏進地雷陣,隨時小心掉進陷阱坑,出來一身臟泥衣。這條路是一個孩子的今世仇人,是他兒時的噩夢。他每天上學必經此路去往學校,想躲也躲不了,想逃也逃不掉。他搖晃著還沒清醒的身體,走出家門,看到腳下這條在前面拐了個彎,看不見盡頭的長路,心里就發(fā)怵。下雨后的路面,有很多積水,濁黃的水不是摔倒在泥水里,就是陷入深坑的泥漿里拔不出腳,那種使盡力氣也走不動的感覺,像是夢魘住了。父親教他看路走路,要選有些石子的地方墊腳,用腳尖輕輕一踩,上身不要用力往下沉,相反是要提氣,讓身體快速地走過去。每一腳都要看準,都要及時提氣,他做不到,他懊惱自己沒有長翅膀,也沒練就輕功。當他一身泥一身水地走進教室,穿著半濕半干的衣服,瑟瑟發(fā)抖聽著老師講課的時候,情緒糟糕透了。他無數(shù)次被這個情景困擾著,有時夢到走在半路上,山上的樹和石頭坍塌下來,連同他把路給半截埋了。一度他不想去學校了,父親順手折斷一根細樹枝,狠狠地打了他一頓。父親專打他的小腿,邊打邊說:“腳就是你的路?!?/p>

        他被抽打得疼,嘰哩哇啦地哭,哭完父親送他到學校。在校門前的三岔路口,他那時就發(fā)誓,將來要逃離閉塞的村子,要去山外的地方,都是因為這條路。甚至有很多次,他在回家的路上,想到從此別過,開始遠游流浪。當他走出山寨后,發(fā)現(xiàn)走在任何一條道路上,都會有壓抑不住的歡欣。他想,畢竟世上最爛的一條路他走過了,從此,他走的每一條路,都會比過去走過的好。

        寨子里的祖訓是,窮也要有窮擔當,不求人,凡事靠自己。那時候,很多條件好的村子早就把路修成了水泥路,但山寨家底子薄,修不起一條路。一條路是一個村子的臉面,也是人的臉面,但現(xiàn)實殘酷,沒有錢,修路就是件沒辦法的事。剛換的村支書是父親,村民難以忍受著這條破路的時候,就望著他們的新支書,心里卻都明白,這個人沒有關系可找,也不會去纏著鄉(xiāng)里的領導,只怪自己投錯了胎。山寨就像被遺忘的角落,有時候,給再多時間,沒辦法就是沒辦法。他后來想通了一個理,不是沒辦法,而是貧窮限制了想象力,他們知道山外有山,但不明白山外的那座山是不一樣的。

        父親也不是沒找過鄉(xiāng)長。鄉(xiāng)里的書記履新,暫時由鄉(xiāng)長代理書記。鄉(xiāng)長姓田,龍山人,老家是出土匪而且出悍匪的地方,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有一個編劇到那里采訪了很多新中國成立前后匪亂的真實故事,寫了個電視劇一下把那里炒火了。田鄉(xiāng)長祖上沒出過匪,但脾氣大,看不順眼就喜歡罵人,眼睛瞪得牛卵子大,有人悄悄背后罵他“田土匪”。他人在的話,鄉(xiāng)政府院子里像趕場,吵吵嚷嚷,偶爾有一天安靜,肯定是鄉(xiāng)長出門了。此前有到隔壁村偷伐林木的,告狀告上天了,田鄉(xiāng)長拍壞了桌上的壓板玻璃,指揮人設卡攔路,不讓偷木材的出村,父親不是沒按他的指示去做,但盜伐之風正在一股勁頭上,壓不住火,剎不住車,白天攔人家半夜里運,而且是團團伙伙,幾個村干部壓根攔不住。派出所的管過一陣子,抓了幾個領頭的才算壓制下來。但這個過程把田鄉(xiāng)長惹惱了,他丟了句硬話,以后山寨的事,就是和他田某人隔著楚河漢界,不要再想著找上門辦一件事。

        硬話也是氣話,父親該有事還得找鄉(xiāng)長。那天他守在外面,瞅田鄉(xiāng)長辦公室沒人的一個空檔,進了門,又要講爛路的狀況,但剛起了頭,田鄉(xiāng)長就把眼睛瞪得更圓了,且有一股火焰像要往外噴。他說,修路的事自己想辦法,鄉(xiāng)里是絕不可能拿錢的。他在說那個絕字的時候,特別加重了語氣,真有點絕情無義的感覺。父親說:“鄉(xiāng)里沒錢,鄉(xiāng)長面子大。”他的意思是希望鄉(xiāng)長幫著往上面跑一跑。田鄉(xiāng)長臉色更難看了,斥責父親說,過去蠻懂事的,現(xiàn)在怎么也生銹絆筋了,有本事的人自己去跑,叫花子烤火都往自己胯里扒。

        父親本是臉薄之人,被一頓訓斥,心里澀澀的不是滋味。后來有同情的鄉(xiāng)干部說縣長要來,他當時心一硬,心中頓生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勇氣。他想好了,萬一縣長發(fā)脾氣,這也都是田鄉(xiāng)長逼的,村支書不當了也沒什么了不起,這條路必須要對村民有個交代。

        村民都沒想到,父親誤打誤撞地把縣長請到了進村的這條爛山路上。那天,鄉(xiāng)干部都集中在小禮堂開會。縣長一行人走出禮堂,看到父親站在空闊的院子里,獨獨的一個人。他此前一直在戰(zhàn)栗的雙腿,邁不開步子,心里設想過的一百種一千種開口的場景,啞口無言。但他站得筆直,一動不動,風吹動著他那條軍綠色褲子下擺,上面沾了很多濕漉漉的泥巴印子。

        “縣長,我要修路。”父親說完這句話,就一聲不吭了。車從鄉(xiāng)政府大院出發(fā)了。車廂內空氣滯動,縣長的表情凝重,父親像做夢一般,不敢大口呼吸。

        那條路,雨后泥濘,泥漿四翻,像是一群不懂耕作的人踩過的水田。后面下來的幾位臉色沉郁的領導,路走了半截,有幾處的山體巖石表層松動,路面爛泥翻涌,著實走得很困難。幾個干部無從下腳,落在后面,龍縣長剛邁了幾步,鞋和褲子都沾滿了淤泥,問走在前面的父親:“你們平時一直走這條路?”

        父親說,祖祖輩輩。

        有個干部嘟囔了一聲,這條路走不進去吧?

        龍縣長扭頭說:“車開不到的地方,腳可以走,村民能走出來,我們就能走進去?!彪S行的幾個干部噤聲了,加快步子跟上去,山路上很安靜,聽得到鞋底踩在泥漿里的嗞嗞聲。

        龍縣長說:“是該修條好點的路了,人不能讓一根眉毛把眼睛遮了?!彼麑Ω鷣淼哪侨喝苏f,不用走了,我們再走,路也不會好,再走下去,縣長的臉都丟盡了。我們走一次是一次,但山寨的老百姓,是要年年走、月月走、天天走。

        父親回到村里,召開村民大會,第一句話就是:“到修路的時候了。”村民問,縣長說什么了?他撓了撓頭,把縣長的話重復道:“眉毛遮不住眼睛?!贝謇锬觊L的老人掐著手指算月歷,說山寨人走好路,過好日子的時候快要到啦。

        修路是三個月后啟動的,財政困難,資金缺口大,父親發(fā)動村民投工投勞,分成鑿石組、運輸組、鋪路組,就地取材,用鋼釬砸碎山石,手錘打得叮叮響,火花四濺。大家吃在工地上,飯菜從家里帶,堅持了三個月,拉出了一條三米多寬的新路。父親又想了個主意,把那些釬開的薄石塊,條形塊狀的,帶回村里壘了水渠的護坡。

        中間又經歷了一些曲折,路在原來路基上拓寬,要占用一個村民家的一塊地,他的大嘴老婆不答應,說他們家本來人多地少,她帶著有腿疾的兒子,躺在自家地里,不讓縣里的施工隊動工。施工隊也拿伶牙俐齒的大嘴婆沒辦法,思想工作做不通,父親想出一招,換地。村里能換的幾塊地,大嘴婆看不上,不滿意,父親一咬牙,拿出自家那塊山上的水田換。村人都知道,那塊水田朝向好,日照充沛,水量充足,產量是同面積的兩倍。大嘴婆忸怩著,但父親修路心切,當即簽好換地的協(xié)議。村民嘴上罵著大嘴婆的做法,說父親犯傻,但又從內心里敬佩他。

        幾年前,他大學畢業(yè),突然改變了想法,回來當上了大學生村官,又參與到山路新擴的建設中。路走過了,才知道世間一切艱難,都是可以蹚過去的。父親換地修路的故事,被村里的老人搬出來講給年輕人聽。那條兒時長長的山路,很快變了模樣,變成了一條更平更寬的柏油新路。

        俯瞰之下,黑得發(fā)亮、飄帶似的山路,來往的車輛是和時光一起延展。山寨的變遷,如同一本厚厚的書,風吹開一頁沉重的過去,又畫出一頁開闊的未來。而今山路兩旁是農家樂、民宿和古樸的民居,是清越的山風和厚厚的綠蔭,是幽美的峽谷和明亮的曠野。我是走在這條山間的路上,聽他講起父親和路的故事。父親每一天都在與這條山路做最漫長的告別。年過七旬的父親,每天的習慣還是坐在梨子樹下,看著從路上進出的人們?;加邪柎暮DY的老人,早已辨識不清那些熟悉的面孔,也早忘記了自己與長路的往事。他回復那些打招呼的人,每一句話都比以前的更短。那些短句,像一粒粒小石子,從長路上叮叮鈴鈴滾落,被一道道山的褶痕收留,被滄海桑田的時光收藏。那么多從路上走過的人,幫父親和這座古老的山寨銘記著一條山間長路的故事。

        (選自2022年第11-12期《鄂爾多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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