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亞和我在教室里找了個角落,正準備繼續(xù)做我們小組關(guān)于南北戰(zhàn)爭的作業(yè),這時候桑切斯老師走過來,告訴我有人傳口信讓我去一趟辦公室。
教室里,大家紛紛起哄,發(fā)出“哦哦哦哦哦”的聲音。
“行啦,行啦,安靜點兒,同學(xué)們?!鄙G兴估蠋熣f。
我慌張地站了起來。我不記得我闖了什么禍。除非,上周我在走廊里橫沖直撞跑來跑去這種事也能算的話。但我總不至于因為這件事被叫去見校長吧?
當我看到給桑切斯老師捎口信的人是誰之后,我就知道我應(yīng)該沒惹上大麻煩——至少沒給校長惹大麻煩。捎口信的人是布萊特妮,她睜著那雙大大的棕色眼睛,神態(tài)無辜。她向桑切斯老師揮舞著一張皺巴巴但看上去顯得正兒八經(jīng)的紙張。那張紙我已經(jīng)有段時間沒見到過了,但我很清楚那張紙上寫的是什么。那是布萊特妮曾經(jīng)收到過的一張通知,要求她立刻去校長辦公室。從此以后她就一直把那張通知收在課桌里,在關(guān)鍵時刻拿它當作脫身的借口,來擺脫一些她不想做的事——比如體育課或者學(xué)校大會。
等桑切斯老師轉(zhuǎn)身走了,布萊特妮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走廊?!鞍盐业臅€給我,”她壓低嗓音生氣地說,幾縷頭發(fā)亂糟糟垂在眼前,“現(xiàn)在立刻?!?/p>
“但是……我們正在上課呢!”我說,“再說了,你之前說過我可以留著那本書!”那本書介紹了各種甲蟲,是布萊特妮的爸爸給她的,但布萊特妮對甲蟲一點兒興趣都沒有。我還能想起當時她把書借給我的時候臉上不屑的表情,她輕描淡寫地說:“你留著吧,我真的一點兒都不感興趣?!?/p>
“是的,我是說過你可以留著它,”布萊特妮開口,“我可沒說過你可以把它借給別人。我看到她吃午飯的時候在讀那本書!”她用手指著教室里的瑪麗亞。
啊。這下我懂了,原來是因為這個。
布萊特妮曾經(jīng)是我最好的朋友?;蛟S現(xiàn)在也依舊是。我們成為最好的朋友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久到即使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不一起玩兒了,我仍然覺得她還是我最好的朋友。
三年級開學(xué)前的那個夏天我們家搬去了鎮(zhèn)上,搬到了布萊特妮家的同一條街。當時布萊特妮邀請我去她家里玩,然后發(fā)現(xiàn)我們都很喜歡看《神探南茜》,喜歡畫畫,喜歡馬。開學(xué)之后又發(fā)現(xiàn)我們放學(xué)以后都會去晚托班等家長下班來接我們。在新學(xué)校,一開學(xué)就發(fā)現(xiàn)有一個已經(jīng)認識的朋友,這著實讓我松了口氣。
布萊特妮很聰明,也很有想象力,她總能想出很多新游戲。有時候我們假裝成最好的戰(zhàn)士潛入敵方陣營,有時候我們一路尋找并殺死威脅我們王國的惡龍。我也想出過不錯的點子。我們制作魔法藥水治療奄奄一息的王后,或者假裝在白雪皚皚的苔原駕著雪橇犬參加艾迪塔羅德雪橇犬大賽。
也許我的主意沒有布萊特妮的好,因為漸漸地,每當我想出什么游戲點子,她總會做些改動,或者提出一些別的主意?!安恍?,不行,”她總會這樣說,“我有個想法!”最終,只有她有權(quán)決定我們的游戲設(shè)定和情節(jié)。她假扮海盜女王在海洋上航行的時候,我扮演的角色是在擦拭甲板。她假扮埃及艷后治理國家的時候,我拿著一片巨大的樹葉站在邊上為她扇風(fēng)。那樹葉是從她們家花園里摘來的,花園里全是雜亂植物,高草叢生。
我并不介意這些設(shè)定安排,盡管我因為她們家花園里有毒的藤蔓得了皮疹,癢了好幾個星期。布萊特妮的媽媽向我的父母道歉,解釋說修剪花園是她丈夫的工作,但他幾乎沒有去做。
整個三年級和四年級我都和布萊特妮在一個班,我們做什么事都黏在一塊兒,總是互相去對方家過夜,不過后來我們就只在我家過夜了。有一次布萊特妮的媽媽來接她,而她本應(yīng)該幾個小時前就走回家了,我聽到媽媽小聲對爸爸說她是“可憐的孩子”,因為布萊特妮不停地在問我爸爸媽媽各種問題,一直在找她所謂的忘了的東西,一會兒是她的梳子,一會兒又是她的襪子,就好像她很不情愿回她自己家去。她回去的時候,我聽見布萊特妮的媽媽一路都在訓(xùn)斥她。
布萊特妮給我們買了一對友誼項鏈,兩條項鏈各是陰陽的一半,材質(zhì)是亮閃閃的液晶石,石頭會隨著我們的心情和體溫而改變顏色,她的那條是陽,我的那條是陰。“你必須每天都戴著,”她對我說,“如果你把它摘下來了,我就會因為心碎而死掉。”所以我一直戴著它,即使項鏈上的金屬變了色,在我的脖子上留下了棕色的印記,我也沒有取下來過。
五年級的時候,我和布萊特妮不在一個班了。開學(xué)幾周以后,瑪麗亞搬到了我們鎮(zhèn)上。
瑪麗亞來學(xué)校的第一天,桑切斯老師帶著她走向教室,我正和布萊特妮在教室門邊玩游戲,老師介紹了瑪麗亞,告訴我們她的名字,說她會分到我的班上,接著他忙著轉(zhuǎn)頭去制止另一個正朝圖書館的玻璃窗上扔球的學(xué)生。
“你好,瑪麗亞?!辈既R特妮說,帶著一絲警惕。
“你們好,”瑪麗亞說,“很高興認識你們。”她圓圓的、深色的臉頰因為笑容而拱起了弧線,在陽光下,她又粗又黑的馬尾辮閃閃發(fā)光?,旣悂喯翊笕藛柡虻臅r候一樣伸出了手,我也伸出手去握,但被布萊特妮一把拍開了。那并不是一個很兇狠的巴掌,只是輕輕把我的手打掉了。
“我是布萊特妮,這是安吉拉,”布萊特妮說,“安吉拉,來和瑪麗亞打個招呼?!蔽覀冋谕婕侔缒概挠螒?,她是媽媽,而我假裝是她的寶寶。
“你好,瑪麗亞?!蔽艺f。
“噢,笨寶寶,你的尿不濕又臟啦?!辈既R特妮對我說,瑪麗亞一臉震驚,布萊特妮隨即轉(zhuǎn)頭看她,“我們在玩游戲呢,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玩?你也可以當一個寶寶?!?/p>
“我就不玩了,”瑪麗亞說,“我,呃,我想去看看其他同學(xué)們是不是會讓我加入他們一起玩?zhèn)鹘忧??!彼土硪蝗簻愒谝黄鹜娴耐瑢W(xué)打了個招呼。
桑切斯老師將瑪麗亞安排在我身邊空著的一個位置,課間休息結(jié)束之后,我們都在座位上坐了下來,她輕聲問我:“所以,布萊特妮總是用那種口氣和你說話嗎?”
“哪種口氣?”我問道,我不覺得她說話的口氣有什么不對,再說了,我們本來就在玩角色扮演的游戲,所以她對我說的話都不用當真,不是嗎?“那只是一個游戲罷了,”我偏袒著布萊特妮,“她并不是真的想表達那個意思?!?/p>
“噢當然,”瑪麗亞說,“只是……那樣的語氣聽起來不太好?!彼€想說更多,但桑切斯老師開始上乘除法的課了。
桑切斯老師讓我?guī)蛶同旣悂喿飞衔覀兊倪M度,這次布置的閱讀作業(yè)是蓋瑞·柏森寫的《手斧男孩》,我已經(jīng)早早讀完了,所以我告訴瑪麗亞這本書大概講了什么,主要人物有誰。我也幫她補習(xí)了數(shù)學(xué)題,我還告訴了她我記住“沙漠”(desert)和“甜點”(dessert)這兩個單詞拼寫的訣竅,因為對于甜點,人總是想要更多,所以它比沙漠要多一個“s”。我還告訴她我們社會研究課上學(xué)了什么,給她補充了一些歷史知識,告訴她歐洲人是如何入侵了我們現(xiàn)在稱為“美洲”的這片土地。
“哇,”瑪麗亞說,“你真的很聰明!”
我的臉一下子紅了?!皼]有,沒有,我挺笨的,”我說,“而且總是冒冒失失?!?/p>
“你真的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嗎?”瑪麗亞問我,看上去為我感到難過,“因為你絕對不笨也不冒失。你很聰明,而且你很善良。你其實沒必要給我講解那么多的?!?/p>
“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我說,“是桑切斯老師要求我?guī)蛶湍愕?。?/p>
“你可以只把你們的作業(yè)清單給我,”瑪麗亞說,“你沒有必要教我每一道數(shù)學(xué)難題。”
這我倒是從沒想到。
瑪麗亞一定是察覺到我有點兒困惑和尷尬,所以她換了個話題,“你想不想今天放學(xué)之后來我家玩?我們倆住得很近?!?/p>
我摸了摸布萊特妮和我的友誼項鏈,回想起瑪麗亞拒絕加入我們游戲的時候布萊特妮臉上的表情,那是她像海盜女王準備戰(zhàn)斗時候的表情?!斑馈也恢?,”我說,“我……我想我還是回家比較好?!?/p>
“沒事,那就以后再來吧,”瑪麗亞說,“當你想來玩的時候?!?/p>
直到幾周后,我才第一次去瑪麗亞家。我們的生物圈模型作業(yè)的進度有點兒落后,因為我總是興奮地提出越來越多的想法——我們要如何實現(xiàn)水循環(huán),如何發(fā)電,怎么種植作物,怎么設(shè)計房屋、社區(qū)和公正的政府?,旣悂喴蚕氤隽撕芏嘞喈敯舻狞c子,但是她也會從更實際的角度去考慮所有的想法是否可行,她和我一起討論我們在有限的時間里能實現(xiàn)什么設(shè)計,討論如何著手制作我們的模型,討論應(yīng)該按照什么樣的順序去做每一部分。“我喜歡你這個想法,”她會這么說,“我們可以把雞蛋盒剪開來做這個,你覺得怎么樣?”所以她邀請我去她家過夜,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把模型趕快做完。我找不到任何理由來反對這個提議,畢竟這可是為了完成學(xué)校的作業(yè)呀。
瑪麗亞的爸爸做了美味的晚飯,吃完以后我們在客廳攤開各種材料,著手制作我們的模型。我們一起列了個清單,每做完一部分就劃掉一項,所以我們很快就完成了?,旣悂喐嬖V我,這是她媽媽教她的,“我媽媽工作的時候負責(zé)項目研究,所以她做事必須很有條理。”
做完作業(yè)之后我們一起看了歌舞片《油脂》,跟著里面的角色唱歌,我們還偷看瑪麗亞的哥哥馬可,他坐在房間里,一邊陶醉于灰狼一族樂隊的歌,一邊在畫畫,但是從門縫里看不到太多。我們聊了好幾個小時,直到我們睡著。
第二天早上回家的一路上,我都在車里一遍接著一遍哼唱《油脂》里的歌,爸爸最終把車在家門口停好之后,轉(zhuǎn)向我說:“看來你昨天晚上玩得很開心!”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發(fā),“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看到你那么開心了?!蔽疫@才意識到他說的是真的,我郁結(jié)沉悶的心緒好像開始松動了。
沒過多久,我和瑪麗亞開始在教室里做什么事都黏在一起,但在午飯、課間休息和晚托班的時候我仍然和布萊特妮一起玩。我提議讓瑪麗亞和我們一起玩,但布萊特妮不同意我這個提議。“反正瑪麗亞看上去已經(jīng)和別人玩得很開心了。”布萊特妮說。這是真的,瑪麗亞總是被其他同學(xué)叫去踢足球或者玩?zhèn)鹘忧?。而我和布萊特妮從來沒有被邀請過。
有一次爸爸來接我回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和瑪麗亞爸爸的音樂品位很相似,于是兩人變成了朋友,后來爸爸邀請瑪麗亞的家人們到我們家來野餐,并讓瑪麗亞的爸爸一定要帶上他的吉他來一段即興演奏。我們所有人都坐在我家的小院子里,寒風(fēng)料峭,我們吃著漢堡,爸爸在費力地撥弄著吉他,這時候我忽然透過柵欄看見了布萊特妮伸著頭在看我們,但一下子就消失了。
“怎么了?”瑪麗亞看到我的神色,詢問我。
“呃,沒什么?!蔽艺f,伸手摸了摸我的項鏈,確定它仍然掛在我的脖子上。
第二天,布萊特妮午飯的時候和伊芙琳坐在一起,我在她邊上放下餐盤的時候,布萊特妮說:“對不起,我們正在進行私人談話,你為什么不去和你最好的朋友瑪麗亞一起吃呢?”
我的眼睛感到一股灼熱,視線隨之模糊了,臉頰也感到刺痛,就好像布萊特妮打了我一巴掌。但是當我轉(zhuǎn)身走向瑪麗亞和其他同學(xué)坐的桌子的時候,我好像如釋重負,就像脫掉了厚厚的冬衣,走進了溫暖的春風(fēng)中。
在那一周,布萊特妮每天都和伊芙琳一起吃午飯。而那一周的每一天,我都和瑪麗亞那桌朋友一起吃飯。最開始的時候,我很安靜,和其他同學(xué)說話讓我感到害羞,因為我從來沒和他們一起吃過午飯,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歡迎我。但是有一天,我講了一個輕快的小笑話,結(jié)果每個人都大笑起來。慢慢地,我也開始找到了話題。等到那一周結(jié)束的時候,我?guī)缀跤X得我屬于那兒了。
我告訴瑪麗亞,我很擔心在布萊特妮心里,伊芙琳已經(jīng)取代了我?!坝锌赡芩褪窍胱屇氵@樣認為,”瑪麗亞說,“再說了,沒有人可以取代你?!?/p>
我猜布萊特妮也意識到了她的計劃沒有奏效,因為到了下周一,在排隊買午飯的時候她找到了我,就好像一切都和以前一樣?!白甙?,”她在我買了巧克力牛奶和炸薯球之后對我說,“如果想搶到我們最喜歡的位置,我們最好快點兒。”
“呃,好吧?!蔽艺f,我跟著她向前走,這時候我看見瑪麗亞和安迪還有肖娜正在哈哈大笑,我轉(zhuǎn)過頭去看他們,想知道他們在笑什么。
“不行!”布萊特妮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但我手上端著托盤,盤子里的巧克力牛奶、炸薯球和番茄醬全部從盤子里翻落,撒在了我的褲子和鞋子上。
媽媽請了假來學(xué)校給我送換洗的衣服,我在辦公室換衣服的時候,她注意到我的友誼項鏈在我皮膚上都留下了印記,“看來是時候把這條項鏈摘掉啦?!彼f,伸手把它從我的脖子上解開。忽然間,我趴在媽媽的肩膀上放聲痛哭起來,我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有哭得那么厲害了。
這些都是好幾周以前的事了。直到布萊特妮把我從課堂上叫出來,大聲嚷嚷讓我把她爸爸的書還給她,我都沒有再和她一起玩了。她和她媽媽搬去了另一條街上另一棟小一點兒的房子,她爸爸不和她們住一起了。
我很擔心她。我看見她一個人吃午飯,一個人在晚托班的時候看書,有時候我想朝她走過去,但是我總是會停下來,好像我的胃感到不舒服和緊張。我并不擔心她會再抓住我的手臂,何況那也不疼,而且即使弄臟了我的衣服,我也總能換上干凈的。我沒有走過去是因為其他的原因,是因為我不喜歡待在她身邊時那種感覺,長久以來那種感覺一直困擾著我,就好像我不得不把自己蜷縮起來,讓自己變小,就像刺猬在感受到威脅的時候,總會蜷縮起來貼著自己柔軟的肚子那樣。
“喂,你聽到我說的了嗎?”我才注意到布萊特妮一直在盯著我,還在因為我把她的書借給了瑪麗亞看而不開心。
我想到了很多種回答。比如告訴布萊特妮她可以拿回她那本愚蠢的書,比如指出她只是在嫉妒瑪麗亞,比如告訴她她確實應(yīng)該感到嫉妒,因為瑪麗亞現(xiàn)在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并且是一個比她更好的朋友。但我也想到了變成刺猬的感覺,想到布萊特妮在聽到她爸爸媽媽吵架的時候的神情,想到她在這種時刻總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院子里去玩。我想知道她是不是也有過這種覺得自己像一只刺猬的時候。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氣。
“布萊特妮,”我說,“你最近還好嗎?我聽說了你爸爸媽媽的事?!?/p>
這時候輪到布萊特妮放聲大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