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那年的夏天,窗外蟄伏的蟬,熱烈地拉響了青春的心事。而我,只是將衣袖攏了攏,把十七年的心事埋藏于夏日的沉寂之中。
“你不熱嗎?這么熱的天還穿長袖?”他剛從操場打完籃球回來,滿臉通紅,就像川端康成筆下的夕陽——“通紅的夕陽,恍如從森林的樹梢掠過。森林在晚霞的映襯下,浮現(xiàn)出一片黢黑?!?/p>
我心頭那片黢黑的田野上好像也掠過了一片夕陽?!安粺?,我的體溫比正常人的低一些?!蔽业恼Z氣里帶了一絲倔強,其實背上的汗液早就像沒有方向的河流,傾灌得到處都是。
一年級時,學校統(tǒng)一組織打疫苗?!巴瑢W們,請你們把外套脫下來,然后把左胳膊露出來!”瞬時,其他同學像是剛剝了殼的水煮蛋般白凈的胳膊裸露在我眼前,灼傷了我的眼睛。我低下了頭,因為我的皮膚、樣貌都有來自泥土的參照。
班主任順著隊伍清點這群“水煮蛋”,并滿意地點點頭。到我面前的時候,他的眼神變得犀利起來,盯著我說:“你怎么不脫外套?是沒有聽到我剛才的話嗎?”
“不是的,老師,我,我有點兒感冒。媽媽讓我不要吹風,輪到我的時候我再脫外套,可以嗎?”自卑裹挾著謊言噴涌而出?;蛟S是搬出了母親的緣故,又或許是因為撒謊而漲紅的臉為我作證,班主任這才將笑盈盈的表情重新焊回臉上。
我脫下外套,露出了左胳膊——汗毛像叢生的雜草,葳葳蕤蕤。我這只蠟黃的胳膊就像烏鴉混進了天鵝群,與四周格格不入。終于打完了,我剛起身,就聽見身后的男生和其他同學竊竊私語:“那個女孩的胳膊上有好多毛??!就像黃心獼猴桃一樣?!蔽覜]來得及拿棉簽止血,趕忙穿上外套就跑。被針孔滲出的血液浸染的不只是衣服,還有那個夏天滿身汗毛的我。
后來,我開始討厭夏天,再也沒有穿過短袖。
“真的比正常人的體溫低?”他側身歪著頭,手背不知何時已經放到了我的額頭上,“好像是……哎,這不是挺熱的嗎?”不知何時,我的臉又悄悄漲紅了。
我剛后知后覺地想拿起桌上的書打他,化學老師走進了教室。那節(jié)課我什么都沒有聽進去,只是靜靜趴在桌上,看著第二排穿著籃球背心的他,一股莫名的委屈翻涌而來。
他裸露出來的胳膊和多年前他們的一樣,是那樣的白。我曾經多么討厭這個白色,但我竟然不討厭他的白。他的白似月色皎潔,似碧玉溫潤,我青春的悸動氤氳在這樣的白中。
我真希望自己是他身旁的那個女孩,扎著高馬尾,膚若凝脂,穿著一件白色短袖,每一寸肌膚都像發(fā)圈上的梔子花一樣,盛開在夏天里,干凈、白嫩、香甜。
我趴在桌上,多么希望化學練習冊上的碳、氫、氧……能夠給我變出一瓶特效美白脫毛膏來。
伴隨盛夏的登場,窗外的榕樹枝葉更加茂密了,唱心事的蟬也從窗外飛到了操場上。
我們跟著“1234,2234”的拍子,踏著有節(jié)奏的步伐,背著繁重的學習壓力,在操場上做課間操。突然身后傳來一陣哄笑,循著笑聲望去,我看見一個女孩的褲子上有一團紅色若隱若現(xiàn),而她似乎還不知道。我趕緊脫下校服,圍在她的腰上,說:“笑什么笑,很好笑嗎?”哄笑聲被我突如其來的怒吼蓋住了,只余幾聲鼓點般的議論在風里飄蕩著。
處理好那個女孩的事情后,剛坐到教室里,我就開始后悔了。最近持續(xù)陰雨,我的長袖都洗了且沒有干,我穿的是哥哥的一件白色短袖?!巴甑傲?,他肯定看見了!”操場上那鼓點般的議論聲擊打著我的心,好像有一兩聲是關于我的。
我悄悄把書包抱在懷里,迅速擋住胳膊上的汗毛。
“穿上!”他脫下校服塞進我懷里,“我覺得熱,沒地兒放衣服,剛好你的體溫比正常人的低,幫我降降溫!衣服口袋里的東西是給你的。”
那是一封信,我讀完第一句的時候,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信的內容是:“你胳膊上的痣很好看,你不知道,剛才你拉走她的樣子太帥了。每個人都不完美,但在我眼里,那個咋咋呼呼拿書打我,洋洋灑灑地寫出優(yōu)秀作文的你就是最完美的。畢業(yè)那天,我希望你可以穿著短袖揚起頭走出考場?!?/p>
后來,我還是沒有勇氣穿上短袖,但我很喜歡那個夏天。走出考場那天,各色各樣的短袖隨著人群涌動,就像五顏六色的彩燈,長在青春的風里。那一只只白色的“水煮蛋”再也沒有灼傷我的眼睛。我與夏天都不言不語,我也終于釋懷了蟬鳴里的心事……“黃心獼猴桃”的自卑,在那一刻被徹底治愈。
進入大學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真的有脫毛膏這種東西,還有脫毛儀,美白產品更是種類豐富。原來,曾經讓我那么自卑的心事,可以這樣毫不費力地解決。
多年后的夏天,我整理舊物時偶然發(fā)現(xiàn),那封信的背面還有一行字:“念念縈心是君名?!弊x完,淡淡的遺憾就像圍墻上的爬山虎,蜿蜒到了內心深處。為什么當時我沒有看見呢?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也能對這行字報之一笑了。
后來,夏天的風吹過,我也喜歡將胳膊上的痣裸露在風里,我的短袖也隨風一翕一張?!包S心獼猴桃”再也不怕夏天了。
(本刊原創(chuàng)稿件,橙子醬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