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火洲吐魯番車站向西南方向伸出的南疆鐵路,沿著中天山外延的干涸山谷一路向前挺進,戈壁似鐵,殘梁突兀,寸草不生,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從西向東橫掃北疆大地的颶風呼嘯而過的時候,這里的一道道山埡就是疾速的大風宣泄力量的通道,也是阻斷公路交通、滯留長途汽車、刮翻過旅客列車的著名百里風區(qū)。在這大風肆虐的鐵路沿線,坐落著一座座孤島似的小站,這些小站也生長著奇異的花草樹木,陪伴著鐵路人日夜堅守著風區(qū)鐵路的暢通和安全。
小埡之花
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卻一直像是在呵護自己的女兒似的精心養(yǎng)護著她。時而撫摸著她墨綠色的膠板般厚實的葉片,時而揣測著她那既像爬山虎又似豆角藤蔓似的柔韌莖條上,怎么會生長出這般怪異的仿佛人工制作的葉片。時而也在好奇地追憶著,在那名叫小埡的風區(qū)小站的窗臺上,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母體時,那皴干的表皮泛白的莖蔓葉片間,零星地點綴著桃紅的手指甲大小的花朵??墒牵缃袼S潤肥綠,卻始終沒有誕生過一朵花,一朵開放在小埡車站的寂寞花瓣。
對于小埡,我很早就知道了。那是20世紀90年代,我奔赴鐵路沿線小站、工區(qū)采風。也就在那時,我知道了南疆線前百公里風區(qū)中的小埡車站和養(yǎng)路工區(qū),知道了一名叫阿多古的養(yǎng)路班長,扎根沿線奉獻青春,卻遲遲無法解決個人婚姻大事。在各級組織的關心下終于找好對象要結婚時,時任烏魯木齊鐵路局的黨委書記和一位著名書法家驅車趕往小埡車站,為這位養(yǎng)路工舉辦了特殊的婚禮,書法家還當場激情潑墨書寫條幅相贈。此事感動了無數鐵路小站人,我也由此記住了風區(qū)中的小埡站。
小埡車站是庫爾勒車務段管轄的42個車站之一。那年六月末,我?guī)ш犨M行季度工作檢查時,從吐魯番站傍鄰的龍盤小站開始,沿著鐵道線旁崎嶇顛簸的簡易土路,驅車越過一片片灰蒙蒙的大戈壁,一個站一個站地向前走去,第三天正午汽車躍上一道沙梁,放眼望去,只見沙梁下的那道暢闊坡地上,纖細的鐵道線向東西方向伸延而去,一座白色的小房子,在耀眼的陽光下,像一艘停航在土黃色戈壁瀚海中的白色游艇,方正小巧,靜寂無聲。同行的人員,指著那個車站告訴我:“那就是小埡車站。”
小埡車站是個只有6名職工的沿線小站,其中3人離站回家調休,現在只有3人,兩人交替上崗,還有站長阿亮在站值守。運轉室后面是一排灰白色平房,是車站職工的宿舍、食堂。而相鄰的那個院落,就是養(yǎng)路工區(qū)的職工住宿區(qū)。近年來,養(yǎng)路機械化全面提升,人員都集中到了較大地區(qū),只留下兩個巡道工,大多數房屋都已廢棄不用,也不知道哪間是當年阿古班長結婚時的小站洞房。
小埡車站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小得一眼就洞穿了全部,周邊卻是遼闊起伏的沙石戈壁灘。唯有白色運轉室里,年輕的女值班員阿香端坐在控制臺前,不停地接聽電話,傳遞過往列車閉塞信息,口呼手指,熟練地按壓接發(fā)列車進路按鈕,開放關閉列車進出站信號,盯控指揮一趟趟過往列車從這里不停地開過……這就是小站人煩瑣單調但責任重大的工作。每個當班人都像堅守在大海孤島上的守衛(wèi)戰(zhàn)士,輪班交替,守著孤零零的小站,守著門前靜默無聲的鐵道,天天操著電話與從未謀面的遠方調度員、過往司機,還有同屬本段的臨站值班員交流保證列車安全暢通的“特殊用語”,在孤獨與忙碌中度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心中溢滿感慨地走出運轉室,在連通站長室的走廊窗臺上,猛然看到了一盆異樣的植物。她的枝蔓灰澀中透著暗紅,長條狀的葉片厚實柔韌,色澤卻是戈壁植物慣常的灰綠,葉片間還綴著瓣狀的桃紅花朵,茸茸的,不由讓人頓生憐愛……于是小心地剪下一條枝蔓,浸泡在一個空的礦泉水瓶里,寶貝似的一路隨我檢查工作,穿越四百多公里,帶回到梨城段部的辦公室。
數月后,泡在水中的枝蔓滋生出數根白皙皙的根須,被我歡喜地栽入花盆的時候,風區(qū)戈壁上的小埡車站已完成使命,徹底關閉了,那盆生長在小埡車站的綠色植物也就不得而知了,可是它的“女兒”卻在我的辦公室中,在我的精心呵護下,葉片肥厚碧綠地生長著,只是那夢幻般的茸茸桃紅色花瓣,卻始終沒有再出現,仿佛她天生就不會開花似的??墒俏抑?,那些開放在小埡車站的奇異小花,就像鐵路沿線默默無聞的小站人一樣,每個人的心里都開著一朵花,一朵外人從不知曉的安全之花。她靜靜地陪伴著小埡人度過一個又一個安全日,她是為小埡人開放的小埡之花。
干特的春天
干特的全名是喀爾干特,是南疆鐵路穿越火洲風區(qū),在絲路古驛站——今日魚兒溝火車站略做休整之后,鼓起千萬倍的勇氣,如同長龍般盤旋著攀爬上縱立摩天的天山坡梁,執(zhí)著地向西南方向伸延而去時,設置的一個五等小火車站,并依據世代游牧在大山溝谷中的蒙古牧人對此地的稱謂,將車站命名為喀爾干特。
喀爾干特車站開通運營三十余年了,可前后在這里工作過的鐵路人,并沒有多少人知道“喀爾干特”的漢語語義是什么。但是,只要站在車站屋后的土坡上,放眼四面一望,就將車站四周這個巨大的“簸箕狀”山間坡地,盡收眼底。這里夏秋少雨,冬春無雪,高聳的青灰色大山蔑視著腳下低矮的暗褐色山丘,大山與山丘間舒展的斜坡地上,遍布灰燼般的碎石。一年四季,這里大多時候都是滿目的焦黃,亙古的荒涼,的確是名副其實的“干特”。站房赫紅的小小車站,就坐落在坡地上一堆巨大卵石包圍的石窩里,顯得格外醒目。
盡管干特缺少生命跡象,但最不缺的是陽光,一年到頭幾乎天天艷陽高照,可是極缺的是生命之水。從喀爾干特車站向西南方伸延出去四五公里之外的高深峽谷里,滿溝蔥郁,一溪澗水,四季奔流,可是干特只能遙聞水聲,無法享用,只好在澗水的下游——魚兒溝地區(qū)汲水裝車,靠著水槽車長年運送供水,以此供養(yǎng)小站人在站工作、生活。工作環(huán)境雖然如此惡劣,用水又如此緊缺,但是干特人熱愛生活的激情,始終沒有改變。走進喀爾干特車站,站房、宿舍雖然簡陋,但是收拾得干凈齊整,舒適安逸。小小的站臺上,對稱開挖了兩個花池,栽種著垂柳、杏樹和榆樹,還有姹紫嫣紅的花草,使得坐落在石窩窩中的小站,頓時有了一縷清新,一份溫馨,一種清雅的生活情趣。
干特四周既沒水,也沒土,不知道這些花池是什么時候開挖的,也不知道當年的干特人是如何從幾十公里之外運來的肥土,樹是什么時候栽種的,但是從那粗壯的樹干,舒展的樹冠,可以斷定這花池,這些樹,應當是在干特站開通之后,就隨之開挖栽種了。風雨三十年,不論人員如何調換,可以看出干特人對這些樹持續(xù)地呵護、打理,始終沒有中斷過。這些樹,這些花,也就一直默默地陪伴車站,陪伴著熱愛它們的干特人走到了今天。
那年三月末,我?guī)ш犌巴喂軆妊鼐€各站檢查工作,驅車路過火洲托克遜時,只見天火焚燒過似的灰褐大地上,滿目青翠,榆樹、柳樹、楊樹、桑樹爭相綴滿了滿樹的嫩葉,路邊黃泥土屋的農家小院里,那一株株杏樹、桃樹,開滿了白如雪、紅似火的花朵,嬌艷芬芳得像是美麗的維吾爾族少女,笑靨含春,羞澀美艷地站在絢麗的陽光下,宣告著托克遜的春天已經來臨了??墒桥R近數十公里之外的干特車站時,卻滿目荒蕪,蕭索晦暗,仿佛冰冷的冬天還沒有過去……心緒平淡地走入車站,抬頭望見站臺上那株高大垂柳的纖纖枝頭也綻出茸茸綠芽;旁邊那株枝丫高舉的杏樹上,柔韌的枝頭鼓脹著一個個飽滿的暗紅色花蕾,像是從天飛落的無數小星星,正在半瞇著眼眸好奇地張望著車站;還有這些普通的小站人,神采奕奕,仿佛向過往的旅客自豪地宣告:山窩窩里的喀爾干特,也有春天呵!
站在樹下,欣喜地想象著再過幾日,柳梢吐綠,杏花綻放的那一刻,小站喀爾干特的春天一定很美,那是有別于其他地方的別樣的美!這是駐守在高山小站的喀爾干特鐵路人,用心,用情,用自己的心血和生命創(chuàng)造的美麗春天。
福 樹
這是一株在干旱的大西北常見的小圓葉老榆樹,不幸的是它沒有栽種在綠翡翠般的荒漠綠洲村莊里,也沒有生長在河水潺潺的溝畔旁,而是由一位我們不知道姓名的年輕鐵道兵,或者開站時的第一批小站人,從火洲吐魯番車站順著延伸到天山深處的南疆鐵路,來到他駐守的風口小站——托克遜站房旁的戈壁沙地上,小心地栽下的,最終長成了今天這株參天大樹。
如今這條南疆鐵路,已經開通四十多年了,那棵樹栽種于何時,樹齡多少,已無從考證,但可以證明的是:無論是當初栽樹的鐵道兵戰(zhàn)士,還是后續(xù)接管南疆鐵路的人,在這鐵打的小站上換了一波又一波,盡管誰也沒有刻意地去交接這棵樹,可是它在每一個到站駐守工作的鐵路人的精心呵護下,抵御住了一年又一年從春刮到冬的大風襲擾,經受住了火洲夏日炙熱烈焰的無盡暴曬,忍受住了寒冷冬季凄厲寒風的摧殘,扎根大地,頭沖藍天,默默地長成了一棵與小站相伴不棄的大樹。
這棵飽經滄桑的老榆樹呵,不知是真的身心過于疲憊了,還是厭倦了荒漠小站寂寞的日子,五月初,一場突起的強大風暴徹底摧毀了它挺拔了數十年的粗大軀干,轟然傾斜倒塌了……
它意外傾倒的第二天,路局領導驅車前往托克遜車站檢查工作。這位從南疆小站一步步成長起來的領導干部,站在這棵傾倒的大樹旁,愛憐地望著大樹粗糙的樹身沉默良久,低緩地說道:“這棵樹長在這里,成活了這么多年不容易!一定要想辦法救活它啊?!彪S后,領導又驅車前往大漠深處的小站,但是數日后他仍沒有忘記那棵傾倒的大樹,仍在電話里叮囑小站上的工作人員:“一定要救活那棵樹??!”
就這樣,鐵路人開始了艱難的復救工作。駐站的車間支部書記擔當了救援總指揮,他和站區(qū)車務、電務、工務的小伙子們,找來在附近施工的鏟車,小心地將粗大的樹干頂了起來,在生蟲的樹皮里涂抹上除蟲的藥劑,掏挖開大樹根部僵硬的死土,換上了從數公里之外的村莊拉來的肥土,用撿來的卵石夯實了樹根,壘上了水泥澆注的方墩,并扛來廢棄的圓木當支撐,將大樹牢牢地支撐了起來……
這棵枝葉已經枯黃的大樹啊,充滿了靈性!也許是數十年與風口小站人一起共迎大風結下的深厚情誼,這棵生命頑強的大樹,真切地感受到了小站鐵路人對它的愛戀不舍;也許是小站人的精心救護,使這棵飽經滄桑的大樹沐浴到了愛心雨露,使它像一個被無限幸福包圍的垂垂老者,數日后又歡喜地迸發(fā)出了生命的春天……那滿樹重新舒展的稠密翠綠枝葉,又盎然地伸向蔚藍的天空,像在無聲地嘲笑著呼嘯而至的大風。
這棵倒而復立、奇跡般復活的大樹,將永遠生長在風口中的荒漠小站上,繼續(xù)飽受肆虐的風沙、烈日的暴曬,還有寒冬的欺凌,但是誰又能夠否認它是一棵幸福之極的大樹哩!從栽種它的人,一直到今后無盡的歲月里,凡是在這小站接續(xù)工作、生活的人們的心里,它都是一棵記錄、見證小站歷史的神圣之樹;是伴隨小站人渡過平凡每一天的親情之樹;是凝結小站人不善述說的深厚情感的愛戀之樹;更是小站人的精神之樹。
作者簡介:楊新生,筆名西醞,高級政工師,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理事,烏魯木齊市經開區(qū)作家協(xié)會會員,烏魯木齊局集團公司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現在烏魯木齊局集團公司從事黨務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