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瑜
一
嵊州方言把 “貴門”, 發(fā)音為 “居門”, 讀起來 “居” 字平調(diào)稍拉長又加點越語特有的婉轉(zhuǎn), “門” 字短促, 像個語氣助詞, 這就使得這 “貴” 字十分強調(diào)突出, 猶顯尊榮。 貴門對幼年的我來說, 代表著一群操著硬邦邦的南山口音的鄉(xiāng)民, 在姑媽家里進進出出。 代表著那里有個書聲瑯瑯的南山中學, 姑父在那里當了多年的校長, 把自己也當成了一棵南山的不老松。 姑父那每每自豪的語氣, 總讓我神奇地以為貴門是個開眼界的十里洋場, 渴望著跟去看看, 卻一直沒能實現(xiàn)。 或許因為想象得狠了, 多年后當我真正站在這塊土地上時, 久久回不過神來。 想象的底色太厚了, 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用現(xiàn)實的圖景抹掉, 它始終若有若無地漂浮在時間的混沌之上。 貴門于我, 便成了 “花重錦官城” 一樣秾艷的地方。
第一次去貴門源于一場采風活動, 這使得我和它的相見有了一種抒情性。
穿過村口古老的香樟樹, 沿緩坡而上, 一座四合式二層建筑掩映在青山翠竹間。 底層為石砌臺基, 臺基之上構(gòu)建木結(jié)構(gòu)房屋, 四面相向檐廊相連。 東側(cè)為更樓, 西側(cè)為書院。 南、 北兩面各建一個拱券洞, 壘石而成的拱券洞上分別寫了 “古鹿門” 和 “貴門”, 從拱門進去, 中間便是正方形的天井, 拱券洞背面的字跡成了 “隔塵” “歸云”, 蒼勁的字體老出了歲月的包漿, 像是這個書樓的靈魂。 站在天井中, 仿佛空間、 時間、 人物同時出現(xiàn)在一個平面上。 所有的感官收斂起來, 天光從天井上灑下來, 有風聲拂過, 便進入一個想象構(gòu)建的意境, 而想象蜿蜒, 不知終處……
現(xiàn)在的貴門, 各種古老的遺跡多半是朱熹的印記, 呂規(guī)叔卻成了隱在后面需要查閱的故書。 浩蕩的時光, 淘盡了人間一個個鮮活的生命, 大多成了無據(jù)可考的古人。 朱熹作為中國的一座思想文化高峰, 他足跡所到之處皆成了地方文化的胎記。 而事實上, 呂規(guī)叔才是這片山水該銘記的主角。 1174 年的南宋, 偏安一隅, 剛過天命之年的呂規(guī)叔絕意仕途, 辭官歸隱了。 有一天, 他到剡地丈母娘家走親。 從婺州一路過來, 走到鹿門山一帶, 見 “其山崖嶂干云, 嶙嶒森錯”, 山澗時聞鹿鳴之聲, 只覺山水清妙適宜安放靈魂肉體。 遂從婺州遷居鹿門, 在此地定居了下來。
出世與入世, 書齋與廟堂。 人生的角色在轉(zhuǎn)換, 但經(jīng)世濟時的理想不滅, 只是換一種方式做實事而已。 呂規(guī)叔將他的政治熱情全部轉(zhuǎn)移到了辦學上, 將他的學術(shù)思想傾注到著書教學上, “鑿山疊石一朝成, 結(jié)構(gòu)精舍三十楹”,不遺余力地建成一座鹿門書院。 呂規(guī)叔出身“文獻世家、 中原望族”, 呂學強調(diào) “多方求師, 不名一師, 轉(zhuǎn)益多師, 學以致用”。 強大的文化背景, 理學大家的視野和胸襟, 多年學官生涯的體悟和思考, 使呂規(guī)叔對各種學派都抱著 “兼容并蓄” 的態(tài)度, 使得鹿門書院的起點就很高。 加上侄子呂祖謙前來鹿門書院講學, 呂祖謙是浙東學派的代表人物, 與閩學派的朱熹和湖湘學派的張栻并稱 “東南三賢”(和朱熹相比, 或許呂祖謙和張栻都欠缺了一樣?xùn)|西——長壽)。 “人之法便是人情物理所在” “其外雖疏, 其中實密……” 呂學思想在此傳播, 一時間學子墨客紛至沓來, 各派學術(shù)相互交流碰撞, 迎來了書院的高光時刻。 鹿門書院與當時東陽的石洞書院、 金華的麗澤書院遙相呼應(yīng), 推動了南宋學術(shù)的繁榮和發(fā)展?!叭赵聝奢喬斓匮?, 詩書萬卷圣賢心”, 這是一代學者的天目, 也是哲人的博大情思。
呂規(guī)叔的家庭教育也是成功的, 獨子呂祖璟文武兼修, 智勇雙全, 官至淮南安撫使 (淮南地區(qū)的軍政長官)。 他治邊 “恩威明信, 盜寇皆驚”, 曾得皇帝批示嘉獎。 后來辭官時宋寧宗還寫了首長詩送行, 準許他還鄉(xiāng)后繼續(xù)演武訓(xùn)兵, 便有了賜建演武更樓之事。 相當于允許地方私自組建武裝力量, 這對一個封建皇朝的主宰來說, 該是莫大的信任。 呂祖璟繼承了父親的文化教育事業(yè), 又進行了大幅度的改革, 文武兼修的培養(yǎng)方式使鹿門書院為封建時代的教育注入了一股清流, 帶來了新的氣象。斯文的書院活潑起來了, 操練聲豪氣干云, 空氣中蒸騰起了狂歡的意味。 一些舊事在歷史塵煙深處細細鉤沉起來, 讓人肅然起敬。 更樓上那些靜穆無言的石鎖, 封存在歲月深處的刀、槍、 劍、 戟……或許沒能驅(qū)除金人的馬蹄, 卻也構(gòu)筑起了護佑一方的雉堞。 生命是活出來的。 林壑深秀, 泉池清幽, 呂規(guī)叔父子叔侄在此滋味經(jīng)籍、 潛沉學問, 講經(jīng)釋義, 給這方水土播下了讀書的種子, 營造了芬芳馥郁的書卷氣息, 增添了優(yōu)雅厚重的文化色彩。 他們留下的精神財富, 關(guān)于仁、 義、 禮、 智、 信的思考并身體力行, 最后都融入了我們傳統(tǒng)文化的基因中。 他們走進了這片山水, 也成了山水的一部分。
一聲聲鳥鳴帶來了王維和孟浩然的詩句??粗F(xiàn)在荒草漫漫沉寂的古道, 很難想象這在古代是一條 “動脈血”。 南北通衢, 商貿(mào)往來,鹿門書院當時既是通向婺州 (金華) 的要道,也是軍事要塞。 如果從路的來處一直看過去,我幼年 “異世通夢” 般的想象或許是有來歷有線索的。 因為, 除了書香, 素有 “十八碗窯,三千煙灶” 之稱的貴門也曾點燃手工業(yè)的繁華。 那些埋葬在地層里的無數(shù)的陶瓷殘片, 都在講述這里曾是一片我們回不去的 “神跡” 所在。 路是沒有聲音的, 但它分明又充斥著各種雜沓的腳步聲, 有馬蹄的疾馳, 車轱轆的滾動, 草鞋的摩擦, 布鞋的輕叩……這些腳步聲是模糊的, 像落在地上的樹葉和花瓣, 沒有誰能說出它們的名字, 它甚至并不十分清楚將作為個體的生命帶向哪里, 但是它們都曾經(jīng)真實地敲擊大地。
李白在 《夢游天姥吟留別》 中說: “且放白鹿青崖間, 須行即騎訪名山?!?鹿門書院作為一個可觀可觸可感的載體, 一種古典文化的象征, 歷經(jīng)兵燹天災(zāi), 數(shù)度修建, 始終屹立于人們心中。 它像一頭白鹿, 馱起信念和理想,人們在這里隨時可以出發(fā)。
二
“疊書巖畔草堂開, 雜樹無多多種梅。” 把書院建成精舍, 而自己的安家之處, 卻草堂一間。 但呂規(guī)叔終歸是有文人的審美和風雅。 手植的數(shù)枝梅花, 每到冬天, 疏影橫斜, 白花如海, 謂之白宅墅。 啜一口茶, 抬眼便見青巒疊嶂, 鳥鳴深澗, 萬物皆生歡喜。 喝酒、 讀書、教學、 做學問, 有山中不知歲月的安閑和靜氣。 花開花謝, 三十余年光陰轉(zhuǎn)瞬即逝, 呂規(guī)叔繞過了理想的寂寥, 為人心和山脊種下了一粒種子。
淳熙九年 (1182 年), 時任浙東常平鹽使的朱熹到剡地賑災(zāi), 上鹿門山尋訪故友呂規(guī)叔。
遙遠的古代, 山道上緩緩走來一個人影。有朋自遠方來, 呂規(guī)叔內(nèi)心肯定是升騰起了一種比火焰還要熱烈的情緒。 他急切地迎過石橋, 時間在這座橋上停留了800 多年, 我們還能聞到友情的味道。
作為一方大儒, 朱熹一生不僅在各地創(chuàng)辦和重建許多書院, 從岳麓書院、 白鹿洞書院到寒泉精舍、 武夷精舍, 也熱衷于學術(shù)圈的交往, 足跡遍布全國各地。 此次借賑災(zāi)之便山水兼程趕來鹿門書院訪友講學, 多少有點不務(wù)正業(yè)之嫌。 但朱熹雖是理學家, 日常行為卻是從形而上的理論軀殼里解脫出來, 融入世俗日常, 身上始終保留了一絲煙火氣息。 他年輕時常常負篋出門, 遍訪名師。 有時看書看到頭昏, 也會發(fā)發(fā)“書冊埋頭無了日, 不如拋卻去尋春” 的牢騷。 鹿門山水清雅, 講學之余, 朱熹和呂規(guī)叔一起登游廬峰, 在白宅墅草堂前喝酒品茶, 談經(jīng)論文。 雖然兩人思想體系并不相同, 有切磋爭鳴, 仁者見仁, 智者見智, 各抒己見, 但不妨礙他們惺惺相惜。 花期正濃, 大片大片的梅花高高低低地開滿山野, 燦若云霞, 將白宅墅的草堂也鑲上了盛裝的蕾絲?!瓣柎赫傥乙詿熅?, 大塊假我以文章?!?就像穿越劇中常常出現(xiàn)一種叫 “梨花白” 的酒, 我不知道此時的呂規(guī)叔是否奉上了一壺 “梅花釀”。他們在梅樹下暢飲, 花瓣紛落如雪, 酒杯里自有氣一般蒸騰的才華。 朱熹是個妙人, 我不由地想起他的另一則逸事——宋光宗紹熙三年,也就是距此10 年后的某一天, 辛棄疾去福建做官, 順道去看望好友朱熹。 兩人見面, 自有一番歡喜。 朱熹提議喝兩杯, 辛棄疾欣然答應(yīng)。 酒端上來了, 卻沒有菜, 辛棄疾說: “干喝沒意思?!?朱熹想了想, 讓仆人用鹽水煮了一碟子黃豆, 喝一杯酒, 吃一粒黃豆, 如果你喝一杯吃兩粒, 他的臉色就會沉下來……這或許只是對生活奢靡的辛棄疾的不滿和暗諷, 但朱熹的可愛也可見一斑。 800 多年的光陰云遮霧障, 我們永遠無法窺見朱熹和呂規(guī)叔坐在一起把酒言歡場景。 但在沒有影像記錄的年代,有美得驚心的詩文, 為往事留下注腳。 看到四周老梅怒放如瓊花, 朱熹興致高昂, 揮筆題下“梅墅堆瓊”; 又見村口小橋流水, 噴珠濺玉,又書 “石泉漱玉”。 看著石刻的 “梅墅堆瓊”讓人不由想起李商隱的那句 “桐花萬里丹山路”, 一樣帶給人云蒸霞蔚、 氣象萬千的既視感, 一樣堪稱是一次文字上的飛躍, 卻讓人推演出不同的感受來: “梅墅堆瓊” 充滿著積慶的喜悅和贊美, 一個 “堆” 字, 是聚集, 是積淀, 無論是人還是物, 它的美好都成倍地累積和疊加起來了, 我們都能觸摸到這種厚度。 而“桐花萬里丹山路”, 視野鋪展開來, 蒼茫遼闊, “萬里” 兩字, 來路迢迢, 去路也迢迢,一言難盡。 呂規(guī)叔捋須盛贊朱熹筆意: “瘦健蒼古, 別具神鋒”。 朱熹夸呂規(guī)叔, 夸鹿門書院, 無以表達內(nèi)心的敬仰, 便以 “貴門” 兩字相贈——從此鹿門這部爛漫的天書就有了一個厚重金貴的標題。 幾年后, 李易由給事中解職, 前來投奔呂祖璟, 不由感慨: “鹿山今是貴門山, 盡室攜扶萬壑間?!?確實, “山有賢人良足貴” 啊, 這位南宋的第一位狀元郎卜筑貴門, 留下了大量吟詠山水風光的詩文, 為此地踵事增華。
老去的時間觸目驚心, 巨石與字跡都面目滄桑, 陳年月色, 舊事前歡, 都在斑斑綠苔中。 如雪的梅花卻永遠被人閱讀和重溫,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 種下書香的呂規(guī)叔才是那個寒梅皈依的精魂。
從鹿門書院到白宅墅村, 走在呂規(guī)叔行走了無數(shù)個春秋的土埂路上。 路邊的竹籬笆上爬滿了絲瓜、 南瓜, 菜園里茄子、 豆莢、 韭菜、大蒜, 一行行排列整齊、 生機盎然——那些親手種下它們的人, 在播下種子的時候, 就已經(jīng)預(yù)想了它的成熟與收獲, 一如呂規(guī)叔的辛勤耕耘。
“問渠那得清如許, 為有源頭活水來?!?村口兩口并列的古井, 恰如一個規(guī)整的 “呂”字, 天光云影共徘徊, 也將800 多年的人間煙火收納其間。 一株古榔榆 “玉樹臨風” 地立在村口, 茁壯的枝干向四面伸展, 冠蓋如云。 枝葉有一半已經(jīng)逶曳到水面, 大有 “八千歲為春, 八千歲為秋” 的氣象。 有老人在樹下閑坐, 像掉下的一片樹葉。 村莊一直在綿延——呂氏子嗣不斷傳遞著呂規(guī)叔的血脈和基因。 這里現(xiàn)世安穩(wěn)、 瓜瓞綿延、 人才輩出, 它反過來證明著呂規(guī)叔的眼光。 呂氏門風, 既通過言傳身教傳達, 也通過家規(guī)家訓(xùn)傳承。 呂規(guī)叔在這片山水里種草栽花, 種下藍天白云, 種下清風明月。 有人說: “或許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條山谷, 豐富與貧瘠, 要看你往山谷里種了什么。 種下書香, 滿谷清幽, 自會生出青鳥。”
站在訪友橋上, 一陣風自南宋而來, 吹亂了我的頭發(fā)和周邊的草木雜花。 橋的這端, 寫了紅色 “萬歲” 大標語的粉墻斑駁漫漶——大時代浪潮下總有各種內(nèi)容細節(jié)留存下來, 但時間的河流里沒有永恒。 橋的那頭, 一棵柿子樹旁逸斜出, 一個個青柿子猶如歲月的風鈴, 零叮作響, 打破了一場虛構(gòu)的冬天。 道旁的鎮(zhèn)中廟里傳來陣陣木魚鐘罄, 這座風光旖旎的剡地名山, 又何嘗不是一卷情采豐盈、 題旨悠遠的經(jīng)文, 讓千百年人人不忍釋卷。 呂規(guī)叔卜居此地三十余年, 那綿密的心事是否也像野草一樣生長? “人道公心似明月, 我道明月不如公。明月照夜不照晝, 公心晝夜一般同?!?這是朱熹對呂規(guī)叔的推崇。 歷史濾去了人間煙火、 生活過節(jié), 只留下書聲在古道上千古回蕩, 一顆丹心照亮了生命和歲月的通途。
“思翁無歲年, 翁今為飛仙。 此意在人間,試聽徽外三兩弦?!?(蘇軾 《醉翁操·瑯然》)夕陽的余暉中, 長衫直裰的呂規(guī)叔身影經(jīng)天緯地。
三
湖水、 山巒、 明月、 清風……就合在一卷書中, 無數(shù)個春天被翻閱。 南山湖將一切裝在眼睛里了, 湖水的記憶遠遠超出了人類的記憶, 它記住了那時發(fā)生的一切。
很多時候, 南山湖在大霧中沉思。 密林、陡巖、 怪石、 飛瀑、 幽潭、 秀峰、 懸崖……一切的遮蔽都經(jīng)過深思熟慮。 把遠處籠在云遮霧罩中, 給近處以影影綽綽的溫柔, 迷離和澄澈, 凝滯和變幻, 曲和直, 是和非, 都被神秘統(tǒng)攝在了一起。 其實山還是那座山, 湖還是那片湖, 但是再也不見了那份粗俗。 身在現(xiàn)實而游離于現(xiàn)實的飄渺, 是個奇妙而珍貴的生命瞬間。 站在望湖亭上遠眺, 空茫一片的時光里,浸潤了800 多年書聲的湖水, 閃著瀲滟而自信的光。
這樣的一片好山好水, 必然有好茶。 “剡茶聲, 唐已著”, 茶圣陸羽曾來剡地訪山訪水訪友訪茶, 他在 《茶經(jīng)》 中明確指向: “浙東以越州上, 明州、 婺州次, 臺州下。” 到了宋代, 茶道已經(jīng)鼎盛, 茶藝美不勝收, 斗茶、 貢茶、 賜茶, 宋人在茶事上頗下了功夫。 《茶錄》 《品茶要錄》 《宣和北苑貢茶錄》 等茶書相繼問世, 就連宋徽宗也寫了本 《大觀茶論》,以皇帝至尊撰寫茶書不僅古往今來獨此一人,也使得飲茶風尚席卷上下, 完成了民間的普及。 前段時間熱播的電視劇 《夢華錄》 里的茶百戲, 招式繁多、 爭奇斗艷, 宋人的生活美學成就如此驚人, 驚艷了現(xiàn)代人, 引發(fā)了一波追慕宋韻的熱潮。 古時文人尤喜以茶待客, 以茶會友。 宋代詩人杜耒有詩云: “寒夜客來茶當酒, 竹爐湯沸火初紅?!?呂規(guī)叔當年待客的茶大概還統(tǒng)稱為 “剡溪茶”。 《嵊縣志》 記載,李易寫的 《貴門山仙人洞》 詩中有 “云巘分佳茗” 之句。 貴門最好的茶在上塢山, 清同治年間, 上塢山輝白茶已經(jīng)馳名大江南北, 被列為貢茶。 1934 年的 《嵊縣志·風土志》 載: “南山九州峰上塢茶, 甚甘美?!?/p>
海拔600 多米的貴門鄉(xiāng)上塢山村, 有連片3800 畝茶山。 汽車沿著山道蜿蜒地爬至山頂,俯瞰山谷像個巨大的翡翠玉碗。 難得的好天氣, 上塢山撩開素日的云霧面紗, 將最好看的一面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 層層的茶園在純凈的陽光下, 像流動的波紋, 蕩漾出經(jīng)典的綠色。 云影移動, 光線轉(zhuǎn)換, 滿眼盈翠和青山相融, 卻又各自綠出層次。
一群人正在觀景臺上兀自春花秋月, 山坡上走下背著一捆竹梢的老人, 仿佛一下子向我們亮出了底牌——這才是生活的本質(zhì)。 老人很健談, 漫山青綠是話題的開端, 也是上塢山人生活的起點。 每年四五月間, 整個上塢山就是一壺泡開的濃釅的綠茶。 “趁時務(wù)擷茗, 余力工搗楮” (李易 《貴門卜筑》)。 采茶、 制茶、賣茶, 山民們沸反盈天與節(jié)氣賽跑。 輝白須采摘一芽兩葉初展的新梢, 獨特的制作工藝造就獨特的茶品, 殺青、 初揉、 初烘、 復(fù)揉、 復(fù)烘、 炒二青、 輝鍋七道工序, 歷時15 個小時,完全可以讓一枚茶葉修煉出精魂。 “輝鍋” 是道神奇的工藝, 老茶人手底下有真功夫。 200多度的大鐵鍋, 徒手翻炒。 綠色的葉片包裹成似圓非圓, 似綠非綠, 又被 “輝” 至色澤呈白, 猶如罩了一層白霜, 無端地添了幾分 “月白霜清” 的高華, 輝白茶也由此而來。 輝白茶曲卷似云, 沏泡之下只見銀毫舒展, 蒼翠煙浮, 芽葉肥壯, 嫰勻成朵, 茶湯在細白的骨瓷杯里, 亮綠明凈。 一種碧波翠竹的天然清雅,雨過天青的茶意緩緩溢出, 醇香醉人。 夜雨朝云蘊育而成的戢戢靈芽, 經(jīng)久耐泡, 就像在娓娓講述一個春天的故事。 啜飲一口, 未到舌根便滌蕩心塵。 一生愛茶如癡的蘇軾, 談及品茶的滋味, 曾嘆道: “兔毫盞里, 霎時滋味舌頭回。 喚醒青州從事, 戰(zhàn)退睡魔百萬, 夢不到陽臺。 兩腋清風起, 我欲上蓬萊!”
周作人對喝茶也有講究: “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之下, 清泉綠茶, 用素雅的陶瓷茶具, 同二三人共飲, 得半日之閑, 可抵十年塵世之夢?!?茶是見山見水見禪的物事, 在貴門這個有一個有風致有風骨的地方, 豈能不喝上一杯上塢山輝白茶?!
四
宋元古畫, 總是高山流水、 密林深處隱現(xiàn)幾角草堂, 不知名的隱士要么曳杖而行, 要么澗邊奏琴, 充滿寥廓神秘的意趣。 汽車翻山越嶺地朝著貴門的山水深處行駛, 恍若一頭栽進了范寬的 《溪山行旅圖》 中。
山谷高崖上的滿眼皆是綠樹繁花, 像大地的一件緇衣。 碧藍的天空, 飄著幾朵古老的白云。 十來戶人家散落在山谷, 不見炊煙升騰?!耙爸穹智囔\, 飛泉掛碧峰?!?飛流清瀑, 蜿蜒如龍。 潭是龍的宿處, 貴門山水深處的龍?zhí)兑矡o一例外的都各有典故。 但見崖壁蒼蒼, 一線瀑布如幕似簾, 疾垂而落, 寒氣森森。 潭水清澈見底, 有光線從收攏的頂部照下來, 又折射到潭底的石壁, 黑漆漆的洞壁上隱隱恍若跳動著火焰, 煞是奇特。 龍?zhí)犊诰尤环胖弥佂肫芭杓皸l凳, 帶隊的村支書說, 今年持續(xù)高溫,龍?zhí)冻闪死先藗兊谋苁顒俚亍?一鄉(xiāng)賢心懷桑梓情, 為免老人來回奔波之苦, 索性買來米面鍋盆, 讓老人在碧水清潭邊炊飲消暑, 成為一樁佳話。
幾人合圍的樟樹滄桑遒勁, 樹干上積滿青苔, 枝葉繁茂得猶如寫了部長長的 《中國歷朝通俗演義》。 跨過村口那道奇特的石門檻, 陡然有了 “登堂入室” 的儀式感。 這個叫八宿屋的村莊像長在森林里的野蘑菇, 與自然渾然一體。 相傳, 元末朱元璋打天下, 他和軍師劉伯溫、 大將胡大海四處招徠能人志士。 因在蒼巖一帶發(fā)現(xiàn)一只碩大的草鞋, 料想鞋主人必然力大無窮, 遂循著腳印翻山越嶺到處尋訪。 為了找人, 朱元璋一行曾在此滯留了八宿, 終于在秤柱坑村訪得猛將常遇春。 這個無名的小山村也因此得名為八宿屋——名字就像一個故事的懸念。 村人說起朱元璋, 就像在講一個遠房親戚, 仿佛他們的先祖和這位明朝的開國皇帝一起吃過番薯粥喝過玉米糊。
于堅說: “物一旦被靈性的語言超度, 進入象征界, 它就獲得了超越性?!币粋€并無具體史籍記載的故事, 卻赫然用一幢三間兩居頭的江南民居的實體來盛載。 站在修葺一新的空房子的現(xiàn)場, 我呆愣了很久。 從天井里射下來的光線, 落在黑漆漆的板壁和木柱子上,折射出的明暗調(diào)子, 充滿著想象和誘惑, 讓你不由自主地追著這道光去這個民間故事中浮沉離合, 感受它的疼痛和喜悅, 因為它符合我們傳統(tǒng)的價值審美。 山高皇帝并不遙遠, 充滿著各種機遇和機變, 門在那里, 只要打開, 故事就會進來。 中國的民間故事總是充滿著神秘而飽滿的想象力, 骨子里有著強大的宿命論。 它有著我們約定俗成的思想緯度和向度, 我們用以表達生活的訴求和希望。 在場的是一群文史專家, 但誰也無從推敲出出處和細節(jié)。 八宿屋故事的真實性并不重要, 或許, 深山冷岙里的時光太過貧瘠、荒蕪, 我們需要借助常遇春的故事來表達, 進而獲得歡樂的自由。
很湊巧, 同行的圖書館館長娘家在八宿屋, 我們一行人便受邀上她家去。 館長的母親和姐姐早已熱情地等候多時, 瓜果擺滿了桌, 熱騰騰的煮南瓜和烤番薯端上來, 堂屋里瞬間彌漫起一股甜香。 因剛吃過午飯, 我們阻止了老母親殺雞宰鴨的客情, 館長的兄長卻又張羅著抬進一壇自釀的窖藏了8 年多的美酒。 上好的糯米和清澈的山泉, 加上上好的手藝, 拍開泥封, 立即酒香陣陣。 琥珀色的酒液映照著天光, 呈現(xiàn)出一道道波紋, 恰如山里人臉上憨厚熱情的笑紋。 此時此刻, 雖然不是喝酒的場合, 卻成了品酒的現(xiàn)場。 古法釀制的黃酒, 入口綿柔, 鮮甜醇香, 一友人不由地大叫: “好像可樂??!” 酒香迷人, 讓人不知不覺間連同這片山水跌進了一篇落滿灰塵的章回小說的細節(jié)中。
眾人言笑晏晏, 賓主皆歡。 忽見屋角的竹簍里放著半筐鮮嫩潔白的花。 張館長說, 這白菊花 (當?shù)氐姆Q呼) 燒湯甚是美味, 且營養(yǎng)價值很高。 我不覺又驚又喜——這不是白木槿嗎? 前一天, 剛看到四川的文友將木槿花做成面餅, 在朋友圈大秀其圖, 令我心念切切。 不期然, 今天當即偶遇! 拾花入饌, 自古風雅?!峨x騷》: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 夕餐秋菊之落英。” 古人早就吃花了。
“涼風木槿籬, 暮雨槐花枝。” 同行的友人剪了幾支木槿回家扦插裝點花園, 我則欣欣然揀了花朵回家入饌。 照著度娘的步驟, 做成了花餅。 也不怕獻丑, 巴巴地送了閨蜜分享。 所幸木槿沒有拒絕我拙劣的廚藝, 給了我一篇活色生香的舌尖詩行。 百度上介紹: 福建汀州人用木槿花和稀面和蔥花, 下鍋油煎、 松脆可口, 俗稱 “面花” “花煎”。 徽州山區(qū)的居民用木槿花煮豆腐吃……我在朋友圈曬圖后, 天南海北的友人紛紛用各種花樣的烹制方式回應(yīng)我。 即便我們本地也多有各式入饌方法: 前崗人放湯加點醬油、 蔥花, 淡山人說放點肉絲醬炒, 甘霖人說煲湯, 放點土豆粉勾芡, 另有炒蛋、 烙餅、 燉肉……在貧窮的歲月, 木槿是餐桌上實用主義的鮮蔬。 如今從我們的生活現(xiàn)場離開了, “秋風一種玉無暇”, 木槿花便又成了那朵美麗的 “舜華”。
在八宿屋村流連了半日, 村舍儼然, 巷道整潔, 時時感覺古時和今日交織的時空和氣場。
回程時走下山坡, 見一婦人低著頭在番薯地里施肥, 她的身后是一條小道, 逶迤著伸向群山深處。 一個老婦坐在壘砌的青石臺上, 蒼蒼白發(fā)映著慢悠悠的時光。 山外的喧囂、 繁華、 名利, 與她無關(guān)。 每逢節(jié)假日, 兒女會像鳥兒一樣飛回來看看老母親。 兒女回來是因為老母親尚在, 老婦人離去后, 守候了五六代人的老房子會被時光啃食。 它像長在山谷里的映山紅一樣, 謝了, 慢慢地重歸泥土——她們的房子可不會像那間盛滿 “皇氣” 的 “三間兩居頭” 一樣, 會被不斷地修葺翻新。 獨守老宅的老母親, 瞭望的是山谷? 是歲月? 還是像那叢菜地邊的木槿, 只為進退有據(jù)地守候滿畦的瓜果長大? 張館長指著遠處高峻的山峰充滿回憶地說: “小時候常上那里背水, 和奶奶去采茶……” 曾經(jīng)負重的身體被定格在歲月深處,又漸漸變成一縷縈繞心間的鄉(xiāng)愁。
八宿屋是一個流傳了幾代的民間故事, 我卻覺得它像一條禪機, 也像一則 “一代對另一代精神上的遺訓(xùn)(赫爾岑)”。
貴門的山水遵循著 “石分三面” 的中國山水畫的法度, 一片給了反復(fù)被文墨涂抹的大山, 一片給了充滿民間想象的大山, 一片給了固定概念的大山。 無論哪一塊大山, 都渴望更為生鮮的內(nèi)容去填補和擴充。 我站在木槿樹下, 它把一種淡淡的芬芳遞送給我。
“名畫要如詩句讀, 古琴兼作水聲聽?!?朱熹的梅花如瓊芳繁華幾百年, 柴扉籬笆里的木槿一樣在紅塵中沉醉千年, 它們在一遍遍以開放的姿態(tài)講述著過往, 把人們帶進已消逝的時間的豐饒中去, 看見更遼闊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