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夏元
自從家門口的鐵路菜市場被拆遷改造成高線公園后,外婆偶爾會抱怨幾句家里的陽臺正對公園天橋沒有隱私,買菜尤其不方便。
要說不方便,那確實有點兒。以前的鐵路菜市場是在一段廢棄的鐵軌上修建的,寬敞、通風,攤位多、價格合理,是附近居民買菜的首選地。但近兩年區(qū)政府致力打造宜居生活圈,把菜市場大刀闊斧改建為高線公園,一時間上了許多新聞網(wǎng)站頭條。
夏元上網(wǎng)搜過,全世界第一個高線公園位于美國曼哈頓,在狹長的工業(yè)遺址上注入景觀、植物、藝術等多種元素,把原本割裂的社區(qū)空間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極具創(chuàng)意?,F(xiàn)在,這個全新的公園模式來到了自己身邊,那段全長九百米的鐵路變成了三層立體式公園,通透、交錯,在下沉式廣場上將不定期開展藝術展覽、文創(chuàng)集市等活動,洋氣!
公園還沒完工,夏元站在陽臺上,就能看到絡繹不絕的游客前來打卡、拍照,儼然有成為下一個網(wǎng)紅景點的趨勢。鄭瀟和夏元提過,公園里還將有一個小型籃球場,不用付費,采取預約制,等哪天開放了,約了一起去打籃球。
夏元給陽臺上的風信子、金魚草澆完水回到客廳時,外婆拖了個小推車正準備出門,說去盛橋菜市場買菜,晚點回家,她關照夏元,沒事兒別出門,不管誰敲門都別開,女孩子家家,第一緊要的就是安全。
盛橋菜市場在三公里以外,坐公交車六站路,單程半個小時。自從鐵路菜市場拆了之后,樓上樓下的阿婆都開始光顧附近幾家生鮮超市,外婆去了幾次就不去了,一是賣得貴,二是嫌營業(yè)員冷冰冰、不熱情。夏元給她在手機上下載了幾個買菜軟件,教她怎么選購、下單,外婆沒用幾回就說不習慣,外賣那些小伙腳踩風火輪,送完就走,連搭句話的時間都沒有,她有一回在手機上看到送貨的外賣員姓叱干,她快活到七十了,從沒見過這個姓,就很想等他到了問問他祖上是哪里的,結(jié)果人家把菜往她手里一放,立馬閃人。她就只好上網(wǎng)查,網(wǎng)絡百科上是這樣釋義的:叱干,鮮卑古姓,現(xiàn)僅陜西省咸陽市彬縣永樂鎮(zhèn)叱家村和趙家莊村仍有少量叱干復姓。她把查來的資料和夏元分享,夏元“哦”了一句繼續(xù)埋頭吃飯。
沒多久,外婆下定決心去盛橋菜市場,因為鐵路菜市場不少攤位都搬那里了,他們給她發(fā)過微信—“李阿姨,歡迎來光顧。我們都想你哪!”在微信通訊錄里,外婆把他們分在了“老朋友”這一組里。她幫賣水產(chǎn)的阿姨找到過租金便宜的房子,幫水果攤老夫妻的女兒介紹過對象,幫有事外出的堅果店老板娘看過幾次店。老朋友既然發(fā)出了邀請,她怎么可以不去捧場呢?更何況,去一趟盛橋,不光可以買菜,還能和老朋友拉拉家常。
有一回,外婆因為和賣牛肉的老板聊天聊到興頭上,耽誤了時間,趕上晚高峰堵車,夏元放學回家看見廚房里冷鍋冷灶,忍不住抱怨:“你怎么就那么愛跟人聊天。”
“我在家里一個人待著,不找人說說話,要得老年癡呆的?!毕騺碓挷欢嗟耐馄艦樽约恨q解了兩句,“你外公身體好的時候就喜歡出去和人下棋、釣魚,回來就是吃飯睡覺,后來生病不出門了,在家就看電視、聽收音機,半天都不吭聲。元元,你要是有空,也可以和我聊聊你的……”
夏元餓著肚子,心里又記掛著書包里的幾張卷子,實在沒有心情聊天,她從餐桌上抓了一包蛋黃派就回房間了。外婆的眼里閃過一絲失望,但很快,她把失望收起,系上圍裙,走進廚房,準備晚餐,薺菜黃魚羹、豌豆炒蝦仁、黑椒牛肉粒,都是夏元愛吃的。
在餐桌上,就著菜的咸淡味道她們能聊上幾句,除此之外,夏元沒有別的想說。有時興起,想聊一聊網(wǎng)上的熱點話題,可是一抬眼,看見外婆稀疏的白發(fā)、暗沉的皮膚,便又打消了念頭。要是她像鄭瀟外婆那樣年輕時髦就好了,夏元不止一次想過。那真是一個活潑潑的美麗女性。鄭瀟說她外婆有六十多歲,但看起來不超過五十,熱愛一切新鮮玩意兒,瑜伽、芭蕾、攝影、烘焙、逛美術館、剪輯視頻、美容美甲……鄭瀟在作文中寫過她的外婆,得意地稱呼外婆為“永遠年輕態(tài)的活力美少女”。鄭瀟是外婆一手帶大的,她們像閨密一般相處,彼此透明,無話不談。
夏元和外婆生分,這不能怪她。雖然同在一座城市,相距不過五公里,但她出生之后,外婆并沒有怎么照看過她。直到前年秋天,她十一歲,爸爸被公司外派去重慶工作兩年,媽媽跟著一起去,她才搬來和外婆同住。
在一起一年半了,夏元看不出外婆有什么愛好,廣場舞、打麻將、逛街這些她似乎都沒什么興趣。非要找一個,那可能就屬養(yǎng)花了。七八平方米的陽臺上,種了約莫十五種綠植,施肥、松土、澆水、除蟲,每天花不少工夫。忙完了,她就搬張凳子坐在那兒,曬會兒太陽,看會兒花,打個盹。下雨天,她還坐在那兒,但是打不了盹,聽雨水啪嗒啪嗒打在窗玻璃上,“真熱鬧!”外婆自言自語。
其他時間,外婆都在忙活一口吃的。早飯自己蒸饅頭、做包子、烘烤西點、煮五谷雜糧粥,晚飯那一頓必須保證四菜一湯,哪怕只有夏元和她兩個人,但餐桌上總是滿滿當當,吃不完的留到第二天她自己吃。為了不和學校的午飯重合,每周一上午,外婆都會去學校門口的電子顯示屏下站上好一會兒,等待公布一周菜單,她把菜單拍下來,如果學校里吃了萵筍炒蛋、三丁豆腐、茄汁肉圓,那么晚上就避開這些,她說過,夏元在長身體,營養(yǎng)要均衡、食材要豐富。菜場里有賣剝好的毛豆、蠶豆,宰殺好的魚,攪好的肉餡,她偏不買,非要回來親自處理,說是新鮮,于是,每天有大半的時間不是去菜市場便是在廚房。
有一天,夏元下午第一節(jié)課考完試,回到家,看見外婆坐在漆黑的客廳里發(fā)呆,嚇了一跳。她開了燈,隨口給外婆提了個建議:“你可以去看個電影,逛個公園什么的?;蛘叨刀雕R路也可以,現(xiàn)在很多小馬路都開了很多有意思的店,你可以和朋友約了去看個展喝個下午茶拍拍照。”
外婆恍惚了一下,回過神來:“元元回來啦,肚子餓不餓?我上午烤了個黑麥堅果面包,你來嘗嘗味道怎么樣。”
夏元有點兒失望,外婆對她的提議似乎不感興趣。但其實外婆聽進去了。
過了兩天,外婆突然提到了武圓菜市場。夏元一個激靈,耳朵支棱起來了。武圓菜市場這幾天成了網(wǎng)紅打卡點。因為它和一個世界一線的奢侈品牌合作,在所有的商品上,比如一把韭菜、一盒雞蛋、一袋牛肉上都包上了印有品牌logo的綠色包裝紙。許多知名博主紛紛前去打卡,拿著精致包裝下的瓜果蔬菜猛一頓拍照,回去后在社交軟件上發(fā)布,他們吸引更多人前去,還沒到中午,菜市場所有的商品就被一搶而空。
“公交車坐五站路,下來走一百米就到了。我很久沒去那條馬路了,變化真大,到處都是咖啡館、西餐館、漂亮的年輕人,他們喝咖啡、聊天、遛狗、拍照、大聲地笑,看著就喜氣。菜場也漂亮,就跟高級商場一樣,干干凈凈、整整齊齊,東西也全,就是貴了點兒?!蓖馄乓豢跉庹f了很多。
“你沒有買點兒什么嗎?”
夏元本是隨口一問,去菜場還能買什么呢,肉蔬、海鮮、干貨、盆栽,無非這些。她壓根沒料到會得到那樣的回答。
外婆說她本來準備買點兒菜,來都來了,空手回去不太好??墒呛髞硪豢春芏嗳速I完菜,拍完照,就隨手把菜扔了,太浪費了!她心疼,覺著可惜,見他們想扔,就上前問他們討了下來。這幾天吃的芹菜、肉圓、菌菇、蓬蒿、雞蛋等等都是她從武圓菜市場拎回來的。
夏元一聽,如鯁在喉,一把放下筷子,回了房間。外婆看出她生氣了,連忙敲她的房門,在門外解釋,這些菜不是她從垃圾桶里撿的,是她從人家手上接過來的,干凈、清爽,跟自己買沒兩樣。夏元一直沒開門,外婆站了會兒就走了。夏元不想解釋,也覺得解釋不清,她生氣的不是食品衛(wèi)生,而是……她和鄭瀟在學校里討論過武圓菜市場,鄭瀟說,她外婆是永遠的時髦先鋒,哪里有新鮮事,哪里就有她的身影。她外婆也去打卡拍照了,還特地背了那個品牌的皮包,披著那個品牌的絲巾。拍完照因為要和朋友去看話劇,就隨手把菜送給在一旁巴巴候著的老人家。那些老人家撕了包裝袋把菜放進籃子里樂呵呵走了,白撿了個大便宜,他們的皺紋里都藏著笑意。
夏元記得鄭瀟說這話時帶點兒得意、帶點兒揶揄的口氣。外婆有沒有問鄭瀟外婆討過菜呢?不管有沒有,夏元都覺得自己矮了鄭瀟一截,這種感覺很糟糕。要知道,在學校里,鄭瀟從來沒有在哪次考試中贏過她??墒沁@一回,夏元覺得自己輸了。在這個春天帶點兒涼意的夜晚,夏元的不快就像那無邊的黑暗,將她吞沒。
連著好幾天,夏元都悶悶不樂。周末,媽媽和她視頻通話時,看出了她的不高興,問她怎么了,夏元說,想回自己家住。媽媽說:“元元,我下周休年假回去,好好陪你幾天。休完這次年假,還有三個月,你爸就結(jié)束外派,我們都可以回自己家了?!?/p>
掛了電話,外婆敲門進來問夏元,晚上有沒有什么想吃的。夏元有點兒不耐煩:“隨便?!?/p>
外婆拿了交通卡,挽著一個帆布袋出門買菜去了。
夏元不會想到,“隨便”兩個字是她對外婆說的最后的話。接到外婆出事的消息,夏元第一時間撥通了媽媽高雯雯的電話。
二、高雯雯
在丈夫夏旭鋒接到公司外派任務后,高雯雯迅速擬定了三個方案。一、夏旭鋒一個人去,她和女兒夏元留下。二、她的公司在重慶也有辦事處,她可以申請調(diào)去兩年,女兒留下來,讓自己的母親幫忙照看。三、一家人都去重慶,夏元保留原學校學籍,在重慶找個學校插班借讀,兩年后再回來。但經(jīng)過和夏元班主任溝通,了解到兩地教材不一致,銜接上會有問題,再加上新一輪中考改革方案即將出臺,從初一開始就有科目記入中考成績,高雯雯迅速否定了方案三。至于方案一,她內(nèi)心深處是排斥的,她不想和丈夫分隔兩地,不想重走母親當年的路。于是她選擇了方案二,父親一年前過世,家里就母親一個人,冷冷清清,讓夏元去陪陪她也好。
拿定主意后,她和夏旭鋒征詢了夏元的意見,夏元表示沒問題,也許因為從小沒有老人溺愛,這孩子一直很懂事。她又去找母親,母親欣然答應:“好呀好呀!”自從父親去世后,高雯雯很久沒有聽到母親如此輕快的口吻了。
母親把自己住的那間朝南的小房間讓了出來,說別看房間小,但安靜、采光好。她請人重新刷了墻,給地板打了蠟,還新買了寫字桌和床品,自己搬到另外一間和陽臺連通的房間,還把許多陳年舊物都進行了斷舍離,說要給夏元營造一個清清爽爽的生活空間。
高雯雯出發(fā)去重慶前,找母親詳談了一次,關于夏元的生活作息和飲食習慣。
“元元寫作業(yè)效率還是挺高的,這個您不用操心,提醒她每晚九點半之前睡就行了,早上她自己會定鬧鐘。
“元元不喜歡吃雞鴨鵝、鴿子、鵪鶉一類,因為她有一天早上起來看著窗外飛過的一群鳥,突然蹦出一句,‘我前世大概也是一只鳥,我怎么就那么熱愛藍天和飛翔呢?’所以,她打定主意不吃同類?!?/p>
“哈哈哈,我外孫女怎么就這么可愛呢?!蹦赣H先是笑,笑完了就拿支筆在一本小本子上記,一邊記一邊解釋,年紀大了,記性變差了,不把重要事項記下來容易忘。高雯雯回家后還和夏旭鋒感慨,母親從前風風火火,怎么現(xiàn)在變得如此謹小慎微了。
到重慶以后,高雯雯幾乎每天都會和夏元打視頻電話,簡單聊聊學習或者生活。問起在外婆家過得怎么樣,夏元每次都說“還行”,這是夏元的口頭禪,不算多好,也不算糟,還湊合的意思。
在這之前,夏元并沒有和老年人一起生活的經(jīng)驗。她出生之后,高雯雯先是休了半年的產(chǎn)假,請了育兒嫂幫忙一起照看,產(chǎn)假結(jié)束后又向老板申請一年在家辦公,薪水減半,辭去領導職務。夏元一歲半進托兒所后,高雯雯恢復了原先的工作節(jié)奏。別的同學說起家庭成員,會把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一起算進去,但在夏元的概念里,一家人就是指爸爸媽媽和她自己。高雯雯擔心,夏元到了外婆家會不適應,又是一個即將進入青春期的年紀,多思、敏感,萬一……但眼下看起來,夏元過得還行。
在夏元眼里,外婆除了節(jié)約點兒,不舍得開燈,她前腳離開某個房間,外婆后腳就把房間的燈關了,不舍得用水,澆花的水都是用盛在盆里的淘米水,不舍得去理發(fā)店,前面的頭發(fā)自己拿把剪刀修,后面的就讓樓上的毛毛阿婆修,毛毛阿婆的手藝簡直一言難盡……除此而外,倒還好,不會隨意動夏元桌上的東西,也不會不管不顧往她碗里夾菜,更不會充當人生導師跟她絮叨這樣那樣的大道理。
“她每天把大量的時間都花在了買菜、做菜上?!?/p>
高雯雯記得,夏元說這句話的時候緊跟著一聲嘆息。吸引年輕孩子的東西太多了,學習、運動、游戲、社交、網(wǎng)絡……世界是豐富的、精彩的,他們想盡可能地了解、參與,只會覺得時間不夠用,怎么能想象一個人每天只是圍著菜場、鍋臺轉(zhuǎn)呢?
夏元以為外婆就是“民以食為天”里的那個民,但高雯雯知道,其實不是那樣,母親年輕的時候并不熱愛做飯。
父親是海員,常年出海,在家待的時間很少。家務事幾乎都是母親一個人在料理,工作、帶孩子、照顧老人,忙得團團轉(zhuǎn),下班回家,炒一個青菜、搭一塊腐乳,或是下碗面臥個雞蛋,有時甚至一碗蛋炒飯就對付過去了。高雯雯的童年記憶中,并沒有留下多少豐富的“媽媽的味道”。上了中學,學校離得遠,她帶飯去學校,班里不少女生都喜歡圍坐在一塊兒,分享彼此飯盒里的菜,排骨、炒蛋、肉末粉條、蝦球等等。高雯雯一個人坐在角落里,不和誰搭伙。她的飯盒掀開,不會有人愿意伸筷子進來,捂久了發(fā)黃的菜葉、只有咸味沒有香味的蘿卜干、肥肉多過精肉的肉絲……她強迫自己把飯吃完,免得下午餓肚子影響學習,菜多半都倒了,母親不知情,以為合她的口味,就繼續(xù)湊合著做。在吃和穿上面,高雯雯不敢提任何要求,生怕母親會像其他同學的媽媽那樣說些讓人難堪的話:“女孩子不可以饞,小心被人用一口吃的就騙走了?!薄芭⒆影研乃蓟ㄔ诹舜虬缟?,學習還能好嗎?”
直到成年以后,在一次年夜飯上,父親又一次拿高雯雯的身高開玩笑,說自己有一米八三,高雯雯勉強一米六,浪費了他的大好基因,一定是因為她讀書那會兒懶、不愛運動。高雯雯一改從前的溫順乖巧,當即就摔了筷子哭開了:“你知道我從小到大吃進嘴里的都是什么嗎?”高雯雯哭訴了很久,父親聽完很是震驚,他責怪母親:“我每月工資都交給你了,你為什么不給孩子買點兒好吃的?”母親咬著嘴唇,聲音顫抖:“雯雯,是媽媽不好,我那會兒工作忙,沒心思給你弄好吃的,再加上你爺爺奶奶生活、看病,你二叔的學費都指望我們,我不敢大手大腳用錢……”
也許,進入晚年的母親每天都費盡心思為夏元張羅一桌好吃的,是為了彌補當年對高雯雯的愧疚吧?高雯雯知道母親的退休金并不高,所以每個月都會給她打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錢,讓她手頭寬裕點兒,不要克扣自己,更不能降低了夏元的生活水準。
夏元沒有抱怨過吃的,她說外婆手藝不錯,每天四菜一湯,可以連著一個星期不重樣,她在網(wǎng)上鉆研菜譜,還會定時收看美食節(jié)目??墒亲罱淮瓮ㄔ?,夏元突然提及想回家住,這讓高雯雯很是詫異。她知道夏元和外婆之間一定產(chǎn)生了齟齬,但夏元又不肯具體說是什么。她正好攢了幾天年假還沒休,就想趁這個機會回來一趟,了解一下情況。
但她萬萬沒有想到,她一走出飛機艙門,就接到了母親去世的消息。
那是個晴天,天高云淡,陽光和煦,她一度以為電話串線了:“元元,是你嗎?你沒跟媽媽開玩笑吧?”夏元帶著哭腔在電話那頭喊著:“媽媽,你快回來吧?!备喏┐┲吒?,一個趔趄,差點崴了腳。
是一個意外。母親雖然算不上多么身強體健,但每年給她買體檢套餐,查下來身體各項指標都還可以,心臟、血壓、血糖指數(shù)、肝臟什么都沒有大礙,高雯雯還跟她開玩笑:“媽,你所在的街道,百歲老人的人數(shù)居全市之首,若干年后,肯定也得算上你一個?!笨墒钦l能想到……
夏元一見到高雯雯,就撲進了她懷里:“媽媽,太突然了,外婆……”
從機場回家的一路上,高雯雯都強忍著悲傷做心理建設,想著自己要堅強起來,至少,得安撫好夏元的情緒,可是此刻聽夏元這么一哭,她也繃不住了:“元元,我已經(jīng)沒有爸爸了,現(xiàn)在又沒有媽媽了……”
父親在六十歲那年得了胰腺癌,很痛,都瘦脫相了,挨了好幾年離開時,高雯雯早有心理準備,傷心是傷心的,但同時也覺得父親終于解脫了??墒悄赣H的離開太突然了,她甚至懷疑這是不是一場噩夢,她很想從夢中醒來,再聽母親說一句:“雯雯,你回來啦?想吃點什么?”
她把夏元緊緊抱在懷里,女兒身上的溫度能驅(qū)趕她體內(nèi)一陣強過一陣的寒意。如果不是接到夏旭鋒的電話,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放開夏元。夏旭鋒說,他請好假,買好票了,今晚的飛機,凌晨就能到。他關照高雯雯,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女兒,接下來還要料理母親的后事,大家身體都不能垮。
掛了電話,高雯雯這才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黑了,夏元該餓了,她打開冰箱,準備快速整個晚飯。剛把一棵青菜、一盒肉絲拿出來,就聽到有人敲門。
是夏元去開的門,她聽到夏元叫了一聲:“毛毛阿婆?!?/p>
哦,是老鄰居毛毛阿姨,一個大嗓門、熱心腸的老太太,和母親有著超過二十年的交情。
毛毛阿姨進了門,見到高雯雯,一把握住她的手:“雯雯,節(jié)哀啊,你媽媽的事我們都知道了,唉……”
三、毛毛
從居委會工作崗位退下來以后,毛毛高票當選小區(qū)業(yè)委會主任,小到修剪樹枝大到整改小區(qū)停車場,從收集業(yè)主簽名到和物業(yè)公司協(xié)調(diào)再到盯工程進度,都靠她前后張羅……在鐵路三村,不管大人小孩,都親親熱熱叫她毛毛、毛毛阿姨、毛毛阿婆,大家似乎都忘了她的本名叫毛心怡。
毛毛是第一批住戶,三村剛落成時,作為工人新村的示范項目上過報紙,所有住戶與有榮焉。但近三十年來,隨著功能更完善、設計更合理的商品房一批批建成,原住戶陸續(xù)搬離,毛毛在鐵路三村的老朋友不剩幾個了,李蕓算是交情最久的。
一年半前,李蕓敲開她家的門,“毛毛,毛毛,我跟你講,我外孫女要來我家住了!”李蕓當時那個興奮勁喲,就跟彩票中獎似的,滿面紅光!毛毛聽了以后第一反應是:“李蕓,你慘了,你要被套牢了!”毛毛不是開玩笑,她真就這么想的。李蕓退休前十年忙著照顧兩邊老人,一刻不得閑,把老人送走后,老伴又查出來胰腺癌,這一熬又是好多年……現(xiàn)在老伴走了,毛毛正打算把李蕓拉進她組建的“樂享生活醉春風”微信群,群里都是差不多年紀的老阿姨,趁著身體好,組團去旅旅游、健健身、去老年大學報個班,一起做伴開心到老。這下又泡湯了,李蕓說女兒女婿要去重慶工作兩年,外孫女夏元搬到她家來住。
“因為要照顧老頭子,分不開身,我一天都沒帶過元元,這下好了,我可以補上這份虧欠了,順便也拉近一下和孩子的感情?!崩钍|言語中透露著迫切的激動。
“你呀,一輩子都在為別人活?!泵o李蕓倒了一杯剛泡好的小青柑。
李蕓抿了口茶,狡黠一笑:“毛毛,你這個空巢老人,你這是在妒忌我。”
這說的什么話,毛毛就一個女兒,大學畢業(yè)后去了美國留學,隨后在波士頓工作、結(jié)婚,生了兩個孩子,每年等孩子放暑假了,女兒就帶他們回國看望她。這不是挺好嘛,干嗎非得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李蕓,瞧你那嘚瑟樣,真是沒眼看?!泵χ負羲?,“別怪我沒提醒你,十多歲的孩子可不好管,一個屋檐下,可別天倫之樂沒享受到,反倒成了仇人。”
李蕓在毛毛肩上輕輕拍了一掌:“所以這不是向你請教來了嘛。毛毛,你接觸的人多,上網(wǎng)也多,你肯定知道現(xiàn)在小女孩都流行什么,喜歡什么,快跟我說說。”
哦,李蕓是向她打聽這些來了,那還真是找對人了,毛毛上網(wǎng)不愛看雞湯文、養(yǎng)生文,她喜歡關注年輕博主,看著他們的生活,覺得自己也能跟著年輕。她給李蕓提了好些,比如女孩子喜歡收集盲盒、喜歡逛特色小店、喜歡唱唱跳跳的小明星、喜歡喝奶茶,什么臟臟奶茶,聽起來不好聽是吧,味道是好的,就是加了珍珠、黑糖漿什么的,顏色看起來臟,但年輕人就好這一口,衍生出去,還有臟臟面包、臟臟蛋糕、臟臟鞋什么的。李蕓聽得愣了,眼睛都不帶眨的,毛毛見了直發(fā)笑,這個李蕓啊,脫離時代太久了,得趕緊把她拉進群里!李蕓很認真地把毛毛說的這些都記在了小本子上,還讓毛毛再報幾個菜名:“你在外面吃過的好吃的菜跟我說說,我回頭給夏元做?!?/p>
“干嗎搞這么麻煩,叫個外賣或者帶她去店里吃呀,什么都要自己做,很辛苦的。”毛毛和老伴經(jīng)常懶得做飯,去外面的小飯館解決,或者去附近新開的德國生鮮超市,那里有一些西式半成品菜,什么經(jīng)典咖喱雞肉配皮塔餅,摩洛哥風味混合谷物配烤蔬菜,維也納風味烤豬肋排,等等,買回去微波爐熱一下就能吃,方便又美味。
李蕓直搖頭,說那可不行,從前沒能在女兒的記憶里留下“媽媽的味道”,愧疚了一輩子,這回,無論如何都得給夏元留下一點兒“外婆的味道”。
別看李蕓瘦瘦弱弱的,但犟起來那是幾頭牛都拉不回的。算了,不和她辯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毛毛自己不也為了將來出國找女兒特地去老年大學報了個英語口語班?年紀大了,記那些句型、語法可費勁,有時做夢都在蹦單詞,別人勸她算了,她不也堅持上到第二期了嗎?
李蕓加入“樂享生活醉春風”群以后很少冒泡,五星級酒店的下午茶套餐團購不參加,去新開的商場拍照打卡也不參加,只參加過幾次雞頭米、紅棗、山藥等農(nóng)產(chǎn)品團購。毛毛問她整天窩在家里干嗎呢,不閑得發(fā)慌嗎?李蕓說,去一趟盛橋菜市場走走逛逛半天就沒了,回來再洗洗燒燒,元元就放學了,她覺得時間緊巴巴的,都不夠用呢。
“去盛橋那么遠,你真是不怕累哦。手機上裝個盒馬、叮咚買菜、美團的App,讓人家送貨上門不就好了?!?/p>
“盛橋那里都是老朋友,食材放心。”李蕓說。
毛毛知道,這是其中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她沒說,盛橋離中心城區(qū)遠,攤位費便宜,菜價自然也就下來了,李蕓是一個對幾毛、幾塊都算得很清楚的人。當然了,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李蕓是爽快的、大氣的。比如最近小區(qū)在力推老房加裝電梯項目,好多住在低層的住戶都不愿意交安裝費,毛毛嘴皮子磨破好幾回了都說不動他們。倒是李蕓頭一個簽名同意了,她住二樓,電梯對她的作用有限,但她愿意掏幾萬塊安裝費,說知道五樓、六樓的住戶早就盼著這一天了,她絕不拖大家后腿。毛毛一下對她刮目相看,人前人后夸她格局大。
還有一次逛商場,李蕓一改往日的精打細算,對著幾萬塊錢的首飾包包一點兒不發(fā)怵,說將來要買這買那,把毛毛著實嚇了一跳。
說遠也不遠,就是上個月的事。整個二月份幾乎都在下雨,難得遇上一個晴天,在家里洗洗曬曬半天過去了,毛毛覺得怎么也得出去走走散散心,于是就在群里招呼了一聲,拉來了幾個老伙伴,包括李蕓,她們一路從鐵路三村走到了兩公里開外的商業(yè)街,那里有一家奢侈品商場,毛毛的女兒上次回國帶她來逛過,還買了一條好幾千塊錢的圍巾給她,可惜后來去貴州旅游的時候弄丟了,心疼得不得了。這么想著,她的腳不由自主邁了進去,來都來了,進去看看,不舍得買過過眼癮也好的。
人多壯膽,大家跟著毛毛,一家店一家店地逛,皮包、飾品、衣服,乖乖,標價后面跟著好幾個零。
“年輕女孩喜歡,省吃儉用都要買,我們老太婆了,也不需要了?!泵f。
李蕓看著商場里來來往往年輕漂亮的女孩,突然來了勁,走進一家珠寶店,把人家擺在櫥窗里展示的幾套項鏈、耳環(huán)來來回回看了個遍,還問毛毛:“這套怎么樣?是不是很典雅?”“那套呢?看起來蠻秀氣的?!?/p>
毛毛笑她:“李蕓啊李蕓,你問得像真的一樣,你買得起嗎?”
李蕓沖她眨了眨眼:“等以后夏元上大學或者結(jié)婚時,我得給她買幾件名牌。人家外婆能給的,我也不能缺了她?!?/p>
好家伙,聽她的口氣,應該是存了不少錢呢。
回家的公交車上,李蕓告訴毛毛,她把女兒給她的菜金都存起來了,就等著哪天給夏元送一份大禮,女兒小時候沒得到過的,她想統(tǒng)統(tǒng)都補償給外孫女。
毛毛本來想提醒她,你為小輩操那么多心,她們心里不一定感恩。可是夕陽的光打在李蕓的臉上,她有了一種紅撲撲的快樂和自豪,毛毛也跟著高興起來,不好聽的話就爛在了肚子里,她跟李蕓約好了,真到那一天,她得幫忙一起挑,她對名牌多少還是有一些了解的。
沒想到,一個月后,李蕓就這么走了,太突然了。
李蕓的追悼會上,來了不少盛橋菜市場的攤販,他們一個個都在那兒說,李阿姨這人多熱心、多好啊,心里面永遠裝著別人,為自己想得少……經(jīng)過夏元面前時,他們握著小女孩的手:“你外婆是真心對你好,回回來買菜都說,我們家元元愛吃這個,愛吃那個。”小女孩心里面本來就難過,一聽這話,哭得眼睛更腫了。
等李蕓的身后事料理得差不多了,毛毛去找過高雯雯一次,她提醒高雯雯,李蕓把高雯雯給的菜金都存起來了,另外開了一個賬戶,收拾家里的時候好好找找。李蕓走得突然,沒有留下任何遺言,也許在存折里能留下只字片語。
第二天,高雯雯紅著眼睛來找她,她剛從醫(yī)院配了降壓藥回來,還沒上樓就被高雯雯截?。骸懊⒁蹋艺娴恼业搅宋覌尳o元元開的存折?!?/p>
她把存折里夾著的一張紙條給毛毛看—
我的退休金管元元一口吃的總是可以的。這些錢給元元留著,等她長大以后,我要給她體體面面送上一份大禮。
是李蕓的字跡,毛毛鼻子一酸,她想到了那天回來的車上,李蕓臉上的霞光。
“是夏元媽媽嗎?”還沒來得及傷心難過,有一個男人打斷了她們。
“哦,是蘇老師?!备喏┨痤^,趕忙用手指抹了抹眼淚,有點兒狼狽。
蘇老師?毛毛看著眼前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想起來了,李蕓告訴過她,夏元的班主任姓蘇,叫蘇暢,李蕓時不時會給蘇暢打電話,問問夏元在學校里的情況,當然,那些電話都是瞞著夏元打的。
四、蘇暢
十年前,大學剛畢業(yè)的蘇暢回到母校實驗學校當語文老師兼班主任。十年間,他送走過三屆學生,這些畢了業(yè)的學生每逢教師節(jié)都會回來看他,摟著他的肩喊他一聲“蘇兄”或者“老蘇”,沒大沒小的樣子引來辦公室其他老師的羨慕。夏元是他接手的第四屆學生,他發(fā)現(xiàn),和十年前比起來,如今的孩子似乎更入世、更有主見,也更不好管,無論是安排個值日還是排個座位,總有人跳出來表示不滿意。在這些學生當中,夏元算是乖巧的,她不是那種特積極、舉手沒被叫到會渾身難受的學生,也不是那種拖拖拉拉催著才交作業(yè)的學生,夏元每門功課都還不錯,任課老師無一例外都評價她踏實、認真。
平心而論,夏元算是省心的孩子,蘇暢在她身上無須花費太多的精力。倒是她的外婆,自從加了他的微信后,時不時會給他打個電話問問夏元的在校表現(xiàn)。
“蘇老師啊,夏元爸爸媽媽去外地工作了,我要監(jiān)管起她的學習和生活,責任重大,萬一哪里沒做好,我會吃不好、睡不好的,你要體諒我這個老人家哦?!毕脑馄诺谝淮魏退娫挄r就放低了身段,他也就不好意思拒絕、敷衍她,每次一通電話,少說得有個十分鐘。她一再關照蘇暢,不要在夏元面前提他們之間打電話聯(lián)絡的事,小孩子敏感著呢。
其他同學家里的祖輩但凡和老師碰面,總是會問起學習、排名。夏元外婆倒是很少過問,她說相信實驗學校老師的教學水平,也對夏元的學習能力有信心,她爸爸媽媽都是名牌大學畢業(yè),她應該差不到哪里去。說這話的時候,蘇暢聽出了夏元外婆語氣中那一點兒小傲嬌。那她關心什么呢?
“夏元在學校里有沒有交到好朋友?夏元在學校里午飯吃得怎么樣?夏元在學校里有沒有被人欺負?夏元開心嗎,活潑嗎,經(jīng)常笑嗎?”
蘇暢覺得奇怪又好笑,這些問題她完全可以等夏元放學回家了問夏元本人啊,為什么要從班主任口里探知呢?
“夏元媽媽小時候就是個心思重的小孩,明明不開心卻也不說,我以為她沒事,就忽略了她的感受和需求。我擔心夏元和她媽媽一樣,蘇老師,夏元在學校里要是有什么異常的表現(xiàn),你一定要跟我講的呀?!?/p>
老人家的焦慮和擔心從電話那頭傳過來,蘇暢不敢怠慢,連忙安撫李蕓,夏元在學校里表現(xiàn)正常,有幾個要好的朋友,分組活動從來沒有被落下,班里的活動她都參與了,就是從來沒有在學校里光盤,午飯吃得不多,問她原因,說食堂的飯菜沒有外婆做得好吃。
蘇暢還沒說完,就聽到老人家笑了,得意地、暢快地笑,她說,夏元從來沒有當面夸過她,但是從別人那里傳過來的表揚比當面夸還要受用。像是受到了某種鼓舞,老人家說,下回去學校給蘇老師帶幾瓶她自己做的醬,菌菇醬、牛肉醬、黃豆醬,拌飯、拌面都好吃。蘇暢連忙推辭,說學校規(guī)定,不能收家長任何禮物,老人家說,自己做的不值幾個錢,蘇暢說哪怕幾毛錢都不行。老人家不開心了,又問,那等夏元畢業(yè)了,再送幾瓶讓蘇老師嘗嘗她的手藝怎么樣,蘇暢不想冷了她的好意,就說:“好,到時我也有禮物要送您。”
可惜沒能等到。
蘇暢那天批完練習冊隨手拿起手機,手指滑過一個新聞—本市一輛公交車從盛橋站出發(fā)行駛到下一站太星路即將進站??繒r,與左側(cè)一出租車變道進站載客碰撞,司機當即急剎車,一名女乘客從車廂后部直接摔至車輛中部靠前位置,當即不省人事,送往醫(yī)院后搶救無效宣告死亡。
蘇暢點開了報道中發(fā)布的公交車內(nèi)監(jiān)控視頻,那名女乘客摔落時,手里的菜、水果滾了一地。他當時心一緊,意外來得太突然,家里人該有多傷心?自從他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尤其看不得這一類的新聞。
當后來一個辦公室的張老師告訴他,這名遭遇意外的女性是他們班夏元的外婆時,蘇暢的耳邊一陣轟隆,像是龍卷風呼嘯而過,許久才平靜下來。
過了幾天,他和夏元媽媽取得聯(lián)系,把夏元這幾天沒去學校落下的作業(yè)給她帶過去,順便上家里坐了坐,聊了聊外婆,聊了聊夏元接下來的安排。夏元媽媽說,她和公司協(xié)商好了,她提前結(jié)束重慶的工作,回來陪夏元。
“蘇老師,夏元這孩子話不多,看起來冷感,其實心思很細膩,和我當年很像。她這段時間如果有情緒波動,還請您多擔待。”夏元媽媽把蘇暢送到小區(qū)門口時再三關照他。
蘇暢點點頭,說他知道了,他會留意,保持聯(lián)系。
和別的老師不一樣,蘇暢不喜歡把學生叫到辦公室談心,當面談,學生未必愿意吐露真心。他是語文老師,有天然的優(yōu)勢,他鼓勵學生寫周記,不設定主題,想寫什么就寫什么。學生寫完了如果他只是批個“閱”,那多半他們會敷衍了事,為了鼓勵他們的積極性,他每次都很認真地寫評語,就像是寫信,有來有回,時間長了,學生們就很信賴這樣的方式,把想說的一股腦兒都寫在了周記本上。
蘇暢在夏元的周記本上讀到過關于外婆的記錄—
是我虛榮嗎?我竟羨慕z擁有那樣的外婆,人人都夸她年輕、時髦。她每年都給z操辦盛大的生日會,在五星級酒店,賓客們都盛裝出席,有小提琴手現(xiàn)場演奏,有電視上露過面的歌手獻唱,有多層蛋糕,有大龍蝦,有好喝的氣泡水,抽獎環(huán)節(jié)的禮物都價格不菲……那像是一個絢麗的夢境,有人每年都可以在那樣的夢境里徜徉,而有人永遠只是旁觀。自由呼吸的空氣,健康的體魄,我已經(jīng)擁有這兩樣,我該知足,我為自己艷羨那遙不可及的夢境而羞愧,可那份艷羨真的是可恥的嗎?
蘇暢思考了很久給她留言:不用羞愧,更不用覺得可恥,這樣的艷羨,豈止是你,是很多人,包括我,都會不由自主生出的。但請你相信,你也一定有別人艷羨的財富,也許是學識,也許是眼界,也許是別的什么……人生很長,你總會找到獨屬于你的那份財富。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蘇暢都沒有讀到夏元含有外婆字樣的周記,她記錄的多半是讀書筆記、觀影心得或是逛街隨感。
在夏元重新回到學校后,蘇暢再一次在她的周記里讀到了外婆。
也許是我的錯。如果我愿意多和外婆說說話,聊聊天氣,聊聊她養(yǎng)的花,不管有沒有營養(yǎng),都說點兒什么,也許,她就不會那么寂寞了。如果不是因為她被寂寞困住了,她想掙脫,她不是非去菜場不可,她不用非去找那些人聊天,那么,她就不會坐上那趟公交車。應該就是我的錯吧?我不善表達,天性如此,久而久之,這就成了我的擋箭牌和借口。我內(nèi)心深處是不是對她多少有點兒嫌棄呢?我心安理得享受她精心烹制的每一頓飯,卻從未對她表達過贊美,甚至還總拿她對標別人家時髦洋氣的外婆。我為自己的膚淺、冷漠而羞愧不已。
蘇暢提了筆,又放下,他捧著茶杯在辦公室里轉(zhuǎn)悠了好久才落筆—女孩,你才十三歲,十三歲的少年對世界的認知、對自我的認知常常是模糊的、猶疑的,這不是你的錯,無須自責,成年人對少年之所以寬容,也正因為他們都從十三歲一路走來,從混沌到清晰。
蘇暢特別留意了一下,周記本發(fā)下去后,夏元迫不及待翻到寫有評語的那一頁,然后嘴角勾勒出一個淺淺的弧度。
又過了兩周,蘇暢再次讀到夏元關于外婆的文字。
原來,外婆的味覺早已一點點消退。毛毛阿婆說,外人只見外婆終日圍著鍋臺轉(zhuǎn),以為她就好一口吃的,可是他們怎么會知道,外婆的味覺早已喪失了靈敏。她嚴格按照食譜上的計量做糕點,幾百克面粉,幾克糖,幾個雞蛋,幾勺黃油,即便這樣,烤箱里拿出成品后總要拿去給毛毛阿婆鑒定一下,確認沒問題才敢給我吃。每頓飯,她都燒得小心翼翼,不敢太寡淡,又生怕咸了,她自己吃不準,就反復地問我,隨后把問到的答案記在她那個小本子上以供日后參考。她活得那樣小心翼翼,生怕別人嫌棄,這樣的老人又豈止她一個。每次去外面餐館吃飯,那些老人進店后,服務員永遠是那句話:“掃桌上的碼自助點單?!崩先藛枺骸坝屑堎|(zhì)菜單嗎?”服務員傲慢地說:“沒有,都是手機點單。”時常有老人因為無法熟練運用手機而悻悻地走了。那天在一家知名連鎖咖啡館買一杯奶茶,排在我前面的老人打開自己的微信不停地點啊點,說朋友給她發(fā)了一張咖啡券,她點不開,問服務員怎么操作,服務員面無表情反問一句:“我怎么知道你什么券?”老人只好退到一旁角落,繼續(xù)在手機上摸索。還有那些公園、展館、電影院,紛紛關閉了人工窗口,要求游客關注公眾號進行預約,很多老人搞不定又不想放棄,只好從人群中找看起來好說話的年輕人幫忙……是誰讓他們活得那樣小心翼翼,是我嗎,是你嗎?
這一回,蘇暢沒有寫評語,自習課上,他把夏元叫進了辦公室,遞給她一份晚報,指了指上面的一則通知,最近晚報在舉辦一個“未來媒體人”活動,面向全市中學生征集新聞調(diào)研、社會考察報告,他覺得夏元在周記中提到的智能時代對老年人是否友好的話題可以深挖,她可以獨立完成,也可以邀請幾個同學以團隊的形式參與調(diào)研、訪問再寫成報告或是拍攝視頻參賽。
夏元聽進去了,她說:“蘇老師,那我試試?;仡^遇到什么問題我再向您請教?!弊叱鲛k公室前,她又轉(zhuǎn)身問了一句:“蘇老師,打市長熱線反映一些問題有用嗎?”
蘇暢愣了一下,他看見了夏元眼里有火苗燃起,他自然不忍心撲滅這火苗:“當然有用!”
接下來兩周復習迎考,為了讓學生專心備考,他沒有布置他們寫周記,等考完再寫吧。
結(jié)束考試后的那個周末,蘇暢帶著三歲的女兒去了一趟高線公園,因為太太看到有人在朋友圈曬的照片,覺得那地方還挺有意思。
確實有點兒意思,高線公園錯層設計,視覺效果很豐富、飽滿,有兒童游樂園,有籃球場,有咖啡館,有畫廊,還有跑步的步道。下沉式廣場上,人頭攢動,蘇暢走近了一看,一塊寫著“公園菜場,每日上午七點到十點”字樣的牌子豎在那兒。通常公園里的市集都是賣一些飾品、玩偶、小零食,賣菜、賣肉、賣水果的很少見。太太隨口問了句:“這里怎么會有菜場?”馬上引來周圍幾個阿婆的七嘴八舌:“方便居民呀,以前這里是鐵路菜市場,我們都來這里買菜的?!薄奥犝f是一個小姑娘打電話給市長熱線反映老年人買菜難的問題,才重新搞起來的?!薄昂鸵郧安缓帽龋瑪偽簧?,但總比沒有好,而且大家買買菜、聊聊天、曬曬太陽,真的蠻開心的。”
她們的開心都快從心底溢出來了,蘇暢也跟著高興起來。女兒見了一個賣氣球的,從他懷里掙脫開,跑去追氣球,他不放心,去追女兒,突然瞥見在菜場對面的咖啡館門口,有一張長椅,長椅上坐著一個女孩,手里端著一杯茶,定定地看向菜場。
蘇暢一眼認出來了,那是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