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井字形的河道,形成的八條街,鱗次櫛比的店家,小鎮(zhèn)的角角落落,安適而恬靜。遙遠的童年老店的記憶,或深或淺地顯現(xiàn)了故鄉(xiāng)老店鮮活的街景,那一爿爿老店的風貌,一個個難忘的情懷,一件件陳年的往事,隨著歲月的沉淀,一個個記憶猶新的故事,依然溫暖著我的心靈,抹去了我心中的鄉(xiāng)愁。
一、銀匠店
古鎮(zhèn)熱鬧的中市街街首,有一爿七八平方米的銀匠店,店面很不起眼,一張玻璃柜臺分隔三層,每一層都鋪上絳紫色的絨布,分別擺著大小不一的銀手鐲、銀腳鐲、銀戒指、銀手鏈、銀項鏈、銀耳環(huán)、銀鎖片等各種銀器。店堂中泛著耀眼的光亮,充滿了富貴氣息。
老板是個五十開外的中年人,一口老氣橫秋的紹興話,頗像舞臺上的紹興師爺。店堂里的伙計是老板的侄兒,二十出頭的小青年,名叫良生,生得眉清目秀,白凈的皮膚,一條頭路兩分開的發(fā)型,油光锃亮,像舞臺上的奶油小生。常見穿旗袍著高跟鞋的女人走過銀匠店,不買東西也要和他搭訕幾句,良生的臉上堆滿笑容和她們敷衍。
一天下午,我走過銀匠店,聽到良生柔聲柔氣的說話聲,他正在接待一個穿著黑色旗袍、戴著亮晃晃首飾的中年女子。良生坐在店堂里的高腳凳上,一邊和她細聲細氣地說話,一邊手拿著小鐵錘,在一個鐵砧上“叮叮當當”地給女顧客敲打一只銀手鐲。
我們放學走過銀匠店,被他那有節(jié)奏的敲敲打打的聲音吸引,站在店門口一動也不動聽得出神。不多一會兒,銀匠店門前圍了七八個學生“嘰嘰喳喳”地說話。老板從里屋走出來,一手托著板煙斗,一手朝我們一揮,虎視眈眈地說:“小孩子看什么?有什么好看,趕快回家去!”我們立刻作鳥獸散。
我回到家迫不及待地問媽媽,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銀匠店做到一個大生意了!媽媽笑著說:“銀匠的生意,有句老話,‘十天不開張,開張吃一年’?!?/p>
“我們小學生都喜歡在銀匠店門口停留,看小店員那張白面書生的笑臉。沒有顧客時,他拿著小鐵錘在鐵砧上篤悠悠地隨意敲打,我們圍著他看時,他會越敲越起勁。直到老板從里屋出來把我們趕走,他才停下手中的小鐵錘。”
“銀匠店有啥好看,你們也真是?!眿寢尣恍嫉卣f。
“你不知道他敲得有多好聽啊!”
一天放晚學,我們剛學會一支新歌,走出校門,邊走邊唱,走過銀匠店,良生在用小鐵錘給我們打節(jié)拍,我們站在他的店前越唱越響,他的小鐵錘越敲越起勁,學生越來越多,一瞬間,仿佛成了街頭大合唱。
忽然小鐵錘聲戛然而止,原來老板來了,老板虎視眈眈地說:“街路被你們阻塞了!我還好做生意?”我們便一哄而散。
我們每天上學、放學回家的路上,走過銀匠店,聽慣了小店員良生那熟悉的小鐵錘敲銀器,發(fā)出的“叮叮當當”聲,習慣在銀匠店門口跟著這個節(jié)奏,仿佛敲起鼓,唱起歌。
年復一年地過去,我們也漸漸地長大,小學畢業(yè),離開了故鄉(xiāng)的母校,考上縣中讀書。在縣中讀書的第一個寒假,我回到故鄉(xiāng)。一日上午,我走過銀匠店,聽到小鐵錘打擊銀器發(fā)出的一個個陌生的聲音,這不是良生的節(jié)奏!我的心“咯噔”一下,良生去了哪里?心中陡然惆悵?;丶衣爧寢屨f,小銀匠十七歲的那年,他的父母逼他回家完婚去了。
每次走過銀匠店,聽到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小鐵錘的聲音,便會想起銀匠店的良生,他那富有節(jié)奏感的音樂天賦,給我的小學時代帶來了無窮的樂趣和歡樂。
二、鐵匠店
古鎮(zhèn)南市街上有鱗次櫛比的鐵匠店,人們便把這條街叫“鐵匠街”。這里的鐵匠店規(guī)模大都是家庭作坊,有父子和師徒結對。清晨到晌午,鐵匠街上“叮叮當當”的打鐵聲,此起彼落。每天上學、放學,我們都要路過這條鐵匠街,見證它的熱鬧和清冷。
農(nóng)忙時節(jié),我們上學路上目睹它的興旺。天未亮,學徒們起早開門通爐子,沒多久,爐子上的煤塊已躥出一個個火舌,學徒就把一只冷水壺擱上去。
師傅來了,壺里的水煮沸了,學徒給師傅泡茶,再去外面買大餅油條,師傅的早餐就在爐子旁進行。一天的工作在這里開始。
師傅用鐵鉗夾住鐵塊放在爐子上,學徒“呼啦呼啦”地拉風箱,熊熊的火苗像火舌一樣舔著鐵塊,師傅用鐵鉗夾出紅彤彤的鐵塊,放在鐵砧上,師傅掄小錘,學徒掄大錘,你一錘,我一錘,火星四濺,師徒配合默契,錘打成師傅心目中的鐵器。歇工時,學徒把師傅打好的鐮刀、鐵搭、鐵釘堆在店門口的木板上。
放晚學時,師傅歇工,學徒拌煤灰,封爐子,鐵匠街上一片靜悄悄,偶爾發(fā)出稀稀落落的“叮當,叮當”聲。
我的鄰居同學長生,三歲時,父親去世,他媽靠替人家糊紙元寶的菲薄收入過日子,長生和我在同一個班級,我們一起上學,放晚學一起回家。長生貪玩,作業(yè)馬虎,常被老師關夜學補做作業(yè)。
一天早上,我去找長生上學,發(fā)現(xiàn)長生不在家,我獨自到學校,走進教室發(fā)現(xiàn)長生沒有來,長生去了哪里?上課時我還在胡亂地猜測,長生會去哪里?放中飯回家,我迫不及待地問媽媽:“長生沒來上學!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媽媽對我說,長生這孩子早懂事,他不肯讀書,去王記鐵匠店學生意了!
有天早晨上學,我特地找到王記鐵匠店,我站在門口,看到長生穿著一件破棉襖坐在一只小凳上,低垂著頭,兩只手“呼啦呼啦”地拉著風箱。一個年長的師傅拿著小鐵錘在鐵砧上“叮叮,當當”地敲著鐵器。
放晚學了,走過鐵匠街,一片靜悄悄。我又去王記鐵匠店找長生,這個時候鐵匠店的老師傅都走了,只有小學徒在忙碌,我走到王記鐵匠店前,店堂里只有長生一個人,他滿臉烏黑的煤屑,一雙閃亮的眼睛朝我看了看,兩只小黑手用爛泥拌煤屑,再用泥煤封爐子。
“長生!長生!”我在王記鐵匠店門口喊。長生掉頭見到我,立刻笑著站起來說:“等我封好爐子,我們一起回家!”我望著他這張小花臉,實在笑不出來,心里一陣陣的酸楚。
長生封好爐子,倒了一盆熱水洗好臉。我和長生手牽著手走回家。一路上我和長生聊著。
“長生,你媽不讓你讀書嗎?”
“不,我不想讀了!”
“為什么?”
“媽媽太辛苦了!”
“為什么不再熬兩年,等到小學畢業(yè)!”
“我讀書也讀不出什么名堂,不如早點兒當學徒,早日出師,我就可以養(yǎng)媽媽了!”
后來,我去王記鐵匠店找長生玩,每次都被他師傅阻攔。再后來,我考上縣中讀書,和長生漸漸地失去了聯(lián)系。
初中畢業(yè)的那個學期,一個春日的下午,學校門衛(wèi)到我們教室找我說:“有個解放軍戰(zhàn)士找你。”我隨門衛(wèi)走到校門口,站在校門口的解放軍戰(zhàn)士向我奔來,我立刻認了出來,我喊,長生!長生!他立刻擁抱了我,他說:“我參軍了,今天晚上坐火車去東北部隊!特地來向你告別!”
長生緊緊地與我握手,我端詳他胸前一塊白地黑字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胸標,心中肅然起敬。忽然我的手被他粗糙的手心硌得好痛好痛,這雙堅硬的打鐵的手,將去緊握槍桿保衛(wèi)祖國!我站在校門口,一邊目送他遠去的身影,一邊默默為他的前程祝福。
三、紙扎店
鎮(zhèn)南的隆興橋堍的沿河灘,有一爿門面不大的紙扎店,店主是個又矮又瘦的老頭,大家叫他徐老板,他有一大幫的子女,他的小兒子與我同學叫徐濤。放晚學,我常去徐濤家玩,徐濤的父親戴著一副黑邊框的老花眼鏡,小心翼翼地彎著腰,用一根根蘆葦稈扎成船只、柜子、箱子、房子的框架。店堂里每一個紙品都像真的一樣。
我一到紙扎店,就一眼不眨地盯著徐老板一雙靈巧的手,看他嫻熟地用蘆葦稈又剪又扎,一會兒一只小船、一會兒一幢小房子。徐濤的兩個姐姐用一張張五顏六色的彩紙,糊一只只小船和一幢幢小房子。沒多久,便糊成了五彩繽紛的小船兒、小房子的紙品,活靈活現(xiàn)地堆放在店門口。
徐老板問我,喜歡嗎?我說,喜歡!徐老板笑著說:“我兒子從來不看我扎紙品!你這么專心看我扎紙品,真的少見!”我從內(nèi)心佩服徐老板的這份手藝活,常聽媽媽說:“餓不死的手藝人?!毙炖习蹇渴炙囸B(yǎng)活一大家子。
媽媽說,徐老板是個平心善良的人,買紙品討價還價,是對死者的不敬。徐老板給出的價錢,既公道又合理。徐老板常說,想在死人身上撈一把,要受到良心譴責的。徐老板體諒活著的人對死者的哀悼,是每個活著的人應盡的孝心。
喪事有“頭七”和“斷七”的祭奠,“斷七”更為隆重,死者家屬請紙扎店定做生活用具、住房、船只等紙品?!皵嗥摺睍r請道士邊做道場邊燒紙品,在和尚們“咿咿呀呀”的念經(jīng)聲中,裹挾著一片熊熊的烈焰,我們仿佛見到死者騰云駕霧地從天堂回到人間,享受人間親人給他們的溫暖。
有一年秋天,學校舉行提燈會,要求每個學生都要扎一盞燈,那年父親病倒在家,不能幫我扎燈,媽媽讓我去請紙扎店徐老板幫忙。放晚學,我跟著徐濤去他家,我在徐老板身旁邊看邊說:“徐伯伯,我羨慕你的一雙巧手,你能教我一點兒嗎?”徐老板說:“我這個手藝是討飯生活,千萬不要學!”我如實說出學校提燈會,父親病倒不能扎燈的事。
徐老板仗義地說:“你喜歡什么燈?我給你扎燈!”我脫口而出,飛機燈!我怕他沒見過飛機不會扎,又說,隨便什么燈都好!徐老板朝我會心地笑了笑。
一個星期后,媽媽去紙扎店拿回一盞用彩紙糊成的飛機燈,媽媽說,我給徐老板扎燈錢,他無論如何不肯收。
十四歲的那年春天,父親病故的“斷七”那天,母親在紙扎店里請徐老板定做一張紙銅床,徐老板做工精細,銅床的銅桿都糊上了金黃色的錫紙,和我家的銅床桿一模一樣。
母親說:“你父親從上海落難回家,得重病無錢醫(yī)治,只好賣掉家中最值錢的這張銅床了,但是仍救不了你父親。我在徐師傅紙扎店定做一張紙銅床,這個徐師傅見多識廣,把這張紙銅床的床架、床板上的雕花,扎得和咱們家的銅床一樣精細,燒給你父親,讓他在天堂里過好日子吧?!?/p>
“斷七”的黃昏,我們點燃了父親的紙銅床,紙銅床發(fā)出“畢畢剝剝”的聲響,在一片熊熊的火焰中,仿佛見到戴著老花眼鏡的父親,顫顫巍巍地向我們走來了。
四、咸貨店
咸貨店里賣咸肉咸魚咸蘿卜干,咸貨店的生意都在上午,農(nóng)民上街帶點兒咸魚咸肉回家。一到下午,咸貨店的老板伙計都在店堂里打瞌睡。咸貨店里的伙計是安徽小青年,叫葉青,生得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空閑辰光手里總是拿著一本書,聚精會神地伏在柜臺上看書,像個讀書人。
我們上學每天經(jīng)過咸貨店,都要看他一眼,他真是個美男子,又是謙謙君子。他看見我們小學生,都會熱情地給我們打招呼,有的小學生把連環(huán)畫借給他,有的小學生和他說說悄悄話。
有一天上午,媽媽讓我去咸貨店買一條咸鰻鯉干,我走進咸貨店,店堂里只有葉青一人,我對他說:“買一條小的鰻鯉干!”葉青立刻拿了一桿秤,不聲不響地給我挑了一條大的鰻鯉干,我急忙說:“我媽要我買小一點兒!”葉青輕輕地對我說:“別急,我給你稱大的,算你小的價!”葉青稱好一條好大的鰻鯉干說:“算你八角!”我把鰻鯉干拿回家,媽媽邊看邊驚訝地問:“這條鰻鯉干多少錢?”我說:“八角?!眿寢屝χf:“天哪!這條又大又肥的鰻鯉干?。∵@個小伙計便宜你了,你看!這條鰻鯉干品種多好!他想和你交朋友嗎?”我茫然地搖搖頭……媽媽笑著說:“你真和他成了朋友,我們家靠福了。”后來,媽媽讓我去買鰻鯉干,我可不好意思一直去討便宜,會被人瞧不起的!我寧可繞過葉青的咸貨店,去另外一家咸貨店買。
一天中午,我上學走過咸貨店,葉青把我攔住問:“你好久沒來買鰻鯉干了,怎么回事?”我朝他笑笑匆匆而過,我走過一段路,他又喊,我們店剛到一批又肥又鮮的鰻鯉干!
一天傍晚,我家小樓的西窗口,隱隱約約傳來一陣悅耳的口琴聲,倚窗遠遠望去,只見體育廣場的一條石凳上坐著我們的語文老師和咸貨店葉青的背影,語文老師甜美的嗓音在唱歌,葉青嫻熟地吹奏口琴給她伴奏。
看到這里,我才明白葉青為什么給我價廉物美的鰻鯉干,原來他正在和我們的語文老師談戀愛,語文老師最喜歡用我的作文當范文,這不是葉青“愛屋及烏”的緣故嗎?
第二年春天,語文老師調(diào)回她家鄉(xiāng)鄰鎮(zhèn)小學教書,葉青也隨她而去,在一爿小百貨商店工作。小學畢業(yè)的那年春節(jié),語文老師和葉青結婚,他們還把喜糖發(fā)到我們學校,我們都吃到他倆的喜糖。因為有了愛,他們才會幸福地走到一起,我們分享著他們的甜蜜和幸福。
五、小書店
放學路上最吸引我的,莫過于離校不遠的一家門面不大的小書店。店堂里掛滿了五彩繽紛小人書的封面,一只只書柜里排列著一本本用牛皮紙做成封面的小人書。小人書的封面上,都用毛筆端端正正地寫著書名。店主是一個姓白的中年人,生得白白凈凈。一到夏天,他最喜歡穿一件白色的紡綢長衫,黑布鞋,白紗襪。我們都叫他白老板。
放晚學,白老板忙碌得不可開交,一邊給租書同學收錢登記,一邊給還書同學注銷。我是小書店出名看白書的同學,白老板從來不說我半句話。白老板對我的一個眼神,讓我自信得心安理得地站著看白書。
有一天放晚學,我在小書店剛看完三本小人書,發(fā)現(xiàn)店堂里只有我和白老板,我不好意思看了白老板一眼,他卻說:“我喜歡你專心看書的樣子!”我對他說:“你是我的貴人!”
有一天早上上學,媽媽給我買早飯的一分錢,我不吃早飯省下一分錢,準備放晚學去小書店租書看。放晚學了,我一進小書店,一邊高舉著一分錢,一邊對白老板說,租書!白老板說:“你不用付錢,盡你看!”我與白老板真是天生有緣嗎?我一邊把一分錢丟在柜臺上,一邊去書架上挑書看書??赐陜杀菊q豫時,白老板說,你挑幾本帶回家看!我受寵若驚地說:“白老板,不會開玩笑吧?”白老板面孔一板說:“我和你開過玩笑嗎?”我一邊興奮地雞啄米般地點頭,一邊去書架上挑書。
一個冬日的周末下午,放晚學了,我去白老板的小書店,白老板一個人忙不過來的時候,我立刻幫他還書借書。一直忙到天黑。臨走,他又讓我挑幾本帶回家,我捧著幾本心愛的小人書,走出小書店門,路上北風呼嘯,我卻身心溫熱連蹦帶跳地回家。
后來放晚學我去小書店,成了白老板名副其實的小幫手。小學的最后一個寒假,白老板讓我去小書店一起干活,我從白老板的身上學到了誠信經(jīng)營之道,他對家境貧困愛看書的同學特別寬容。這個寒假,我利用空閑時光看完小書店內(nèi)中國四大名著的幾十本連環(huán)畫。
小學畢業(yè),我考上縣中。寒假回家,想去看看久違的小書店白老板,到家的當天,便去白老板的小書店,走到小書店,只見一個陌生人站在小書店柜臺里,我面對物是人非的小書店,唏噓不已。我在小書店門口稍息,白老板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我的眼前,感恩貴人白老板和他的小書店,給了我豐富的精神食糧,伴隨我成長的路上,對文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漸漸地走上了文學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