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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藍更深,室鰹之骨

        2023-04-11 07:49:26
        文學港 2023年5期

        杜 梨

        遇見我的丈夫鰹之前, 別人都說他是漢白玉雕成的, 寬闊的額, 大而漂亮的眼睛, 堅挺的鼻子和玫瑰色的唇。 我的丈夫無疑是個美人。 我常閉著眼睛, 貼著他的臉蛋兒, 將他的溫度融進我的知覺里。 想象我生出了翅膀, 揮動的風掠過他果凍般溫潤的肌膚, 播種春日的夜晚。

        去年結婚, 我們交換了彼此胸腔里的旋轉木馬, 從此, 我們的啟動器變成了對方的旋轉木馬。 每天, 旋轉木馬都在肋骨下穩(wěn)定地跑著。 我們的旋轉木馬不導電, 無論是小興安嶺的紅松落滿霜雪, 還是西沙的臺風拍碎大廈玻璃窗, 外界的任何響動都無法破壞它們的節(jié)奏, 它們依舊堅定而緩慢地在內(nèi)腔轉著。

        我的小馬是蟠桃木的, 爸爸求來給我辟邪的, 潭柘寺的僧人說是孫悟空當年從天宮上扔下來的桃核種的, 適合我這只小猴子。 而丈夫的小馬是杜梨木做的, 杜梨木是梨的原始品種, 高大茂美, 耐干旱和光曬, 像極了他。 我們交換了彼此的旋轉木馬后, 我的大腦總能釀出甜梨香的黃油啤酒。

        早在大學, 鰹已在組織的要求下, 將全身的骨骼澆筑上了混凝土, 這是為了將信條打樁在身體內(nèi)部, 與他的骨血融合在一起。 過程無疑是痛苦的, 在每一個深夜, 他都要忍受耳骨膜內(nèi)傳來的、 打混凝土的聲音, 噪聲在骨骼內(nèi)扎根, 鉆上頭頂和顱骨共振。 他們簽下協(xié)議,將自己原生的骨血插上加固鋼筋, 用混凝土重新澆灌一遍。

        上個世紀末, 黃金浪潮奔涌的年代, 有許多人因為無法忍受疼痛和噪聲, 花錢賄賂執(zhí)行員, 在自己的腳踝灌了淺淺的水泥, 灌裝了基礎的水泥打底, 多扎在珠三角淺灣。 自行車報廢, 桑塔納狂飆。 貨輪、 走私、 貪污、 毒品、批發(fā)與暴利。 浪潮來臨時, 很多人被沖倒了,有的被拍碎在沙灘里, 有的流進大海, 不知去了何方。

        海嘯退去后, 沙灘上到處是未經(jīng)加固的肉體和散落的水泥碎塊, 嚴重地影響了大航海時代的出航遠征。 人們瞠目結舌, 上峰大發(fā)雷霆。 之后首長下令, 今后每一個入駐沿海的指揮官和戰(zhàn)斗員, 都要嚴格執(zhí)行鋼混結構, 以鋼代碳, 完成從顱頂?shù)侥_趾的徹骨改革。

        鰹被澆灌混凝土后的第一年, 上峰便派他去西沙群島的最南端值守。 他們需要通過風力測試, 在風浪中駕駛來測驗混凝土的堅實程度。 通過為期一年的實習測試, 再進行調(diào)派。

        他奉命從上海飛往海南, 再從洋浦港坐船去小島金沙。 起初看見海, 鰹拍著欄桿嘖嘖稱快, 瞇起眼睛, 看不同層次的藍, 分辨海水的遠近, 舌頭甜得發(fā)腥。 直到夜晚風浪漸起, 他勉強撐起身子, 吐出了暈船藥。

        小橄欖兵告訴他, 有時老鼠跟船久了, 見船久久不到岸, 實在暈得難受, 會跳船自殺。

        有時他要坐船去巡查, 休漁期開始后, 許多外來漁民罔顧禁令頻頻往來, 鰹和下屬的定檢便周而復始。

        西沙的海如同湛藍的柔紗, 海風的咸微蝕著他的唇, 鰹還未開始眩暈, 他把腿插在船哨邊上, 混凝土的打樁足夠穩(wěn)定。 他盯著更遠的藍色波紋線。 出海不遠, 會有海鷗跟著輪船飛。 柴油的油煙味很大, 他覺得海鷗聞了也不喜歡。 風和海浪的作用并未使得這股氣味逐漸碎片或不規(guī)則化, 而是像把從海里旋出來的三叉戟, 瞬間叉透了他。

        海鷗跟著船, 尋找著被螺旋槳打暈的小魚。 藤壺也扒著船體, 緊緊貼著船走, 吃水里的浮游生物。 有時海鷗不小心跟到遠海, 再也回不去, 只能靠在船的桅桿上休息。

        小橄欖兵過去抓它, 海鷗一動不動。 海鷗歪著頭, 冷靜地看著他, 小小的心臟在人的手中狂跳。 待船返回近海, 海鷗才能再次起飛。

        夜晚, 船滑到深海去, 風浪逐漸大起來。鰹只能和甲板融為一體, 動也不敢動。 漁民出深海捕魷魚, 打開探照燈, 魷魚趨光向上, 被一網(wǎng)打盡。 聰明的頭足綱的觸手在他的大腦中吮吸、 擠壓和揉捏, 想象中的觸角在攪動著他的胃。

        小橄欖兵進來報告前方情況時, 看見他嵌在甲板上。

        燈光大亮, 他皺起眉, 強打起精神, 從地上撐起來。

        他的手指早轉化成了納米不銹鋼, 指甲劃過地板, 地上濺起火星, 咻地滅了。 他沖向指揮室, 小橄欖兵正沖對方喊話, “這里是中國XX 艦, 正在執(zhí)行海上例行巡邏檢查任務, 請你船予以配合, 請立即接受指引駛離航道, 停船接受檢查。”

        對方的小船并沒有停下來, 聽到聲音, 反倒加快了速度, 繼續(xù)向前沖。 這艘船下午曾被驅(qū)逐, 不料傍晚打了個圈兒, 又轉回來了。

        他們迅速穿好救生衣, 帶好槍支, 跳下小艇, 向12 點鐘方向沖去。 夜晚的海很黑, 只是看上去平靜, 實際波濤洶涌, 顛簸厲害。 他緊抓著快艇, 沖海里干嘔幾下, 酸水反上來,吐了幾口唾沫。

        滿天的星和皓月, 冷冷地掛在天穹, 好像天宮里, 誰失手打破的瓊玉。

        海風刮著臉, 如吹著一張帆, 狂撲著他薄而軟的皮。 平日溫順的海風, 此刻攜著粗糙的鹽, 擦得他臉疼。 他凝神遠眺, 還有4 海里,快了。

        小船慌慌張張, 他們持續(xù)喊話, 小船向他們加速撞過來。 開小艇的小橄欖兵猛一打方向, 躲過了這次撞擊。 另一個小橄欖兵搖搖晃晃站起來, “艇長, 我跳上去看看吧!”

        眩暈仍在持續(xù), 他緊緊抓著艇身, 聲音嘶啞, “你別動! 我去!”

        “船上的人請注意, 你船已進入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管轄海域。 請你遵守相關的國際公約和我國的有關法律法規(guī)。 如果再不離開, 我們就要開炮了!” 他用英語、 中文和交子語交替重復了三遍, “停船! 停船! 停船!”

        三次警告過后, 深藍紅條的小木船沒有停, 反而開得更快了, 船尾翻起的泡沫如烏海的云朵。

        他命令驅(qū)逐艦向那艘船發(fā)射水炮, 船發(fā)出爆缸的聲音, 漸漸停航, 里面迅速鉆出兩個又瘦又小的男人, 操著交子語對他們開罵, 罵聲在海浪上起起伏伏, 像南方村民的家鄉(xiāng)話, 被風吹得在耳邊飄蕩。 他們的皮膚用水母肉織成, 深夜里亮得透明, 入水即化。 這船已經(jīng)熄火, 但交子的漁民們不敢往水里跳, 因為這是他們?yōu)閿?shù)不多的財產(chǎn), 他們吃住都在船上。

        他用交子語向?qū)Ψ胶霸挘?希望對方配合登檢, 對方裸露的眼白和泛黃的牙齒在深沉的海暮中上下翻騰。 他的意識變得清醒, 熱汗如油滾在后背, 汗味蒸到鼻前。 其中一個人拿出了手機, 準備攝像。 驅(qū)逐艦正在趕過來, 他們的小艇靠近對方的小船。 他盯緊距離, 縱身一躍, 抓著欄桿, 跳到了對方的船上, 兩個干瘦的男人直往后退, 赤裸的腳趾摳著甲板, 嘴里還在罵, 一邊閃躲著, 用畏懼和痛恨的眼光看他。

        對方揮舞著雙臂, 像兩棵狂舞的珊瑚樹。他搖搖頭, 咯吱咯吱地走到魚堆邊, 嘆了口氣。 船艙里的魚如同雪花銀泄了一地, 濃烈的腥味撲鼻, 有些還在彈跳。 他蹲下身, 撈了兩條還在蹦的大石斑魚, 扔進了海里。

        小橄欖兵跟上來, 把少部分還在蹦的銀鯧魚和烏鯧魚抓了幾捧扔進了大海。 他們的身后, 大船正在駛來。 漁民憤憤地往甲板上吐了口唾沫。 鰹的大船拋來了牽引繩, 他們拴住失靈的交子小船, 緩緩把船拉回金沙的港口, 待審判遣返。

        海鷗起飛前, 吃了兩條鰹喂的小魚。 在那個周期里, 他們趕走了九百多條小木船。

        鰹常講這些島上的故事給我聽。 起初他異常興奮, 接著再往下講, 就像喝到了泡沫下的黑啤, 只有伏低的苦味。 工作一忙, 海馬體里的景色便真的像海馬般入海, 咻的一下, 不見蹤影。

        他忙起來顧不上我, 我們常常爭吵。 我們修理對方, 叫囂著打開彼此, 拿出藏在內(nèi)腔的武器, 互相射擊。 暴怒時, 我甚至打算把木馬扔進永定河里, 跳河而死。 他不服氣地反詰,我死了, 你記得把我的骨灰撒到南海里。 說完這些, 我們又抱頭痛哭。

        這個夏天, 我和鰹坐在茶幾邊吃飯, 電視里播著奧運跳水, 蟬鳴讓人頭昏欲裂。 他的金屬手指叩擊著陶瓷碗, 那聲音有些刺耳。 我在想他和我的同步率什么時候才能上升到100%,我們兩個的設計大體相同, 只不過在個別齒輪的磨合上出現(xiàn)了問題。

        我說我又做噩夢了。 鰹扣了扣胸口的旋轉木馬, 天真地發(fā)問, “蘋蘋, 是不是因為你的蟠桃木馬在我這里, 所以你沒法辟邪啊?!?/p>

        “我不知道?!?/p>

        “那怎么辦? 木馬的大小是不是不適配?我們要不再去咨詢一下大夫?”

        “別胡說了! 你的馬已經(jīng)打磨過了, 剛好嵌入我的左心房, 血流正常, 心跳也正常, 甚至連竇性心律都沒有了。 我就想知道, 你今晚幾點能回家?”

        “……不知道啊蘋蘋?!?/p>

        “夏夜的晚風很好聞, 等你回來, 風都變冷了。”

        眼見我臉色又垮下來, 鰹摸了摸我的頭,“好啦。 有空帶你去島上, 島上的風不會冷?!?/p>

        在臺風和惡劣天氣的影響下, 無數(shù)想靠島的探親船靠岸無望, 而駐地的軍官想要回洋浦港探親, 也始終未能成行。

        一次午后風浪, 椰子樹和棕櫚樹在島上歡呼雀躍, 甩著頭跳迪斯科。 從洋浦港來的探親船只繞島環(huán)行了幾圈, 也不能靠岸。 鰹和同事都躲在辦公樓里往外看。 窗外, 碼頭20 米開外, 站著一個筆直的小白人。 小白人摁了一下自己的帽子, 緊了緊系帶, 將它牢牢固定在頭頂。 他讓小浪花兵把自己的身子綁在石柱旁,用三角地基支撐著腰部, 抗拒迎面的巨風, 像一條垂直抓著峭壁的蠶, 很快就要被捕獵的風浪吞噬。 他在等他的妻兒靠岸。

        他們凝神看著那個小白人, 等了大概幾小時, 不斷有小浪花兵冒著風過去勸回, 送水送能量棒, 小白人始終沒有松綁的意思。

        最后, 鰹看見他舉起了望遠鏡, 不停地向海上揮手, 最后立定敬禮。 幾個同事拿過軍事單筒, 說對方妻子在甲板上抱著孩子, 哭成一團。 他從雙筒望遠鏡里看見, 小白人渾身濕淋淋的, 臉也被打得透濕。 小白人的胳膊發(fā)生了變形, 他仿佛聽到了鋼骨磨肉的聲音, 滋滋滋。

        鰹通過了那一年歷練, 得命令北上。 直到他走, 小白人還是沒能回家。 天氣變幻莫測,小白人或許還要等很久很久, 才能坐上那艘回大陸的船。

        臨走前, 鰹借了望遠鏡, 去白避霜花樹下看紅腳鰹鳥, 藍色的眼瞼, 紅色的頰, 散發(fā)著金屬光澤的、 藍綠的喙, 雪白的身體和抓在樹枝上的、 有些笨拙的鮮紅色腳蹼。 正是紅腳鰹鳥歸巢的時候, 它們正在相互致意, 展開翅膀, 歌聲嘶啞。

        來到島上以后, 他特意查了有關鰹鳥的資料, 在英格蘭北部的本普頓崖邊, 一只雌鳥失蹤了, 只留下雄鳥獨自照顧年幼的雛鳥。 雄鳥克服重重困難, 還是堅持了下來。 五周后, 雌鳥終于回歸了, 兩只鳥挺胸對立, 展開翅膀,互相碰著喙, 興奮地大叫, 交替地把頭垂到配偶的脖子后面, 整個過程大約持續(xù)了17 分鐘。鰹鳥的重逢儀式之漫長令科學家感到震驚。

        紅腳鰹鳥逐漸眠去, 暮色西沉。 鰹返回時, 看見有個人站在碼頭, 穿著?;晟篮筒厍嗟亩萄潱?做著俯臥撐和開合跳, 腳上的體能鞋破破爛爛, 身體浸成了蜂蜜色。 鰹老遠就看見那雙體能鞋在地上蹦跳, 他甚至無法將視線移開, 雙腳墊了混凝土后, 普通膠鞋很容易爛,男人還是穿著前年發(fā)的款。 他認出了那人的姿態(tài), 是那天的小白人。

        如果你在臺風天見過他的樣子, 這一生都很難忘記。 鰹說。

        小白人看了他一眼, 滿頭大汗, 面若冰湖, 像是從未被這潮濕酷熱融化。 他轉過頭,盯著海面, 繼續(xù)做著開合跳, 像伺機沖鋒的軍艦鳥, 要從歸巢的鰹鳥嘴里, 搶走一條魚。

        鰹嚇了一跳, 再一想, 小白人應該不知道他明天回海南。 他從男人身邊走過, 嘴里又酸又苦。

        奧運會的賽場上響起 《云宮迅音》, 我們聽了都放下筷子, 鄭重地盯著屏幕。 每一次成功都響起不同的樂曲, 這首竟是 《西游記》 的主題曲, 我倆都笑了。

        中國女孩的腳踝、 手腕和膝蓋上都纏滿了膠布貼, 她們穩(wěn)定地翻騰, 在空中向內(nèi)三周半后, 垂直入水。 短暫懸浮的修長肉體, 漂亮的線性運動, 長臂精準地貼合身體, 干脆地打開, 肌肉伸展成量子密碼, 在空中安靜地糾纏, 同步率驚人的高。 痛苦在緊繃的表皮下,滋滋作響。

        我指著屏幕對鰹說, “寶貝, practice makes perfect. 她們之所以這么完美一致,都是經(jīng)歷了長久的訓練。 ”

        他點點頭, 吹了吹玻璃杯中橙紅色的茶,“是啊, 要想達到完美, 就是要日復一日地訓練。 羅馬不是一天就建成的?!?/p>

        “我覺得愛情和婚姻也是如此?!?/p>

        他忽地轉過頭, 用力地摟住我的肩膀,“最重要的, 不要輕易放棄。”

        我摸了摸他的手, 那雙秀氣的, 泛著漢白玉光澤的手。 他的臉色泛黃, 說話有氣無力。他說是吃南瓜和橘子造成的, 讓我不要擔心。我說, 你是得多吃點維生素B。

        最后一口飯剛咽下去, 鰹就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常年的戰(zhàn)備生活, 讓他的睡眠變得極淺。 如果不好好善待丈夫胸腔里那只蟠桃小馬, 他很有可能突然動力不足, 瞬間猝死。 有一天, 鰹只睡了一個小時, 工作了二十三個小時。 我懷疑他們在澆筑混凝土時, 將丈夫的末梢神經(jīng)也裹上了防電涂層, 導致他的忍受力五倍超出于常人。

        他一進入睡眠, 就仿佛跳入深海, 渾身階段性地發(fā)抖, 一有響動會立刻驚醒。

        在機關樓的辦公室里, 鰹有一張巨形的動態(tài)海錯圖, 里面畫了頭頂有座火山口的鯨魚,有如利劍般閃亮的帶魚, 有凌晨出海的漁船和時刻巡游的艦隊。 他定了定神, 用小推桿把潛艇推下了海, 屏幕上泛起小小的浪花。 他的同事邊咳嗽邊抽煙, 睜著發(fā)紅的眼眶, 啞著嗓子推小船。 煙頭的光亮, 宛如海霧中的燈塔, 鰹的鼻甲正在起義。 他有時懷念枯燥的島, 那里的人會在海風中瑟瑟地抽煙。

        海上的情況并不好, 他們連續(xù)多天接到了瀛島派出漁船的消息, 漁船上裝滿了先進的捕魚工具。 瀛人捕魚的裝備比交子的好, 早在上個世紀就往貓頭鷹島上送了許多只雞和鴨, 種了很多種源自瀛島的植物和蔬菜, 在那邊開辟了自己的菜地, 幾個月去輪值一次, 直到一次大戰(zhàn)之后, 他們徹底被趕回了老家。 然而瀛人并不死心, 隔三差五地以各種借口, 劃船跨海而來。

        鰹的大部分精力都耗在了與他們的斗爭里, 他對他們的心理比對自己妻子了解得多。

        而視線轉移, 黃海又發(fā)生了一起故意殺人案, 兩家人因養(yǎng)殖捕撈產(chǎn)生了矛盾, 其中一家人將另一家撞進了水里。 鰹看著案情, 敲著桌上的玻璃板, 爭搶網(wǎng)地資源, 全世界漁民的問題。 電話響了, 有幾艘船被扣了, 通過交換幾艘船的物資, 一頭小抹香鯨、 十幾條三文魚、兩條藍鰭金槍魚或是一船梭子蟹, 再把漁民們送回公海。

        他把沙盤挪了又移, 不知該怎樣面對這大漲的欲望和逐漸稀少的魚類。

        “我一點也不了解這世界, 我對海洋和島嶼已經(jīng)盡心盡力, 我再也寫不出什么漂亮的句子了, 我甚至不知鯨魚是怎樣乘著洋流唱歌。我每天都面對著海洋的數(shù)據(jù), 但我從未見過海洋。 說來奇怪, 在島上的時候, 我們拼命地想回大陸。 到了陸地上, 又懷念島上的風。”

        鰹睜開眼睛, 折起略寬的雙眼皮, 滿眼紅血絲。 想起妻子對他念蘇軾的詞, 說他是困酣妖眼, 欲開還閉。 長嘆一口氣, 他還沒有告訴妻子又要回島的消息。 臺風將至, 他們要做好長期的準備。

        于最南端的小島出發(fā), 上峰決定在海底砌一條堅固的防線, 海防線常年處在環(huán)太平洋的火山地震帶上, 潛沒的海底火山時?;钴S, 幾個小島也常年處在爭端的前列。 局勢風云變幻, 需要常年監(jiān)管, 只要南海有些許風吹草動, 北方就不太平。 反潛拖曳聲納, 反潛魚雷裝備和日夜巡航或許只解眼前之渴, 大海的防線還是要靠海洋自身的力量。

        上峰還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那就是去往神秘的南海龍宮, 探尋那里的沉木化石, 拜見久未出山的龍王。 自從工業(yè)化以來, 戰(zhàn)爭、 導彈、 迫擊炮、 核污水、 商業(yè)活動等各式攪擾海洋的動蕩, 四海的龍宮以及各地江湖的龍王都隱沒了行蹤, 逐漸變成了神話的一部分。

        守島的人們得到了聲波測繪的圖紙, 派去探測的蛙人歸來, 也說仿佛是看見了影影綽綽的瓊宮玉宇。 但砌隧道是個浩大的工程, 沿途可能會觸發(fā)多國暗插的海豚、 鯨、 鯊、 烏賊、帶魚、 章魚等警報器, 藍水的波紋、 白色的波浪和暗涌的漩渦。 不知到時誰會御風而行, 乘騎于海浪之上, 像孫悟空那樣拿到定海神針。

        或許這只是一場空追夢。 但他寧可相信南海龍宮的存在。

        午夜十二點, 我在床上迷迷糊糊聽見門響。 鰹終于回家了, 他裹著夏末的水汽進門,一陣濕冷的涼氣湊到鼻尖。 這些夜晚, 雨大得驚人, 我們住的老房子, 墻塌下去了兩扇。 半夜里聽到墻轟然倒塌, 我們鯉魚打挺, 都以為地震了。

        鰹摸索著鉆進被窩, 我哼哼兩聲表示歡迎。 他湊到我耳邊, 聲音低沉, “今天和島上的人拉家常, 我才知道小白人回不來了?!?/p>

        我心頭一驚, 半睜開眼睛。 他的雙眼在黑夜中閃爍著亮光, 我問怎么了。

        他說, 有一次潛水艇深海作業(yè), 有人操作失誤, 氧氣瞬間被排空了。 名單上有他。

        我倆對著看了兩分鐘。 我用力攥了攥他的手, 冰涼。

        我問, “他走的時候還穿著那雙破鞋嗎?”

        “不知道, 他們打撈上來, 可能會換上體面的禮服和皮鞋?!?/p>

        我親了一下他的臉蛋, “看來, 組織的改裝還不夠徹底, 什么時候我們能把用肺呼吸改成用鰓呼吸, 那才是真的進步?!?/p>

        “交子的蛙人部隊目前用水母肉織皮膚,他們很快就會長出蹼, 用額外的鰓進行呼吸。”

        “那你會變成大果凍兒嗎?” 我咬了一口他的臉蛋, “那你會不會和水母一樣解體, 我小時候從北戴河帶回來的水母全化了?!?/p>

        “不知道喲?!?他眨了眨大眼睛, “我可能變成寵物小精靈中的快泳蛙, 會長出青蛙的大腿和腳掌, 可以快速地在海里游泳?!?/p>

        “放屁, 你現(xiàn)在全身沉的要死。 海豚部隊會發(fā)現(xiàn)你的?!?我掂了掂他的鋼筋混凝土胳膊。

        “這是為了防止我們像水母那樣隨意游走,即使沉下去了, 人也會是一座碑, 直直的立在海底, 十萬混凝土小人, 這樣領土怎么守也能守住了。”

        “我不要你去!” 我在被窩里嚷嚷起來, 負氣甩開了被子。

        “怎么可能不去呢? 哎, 蘋蘋, 我有選擇嗎?” 他苦笑, “臺風一來, 我們沒有選擇。”

        隔天醒來, 鰹已經(jīng)收拾好了家里所有的東西, 帶好了破舊的刮胡刀, 很少用的擦臉油和那件我給他買的冬衣, 冬天總要來的, 海底還是冷的。 他一直舍不得穿, 這次終于有理由了。

        “海水有液壓, 如果壓力太大, 蟠桃小馬跑不動的話, 吃點深海魚油嗎?” 我躺在床上,不愿起身面對。

        “那里的深海魚一定不會令人失望。 很多年以前, 人們?nèi)スI厢灤篝~, 隨便釣都能賣出很好的價錢?!?他用手敲了敲胸口的蟠桃馬,“再來聽一次好嗎? 蘋蘋?!?/p>

        我對他伸出雙臂。 他走過來抱住我。 我們的木馬吸在了一起, 轉圈奔跑著。 我們一起唱起蒙古族的民歌, 希格希日。 蹄音嗒嗒, 我們兩人的木馬在胸腔內(nèi)緊緊地跑了起來。

        鰹坐上去往機場的小黑車, 妻子的蘋果臉在窗外貼得扁扁的, 小橄欖兵站在一邊, 略帶尷尬地笑著。 他鼻子有點酸, 搖下車窗, 摸著她紅腫的眼眶和噘起的嘴, “我很快就回來了, 你不要擔心。 首長看著呢, 我們該走了。”

        妻子冰涼的手像一個嘆息符, 如初秋的第一片葉子, 從那一整面墻的橘紅色招牌上滑了下來。 家里的墻不知怎么修, 妻要睡在薄薄的雨林中了, 他笑了笑, 又想哭。 車啟動了, 她在后面跟著小跑, 車逐漸加速, 蘋果臉逐漸跟不上了。 最后她就像一枚果子, 在街上翻了幾個滾, 停止了。 蘋果被馬路切開兩半, 兩顆黑亮的小蘋果核點兒, 盯著他。

        剛下飛機就上輪船, 久在陸地上的他重新將自己打在甲板上。 他什么都沒敢吃, 怕吐出來。 在有信號的近海, 他告訴妻, 馬上進入無人區(qū)。 妻子眉頭一皺, 眼睛一翻, 剛要張嘴,唇形就卡住了, 看樣子準備叫他名字。 他喂喂了半天, 晃了晃手機, 信號斷了。 他截了圖,準備回頭發(fā)給她, 笑話笑話。

        在船的底層, 小橄欖兵們擠擠挨挨睡了厚厚一層, 船艙里發(fā)出令人窒息的肉味和汗味,有幾個人在打撲克。 他只能躲到甲板上去, 跟同來的陳參謀聊起天來。

        “我們這一次去多久?”

        “得五六年?!?/p>

        “那中途總得讓我探親吧?!?/p>

        “唉, 鰹主任, 上船容易下船難。 不過有了地方、 尤其是偏遠地方的主官經(jīng)歷, 回去好提, 待遇也會好很多。”

        “我不想提以后, 我們那棟破樓的墻都塌了, 物業(yè)也不管。”

        紅隼在頭頂徘徊, 張開雙翅擁抱著浪花的氣流, 看上去很幸福。 鰹想, 大海和島上生態(tài)好, 妻子肯定會喜歡。 “那能申請帶家屬嗎?咱們這一去就幾年。”

        “現(xiàn)在屬于嚴格保密期間, 我覺得兩年內(nèi)沒戲?!?/p>

        他大聲嘆了口氣, 把關節(jié)掰得咔咔響, 想揮拳沖欄桿上打去, 又輕輕地落在了銀桿上。改造后的胳膊沉, 要是拍壞了, 還要通報批評, 寫檢查。

        又回到了島上, 深藍的海邊鑲著一圈兒濃艷欲滴的翡翠, 棕櫚樹的葉子還是能一巴掌拍倒一個小橄欖兵。 平坦的島嶼, 一百多年的石碑, 四方的辦公樓, 激情澎湃的音樂和練操的小白人們。 仿佛一切都沒有失去。 臺風來的時候, 鰹鳥都躲得很遠。

        他走進小白樓, 會議從早晨8 點開到了下午2 點。 首長說這次將從大陸調(diào)來一個團做先遣保障, 隧道工程師帶著 “超寬、 深埋、 變寬” 的使命前來。 這次海底隧道, 為了避免南海水深、 風大、 浪高、 流急、 流場條件復雜、海洋災害較多等問題, 他們采取了機動管道變化, 并希望有大型海洋生物來做導游與保障。

        鰹看著隧道工程師將藍圖在屏幕上展開,海洋模型不斷在屏幕上變換。 他看見幾頭鯨魚在隧道基地的旗幟邊睡覺, 心中訝異, 覺得妻子一定喜歡。

        “鯨, 俗稱海翁。 重萬斤, 舟小不能捕。時有隨流而斃于海澨者, 漁人僅取其油。 這是我們古人的說法, 在工業(yè)革命期間, 西方也有漫長的捕鯨史和抹香鯨漁業(yè), 可以說, 當時的鯨油就是工業(yè)革命的潤滑劑。 隨著石油的出現(xiàn), 他們終于放過了商業(yè)捕鯨, 現(xiàn)在只有瀛島人和因紐特人等對鯨進行傳統(tǒng)性屠殺。 而在不久之前, 我們發(fā)現(xiàn)了和鯨魚合作的更好方式?!笔组L讀著稿子, 深海所的研究員點頭微笑。

        去年六月, 小白人例行巡洋, 警報發(fā)現(xiàn)有異樣, 他們加足馬力循著怪聲去。 很快, 小橄欖兵就從望遠鏡里瞥見了瀛人的殺海豚節(jié)。 瀛島的漁民駕船圍追堵截, 利用先進的聲吶和穿刺技術, 將一片公海的海域染得血紅, 他們正用力地拖拽雌鯨和幼鯨的尸體。 當天剛好刮起大風, 鯨血的腥味和油脂味隔了很遠都能聞到, 鯨的嚎叫被風揉碎, 播撒了十幾海里。 纏著紅腰布的人吱哇亂叫, 甚至用明火燃放了煙花來慶祝。 天上燃起爆裂的煙花, 船上升起絢麗的旗幟, 海里的鯨負刀長嘯, 被監(jiān)測的聲吶探測到, 滴滴作響。

        小橄欖兵站在船頭, 看見遠處的海水漸漸變得粉紅, 握著欄桿, 明顯感覺到了邊緣的震顫。 他再仔細觀察, 忽然發(fā)現(xiàn), 他們進行的公海捕鯨, 已經(jīng)觸及了我方領海的邊緣, 并有艦隊相伴。 他急忙報告艦長。

        艦長觀察了二十分鐘, 發(fā)現(xiàn)對方是借助捕鯨驅(qū)鯨, 來貓頭鷹島附近搗亂, 穿過警戒線扇他們一巴掌。 請示島上后, 他們立刻決定加速前進, 前去驅(qū)趕。 之前, 瀛人一次就捕獲了400 頭鯨, 其中300 多頭小須鯨中超過半數(shù)是懷孕雌鯨和幼鯨。

        小白人的巡洋艦到達指定位置, 對其進行喊話驅(qū)逐, 和對方的自衛(wèi)艦糾纏了幾個來回,甚至搬出了魚雷。 三十分鐘后, 自衛(wèi)艦敗下陣去, 他們帶著漁民罵罵咧咧地拖著一百多頭須鯨駛離。

        手邊的震動更加強烈, 甚至連內(nèi)臟都跟著轟鳴。 小橄欖兵低頭一看, 一些抹香鯨和座頭鯨正向他們快速沖來, 經(jīng)過巡洋艦的時候, 他們都捏了一把汗, 以為尚在恐懼和害怕中的鯨魚把他們當成了瀛人。 沒想到鯨群側身一躍,連藤壺都未曾刮傷艦體, 就從旁邊游了過去。有的鯨還插著數(shù)刀, 鮮血汩汩冒出來。 艦長下令鳴笛致意, 汽笛長鳴三聲, 表示最哀婉的悼念和致歉。 他們沒想到遠處的深海中, 也傳來了鯨的回應。 逃逸的鯨群, 緩緩噴出了水柱。

        事情并沒有結束。 首長特意強調(diào), 就在前段時間的潛艇失事中, 我方派出了金銀號勘探船和海棠號打撈船前去偵查, 聲吶和海底網(wǎng)格均顯示, 潛艇內(nèi)已無任何生命跡象。 這時, 蛙人367 站了出來, 他膚色黝黑, 臉的上下部分像一個分層的巧克力蛋糕, 膚色不勻。 他嘴唇干燥發(fā)白, 緩緩地講起那天的奇遇。

        當蛙人367 深潛下去查看究竟時, 大腦的痛苦與心肺的壓力持平。 久經(jīng)訓練的蛙人甚至感覺到了一絲恐慌, 他怕打開艙門后, 必將會看到的那一幕。 他不愿意看見那些漲紫的臉和直挺的身體。 這時, 遠處一股浪推至他的右側身體, 他下意識地掏出槍, 貼在潛艇門上躲避。

        一頭大約十五米長的座頭鯨拂浪而來, 寬而扁的頭推波而至。 蛙人戴著面罩, 清晰地看到它下頜那些深而闊的縱溝, 甚至唇邊的節(jié)瘤, 他還看見那些熟悉的藤壺, 密密麻麻地吸附在了它的下巴溝里, 那一定很疼。 以往船體吸附藤壺, 他們要把船開回淡水區(qū)域, 藤壺才會脫落死亡。 可鯨魚那樣就擱淺了吧, 藤壺永生永世地吸附著它。 短短10 秒內(nèi), 蛙人想了很多很多。 直到鯨忽然減速, 溫柔地貼近他,用頭托著他上潛, 順便用修長的胸鰭夾起潛水艇, 浮出海面。 正面是黑色的, 反面是白色的, 這是一頭典型的太平洋座頭鯨, 目測長5.5 米。 他的腦海里只剩下了這些數(shù)據(jù)。

        后一個10 秒, 蛙人的眼睛就被陽光灼得睜不開, 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再一次睜眼, 他看見那鯨用鋸齒狀的鰭托著潛水艇, 將它推向金銀號和海棠號。 海棠號的鋼爪驚呆了, 那是他們打撈速度最快的一次。

        座頭鯨的報恩。 所有的小白人這樣認為,他們照舊鳴了汽笛, 但這次是三短一長。 它們究竟是如何認出我們的呢? 還是僅僅是出于善良的天性和好心? 他們給深海所打了電話。 那邊說, 每艘船有獨特的聲吶系統(tǒng), 而我們有獨特的聲線密碼, 它一定是聽見了, 才不遠萬里趕過來的。

        局里正愁隧道的建設, 決定嘗試用鳴笛或是主動聲吶來與巨獸進行交流。 座頭鯨的發(fā)聲頻率從20hz 到1 萬hz, 雄性座頭鯨每年都會推出一首新的歌曲, 他們與深海所合作, 打算用歌聲來吸引座頭鯨。 而抹香鯨聲音頻率有1000~2 萬赫茲, 聲音足有230 分貝, 能蔓延幾百公里, 在潛游的時候會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咔噠聲。

        橄欖兵們在海上巡游, 有時會發(fā)現(xiàn)船邊睡著龐大的抹香鯨。 它們豎在海里, 如深海的木樁, 睡眠很沉, 有時撞上巡洋艦, 去往遠方。啟明星升起, 有什么東西在敲擊船底, 是抹香鯨的起床歌, 如同小錘敲著金屬。 如此看來,抹香鯨更適合引航與威懾。

        為此, 局里收集和購買了太平洋雄鯨的歌聲和雌鯨的回應進行研究, 終于采集到了它們在長達6 個月時間里, 問候、 歡樂、 哀傷、 爭執(zhí)、 幫助和吟唱的種種波長, 并依據(jù)此做出了一首問候的鯨歌。

        我聽得如癡如醉, 可接下來的信息鰹還不方便透露。 我笑嘻嘻地問他, “那這些鯨有名字嗎? 它們就算收編了嗎?”

        “有啊, 每條鯨的尾巴都不一樣, 我們依照花紋的不同, 給它們起了各種名字。 救了蛙人的那位叫麒麟, 他的妻子叫狻猊。 瀛島人給他們起了食品編號, 彼岸的人又給它們起了數(shù)字編號, 它們叫自己又是不同的名字?!?鰹在視頻那頭笑笑, “也不知道它們給我們起了什么名字, 或許把我們收編了也說不定喲?!?/p>

        “那我能看到大鯨魚嗎? 我什么時候能看到?”

        “蘋蘋……” 他在那頭苦笑, “除非你考個島上的公務員。”

        “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我臉色轉慍, “過年也不回家?”

        “沒準你能在駐島的拜年視頻上能看見我呢, 哈哈哈哈。” 他在那頭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

        這一點也不好笑。 我大發(fā)了一通脾氣, 丈夫的臉變青了。

        末了, 他說, “算了。 蘋蘋, 我又想跳海了。”

        與鯨的交流初步達成, 可怎么才能讓鯨群心甘情愿地撐起我們的隧道航線呢?

        鰹突發(fā)奇想, 能不能像對岸訓練海豚部隊那樣訓練座頭鯨? 歷史上有太多人吃過了海豚部隊的苦。 他想起蛙人說的鯨身上的藤壺, 如果我們能在海中削掉鯨身上的藤壺, 那么一定能吸引很多巨獸前來幫忙。

        你是無法用繩索拴住鯨的, 除非你的目的是殺了它們。 我們的目的是合作, 能駕馭鯨的只有海浪。 普遍來說, 座頭鯨比抹香鯨聰明,雄性大多成群活動, 偶爾一對情侶膩歪在一起跳舞, 或是媽媽帶著孩子游玩。 它們足夠聰明, 不需要人類做任何事, 偶爾經(jīng)過, 救幾個落水的人, 似乎出于好心, 似乎也是為了觀察和游戲。 除非是藤壺。 鰹連夜趕出材料, 進行上報。

        首長又開了幾次會, 經(jīng)過慎重考慮, 逐級上報, 最終采納了鰹的意見。 上峰從廣核調(diào)集了人馬, 搭上瓊州海峽的輪渡, 將材料分批運來開工。 金銀號和銀嶼號在船上放置了擴音聲吶, 日夜在海域上追尋鯨群。 終于尋到了之前標記的狻猊和麒麟, 蛙人下水, 很快與麒麟建立了聯(lián)系。 他們伴游鯨群, 開了很遠很遠, 一邊走一邊記錄, 利用新編輯的鯨歌, 終于將這群座頭鯨誘導至隧道基地處。

        基地的淺海面上, 座頭鯨聞歌赴約。 在移動核島和深海打鉆器的運作下, 深海研究員通過激蕩海水產(chǎn)生可控的流速漩渦, 操縱無人機射出熱激光, 吸引鯨群前來打掉身上的藤壺。座頭鯨們翻身躍出水面, 又重重落下。 熱激光沖擊著它們傷痕累累的、 被藤壺牢牢囚覆的身體, 飛散的藤壺旋進海底, 鯨魚呼出參天的水柱。

        深海所的研究員在船里, 用激光給鯨的身上打上光敏定位磁碼。

        鯨群浸泡在基地的溫熱激流里, 渾身沾染上了無色的液體建筑材料, 隨著它們有規(guī)律的跳躍和歌唱, 變成淺淺的地基。 首長和艦長都相信, 座頭鯨去深潛的地方, 一定有龍宮的細微痕跡, 被鯨拍掉的液體材料一路掉落與凝結, 會在海中散出發(fā)光的航線, 向深藍更深的地方出發(fā)。

        島上響起嘹亮的南海鯨歌, 誓將守衛(wèi)這片海域的海洋生物和南海龍宮。 鴨公號和銀礫號潛入水下, 潛水員出艙, 對材料進行拼接、 粘合和加固, 在海水中打下蜿蜒的淺基。 在更深的地方, 有深海聲吶和追蹤器, 可以對這些散落的建筑材料進行追蹤和整合。 隧道的下方基柱是些做成浮游礁石的沉睡的抹香鯨群, 抹香鯨群可以用來干擾敵方的聲吶和衛(wèi)星, 靠腦油的液態(tài)和固態(tài)調(diào)整隧道的浮沉。

        秋日既來, 我去夏宮里遛彎兒。 走到西堤六橋, 新翠翠的荷葉已經(jīng)蔫了, 但好在宮里留了殘枝敗葉, 我站在西湖邊, 用望遠鏡看著冬日的小鷿鷈, 年初生的寶寶, 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大姑娘了。 南湖島上有個龍王廟, 昆明湖里的龍王也不知去了哪兒。 聽說前不久, 這兒又撈起來一個輕生的年輕人。 我忽然想起了那個小白人兒, 他們的消亡應該是瞬間的, 但也一定很痛苦。 江河湖海每年都會吞噬許多人, 假如是龍王邀請他們?nèi)垖m呢? 如果死亡是通往龍宮的方式呢? 這種想法未免太殘酷, 卻可以慰藉生者。

        我現(xiàn)在很少想起鰹了。 他們在稍淺的海床上, 插下鋼筋混凝土的鋼桶, 造了個人工小島。 他們上了島, 每日坐海底電梯去查看工程進度。 那邊天線沒架好, 信號時有時無。 我逐漸習慣了獨身的日子。

        我想, 鰹應該是很喜歡他的工作的, 臺風的肆虐和海洋的沉靜, 一定會讓他忘記大陸的公文。 他在島上用深水鏡窺視, 看著隧道漸漸在抹香鯨頭頂隆起, 有力的鋼爪在拼插著海防, 新型材料蜿蜒向前, 看著隧道一點點地壘起。 偶爾外部質(zhì)檢, 他們坐潛艇下海, 和工程師一起看沉睡的抹香鯨。 它們龐大豐潤的身軀, 或許能讓他想到女性皮膚的觸感。 鰹站在潛水艇的小窗前, 也許會想起小白人的54 次深潛。

        隧道時而上浮, 時而下潛, 鰹像走在鯨的食道中, 腳下的隧道綿而軟, 間有安靜的地道和溝壑。 窗外是深黑的海, 通過高抗壓的深海玻璃往外看, 偶爾能撞見驚惶的小魚和自由自在的水母。 他可以坐在海底的礁島邊, 記錄若干次的震動波痕。 一有風吹草動, 鯨群會早早預警, 帶著隧道游向遠方。 人對自己不了解的事, 很容易感到浪漫。

        我上了一艘小船, 駛向湖中心。 想起家里還剩兩個土豆, 回去一個做土豆絲, 一個炸薯條好了, 還能吃兩天。 鰹在南海, 不用考慮家里還剩多少菜, 要不要收拾屋子, 洗衣粉和消毒液快用完了。 他生活在一座封閉的、 自給自足的島里, 而我在這座島外, 默默地壘起一摞圓白菜、 茄子、 土豆和西紅柿, 上班、 做飯、刷碗、 拖地、 睡覺。 他過著座頭鯨的生活, 而我過著章魚的生活。

        我拿著耳機聽了聽杜梨小馬在我胸口滴滴答答聲音, 它最近的腳步有些綿長優(yōu)柔, 像維爾瓦第的 《秋》。 也許哪一天我一睜眼, 就能收到鰹回家的消息了呢。

        這時, 朋友突然發(fā)來一個爆炸性的聲明,說熱搜都在討論我國多了一支座頭鯨部隊, 各種可愛的衍生創(chuàng)作應運而生, 公共媒體和自媒體都炸開了。

        嚴正聲明

        近日, 座頭鯨423 群與我方達成了友好協(xié)定。 經(jīng)過雙方確認, 特將其編為座頭鯨423 部隊, 為我國海防事業(yè)貢獻力量。 目前, 北半球即將進入冬季, 我座頭鯨423 編隊將向南巡游, 在赤道附近海域繁衍生息。 如我423 部隊遭到他國屠殺, 則將視為對我國在公海行駛的艦隊進行攻擊。 我們將予以強烈反擊, 并訴諸國際法庭, 依法對其制裁, 追究捕獵方的責任。

        我默默讀了一遍這個聲明, 耳邊縈繞的是丈夫那一字一句的南方口音, 認真而執(zhí)著。 有時我會為他的小題大做而發(fā)笑, 不過以軍方力量來保護鯨類資源, 又何嘗不是文明的一種進步呢。 鯨魚總會游走的, 我們該如何維持這一份真誠緊密的友誼, 彼此交換木馬, 在漫長的海域里保持忠誠呢?

        有人上傳了鯨歌的MV 和海洋艦隊混剪,說鯨的智商足夠高, 也一定能理解這份互利合作的意義。 只不過為了守護他們, 我們要去獲得更多情報。 向深藍更深前進吧, 座頭鯨艦長!

        瀛島人喜歡去世界各處捕魚和捕鯨, 公告一出, 國際國內(nèi)輿論反應不一, 各團體和組織因立場不同發(fā)出贊嘆或是抗議。 有人笑稱, 西方或許應該培養(yǎng)一支虎鯨和白鯊艦隊, 快將那些可憐的虎鯨從海洋館里解放出來吧。

        推出這份聲明的鰹和同事已無暇顧及發(fā)生了什么, 新島上的電線架還在搶修, 他們所有的信息源只有一部紅色電話。 他們這時推的材料不再像在北方時那樣干巴, 而是珠粒圓潤、鹽分充足, 充滿了海水的腥氣。 就連座頭鯨下頜到下腹那寬闊的褶皺, 鰹都看成了文件夾。

        受臺風影響, 補給的船只遲遲未能靠岸。他們所在的人造小島, 淡水資源短缺, 只能靠接雨水凈化。 等待凈化的過程中, 他們鉆開椰子, 喝椰子汁補充水分。 混凝土的隔熱層做的不好, 常捂得每個人接近瀕死感。 實在熱得焦干, 便下海去泡一圈兒。 他只能抓著軍用浮標, 不然一身鋼筋鐵骨, 很快就會沉入海底,變成抹香鯨柱。

        一上來, 鰹感覺自己變成了掛在風中的咸魚, 被剖開腹, 火辣辣地曬著, 肉疼得漬出鹽分來。 他的頭發(fā)油著, 用海水加沐浴露沖了,還是被臺風吹得像鰹鳥巢。 還好妻子沒有跟過來, 她那么愛喝水, 到了島上, 豈不是要像擱淺的海豚一樣爆炸。

        深夜兩點多, 加完班, 他在島邊躺下來,旁邊是深深的南海, 像是整個地球都被汪洋吞沒。 那只蟠桃木馬, 在胸腔里長嘶著。 深夜的島邊, 吹來了一些北方的霾, 像極了妻子哀怨的眼。

        隔天醒來, 是個久違的大晴天, 聽說臺風已經(jīng)進了大陸, 船只今天晚上7 點可以運補給過來, 他也許能收到妻子的信了。 船上有信號, 他或許能聯(lián)系妻子了。

        “鰹主任! 準備出發(fā)了! 今天下去再查一次, 晚上就可以勝利會餐了!” 工程師在那頭叫他, 他抓起帽子跟了上去。 掠過拐角處, 看到了他和大陸失聯(lián)的時間, 小橄欖兵在墻上用馬克筆畫著, 竟然快兩個月了。

        沿著潛海電梯下去, 因隧道全線未貫通,照明還未供應上。 走在嶄新的鋼板上, 磨得歪歪的作戰(zhàn)靴底仍能感到海底的涼意, 走起來還是有些腿軟。 妻子知道了, 還是會像孩子那樣笑他, 鰹走在鯨的肚子里。 他的作戰(zhàn)靴穿了好久, 新的一直壓在柜子里, 懶得換新。 他又想起了那個臺風天的小白人, 三年過去, 他們的靴子變得同樣破了。 他望向漆黑一片的海底,仍如第一次走進來那樣激動, 略帶著心悸。

        突然腳底一陣晃動, 他們連忙扶著鋼壁站穩(wěn), 隧道上方響起了輕重不一的撞擊聲和刮擦聲, 聲音在水中傳播比空氣中快4 倍。 這聲音愈來愈大, 工程師皺了皺眉頭, 地震了嗎? 他們貼著窗戶一看, 座頭鯨小群正驚惶地向這邊趕來。 周圍的海水糊成一片, 透過鋼管, 他們聽見隆隆的海浪聲穿心而過, 似乎哪里掀起了一場海洋風暴。

        “快! 往回撤!” 工程師嚷了一嗓子, 他們瞬間開始往回跑。 平日因文書耽誤的體能訓練, 此時重新爆發(fā)活力。 身體內(nèi)的每一顆糖都在燃燒, 他的蟠桃木馬在用力地奔騰, 一定是妻子讓他跑得快一點, 再快一點。 鋼筋鐵骨的肉身愈發(fā)沉重, 起先發(fā)軟的腿, 越來越沉。 距離接口處不到200 米時, 一陣劇烈的撞擊, 鋼管接口處被攔腰斬斷, 海水猛地灌進來, 他們翻滾著, 被沖到了隧道里面。

        “起來! 起來! 保持清醒……” 工程師的話還沒說完, 鰹就聽見了咕咽聲。

        在隧道里被沖了不知多久, 鰹的氣管嗆了水, 緊緊閉著眼睛, 屏住呼吸, 頭越來越疼。我怕是過不去這關了, 不知道蘋蘋會怎么生氣呢。 他用盡全力抱緊了頭, 一生所有光影在眼前輪回。 最后悔的事是沒能在和蘋蘋一起聞聞夏天的風。

        他的肺要爆炸了, 那匹蟠桃木馬要上天宮搬救兵了。

        身下傳來一連串悶鈍的巨響, 鰹被撞得往上翻了幾翻, 原來抹香鯨被地震驚醒, 集體往上游去。 它們撞開取氧的裝置, 將隧道用力往海面頂去。 鰹用盡全力睜開眼睛, 眼前漆黑渾濁, 眼睛被鹽殺得生疼。 島上燃起的警報, 撞擊著腫脹的耳膜, 小馬兒在叮叮當當?shù)剞D圈。他用腿蹬著海水, 像蹬著柔軟的海綿, 用力扒住一塊舷窗。 他跟著鋼筒又滾了好幾轉, 頭頂一聲巨響, 接縫處的鋼筒脫軌, 他用力地向上劃去。

        逃脫了鋼筒, 他拼了命地抓住眼前正在移動的東西, 它粗糙鋒利, 手掌瞬間被劃出了傷口, 疼得幾乎不能抓握。 他抓緊了幾只可蹬物, 就像在深海攀巖, 他緊緊貼著眼前這散發(fā)出劇烈腥氣的褶皺, 海水的壓力讓他緊緊地貼在那冰涼的皮上。 一瞬間, 他感覺蹬上了一座鯨山。 他又閉上了眼睛, 聽天命。

        鯨一躍而出, 全身的水壓竭然而去。 頭頂是高懸的日光, 他強迫自己睜開雙眼, 和鯨一樣, 進行大口呼吸。 廣播里奏響了鯨歌, 他的腿在全然發(fā)抖, 他發(fā)現(xiàn)自己用盡全力抓攀的,竟是一些遺留在它胸口的藤壺。 真是妙啊, 鰹不顧半沉的肺, 咳咳地笑了起來。 座頭鯨似乎感知到了他的存在, 將身體決然扭轉, 輕巧地下落。 那樣寬的獸, 那樣輕的墜。 他數(shù)著數(shù),在鯨入水的瞬間跳入海中, 蜷起身體, 躲過了它的擺尾。

        搜救的小船呼嘯而至, 幾個蛙人跳了下來, 遠處的潛艇正在入水。

        當鰹俯在床邊大口大口地吐血時, 他做好了掏出木馬的準備。

        妻子正在趕來的路上, 她怎么都能看到這只木馬了, 不至于讓它落入海中, 變成某只小海豚的玩物。 從大陸緊急調(diào)來的專家說, 還好當時執(zhí)行了灌裝鋼混結構, 不至于臟器全裂,保住了一條命。

        據(jù)傳, 這次海底地震讓智水礁所在的水下露出了一些奇異的端倪, 我國的潛水艇編隊和座頭鯨編隊正在向其進發(fā)。 有好事者傳, 那是南海龍宮的入口。 菲菲國的海警船, 也聞風向此處趕來。

        他們壓低聲音告訴我, 救鰹一命的那頭鯨叫狻猊, 是麒麟的夫人, 現(xiàn)在它們已經(jīng)去南邊度假了; 工程師和陳參謀, 被沖到了隧道的最底端, 還有幾個小橄欖兵下落不明, 金銀號和銀礫號仍在搜尋。

        我看見丈夫時, 他已曬黑許多, 視網(wǎng)膜遇壓力脫落, 做了兩次大手術才勉強保住, 如今蒙著一層厚紗布, 只有下半張臉可見。 那雙漂亮的手也纏著紗布, 全身的鋼骨打了支撐, 半吊在床上。 他的肺部抽了些水, 木馬被掏出來晾在陽臺上, 桃木染著發(fā)亮的血跡。 他依然會在睡夢中震顫、 發(fā)抖, 我由此確認他是我的丈夫。

        他聽到電視里的消息, 啞著嗓子問我,“蘋蘋, 菲菲到哪兒了?”

        “還有幾百海里, 明天早晨7 點多才能到,別緊張?!?我削著蘋果, 嗚嗚地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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