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學
一
陰郁的冬月,仿佛是泡在福爾馬林里的標本,讓人提不起半點精神。偶爾濃云里泄出一線金光,都能引來眾生歡喜。盡管太陽光顧人間比較晚,抽身離開也早,可這種蜻蜓點水似的流淌,仍舊被人們視為恩賜。我那年近耄耋的老祖父,正背坐在屋坪的木椅上曬冬。這樣晴朗的日子在冬天是種奢侈,如同他坎坷的一生中罕見的平坦。只是寒風有些魯莽,其中似乎夾有冰晶,隔著皮肉硌人骨頭。
祖父手里端著兩本書,一本兒童版的唐詩三百首選,一本友人所贈的詩詞集。他像刺猬一樣縮著腰背,試圖讓視線離紙面近點,眼珠子幾乎要從塌陷的眼窩掉出來。他翻頁的動作很慢,翻不開時就用指肚點點口水,像個剛進學堂的放牛娃。幾近石質(zhì)化的手掌上,坐落著大大小小的山。
那本唐詩選冊來源比較特別,是他從姑姑家淘來的。當天上街賣完菜,留在姑姑的診所吃飯,在小表妹成堆的伴讀書籍里,他一眼相中了這本冊子。逡巡的眼光暴露出他的心思,他最終在姑姑的頷首下得手。他對我說起這事時,一臉得意地嘿嘿傻笑。
祖父肚子里還是有點筆墨的。他早年念過兩年私塾,讀過四書五經(jīng),也會撥打算盤,是村子里為數(shù)不多能算會寫的人,只因家力的無以承繼,后來的學業(yè)才被迫中斷。兒時起,他就對我耳提面命,說功名追求,談祖宗軼事。年關(guān)時家人圍坐的火塘,便是我的定點受訓之地。熊熊燃燒的柴火,復現(xiàn)著那些業(yè)已消亡的影像。在他的唾沫里,亙古不還的事物也能得到重生。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他總這么勸誡我。
村里但凡哪戶人家婚喪嫁娶,大都離不開祖父的紙筆。他一再講自己不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人,替有求的鄉(xiāng)鄰寫個對子,作一副聯(lián),本就是舉手之勞。不圖那兩包茶煙,主家看得起人,費些心思也無妨??呻S性的祖父,在小人之心的村民面前,反而成了懦夫。
我自幼習毛筆字,接觸古典詩詞,與祖父的言傳身教脫不開干系。這么些年過去,家里的每一副春聯(lián)都由我寫。一張不大不小的八仙桌,一盒廉價的雜牌墨汁,配上一支手指粗的毛筆,是我筆走龍蛇的所有家當。祖父一向把春聯(lián)看得很重,他反感那些灑金黑字的春聯(lián)。每逢年關(guān),他總提前去小賣店買好紅紙墨汁。少時不會作對子,只會寫春聯(lián)。內(nèi)容多由祖父寫定,他一再和我解釋用意。歪歪扭扭的字里,藏著他的脾性,露著他的風骨。他會替我剪裁好紅紙,七言九言,該折幾下,不厭其煩地反復交待。沒有鎮(zhèn)紙,沒有足夠長的桌子,寫好的春聯(lián)容易溢墨。祖父往往擔當我的書童,站在身前微微含笑,替我扯直紅紙。懾于他的威嚴,我常不敢下筆。越是敦促,我越張皇。橫輕豎重,失去章法。祖父總在一邊恨鐵不成鋼地嚷嚷。稍微走點神,他就有些氣急。而我就嗚哇一聲哭出來,跑向祖母懷里訴苦,由祖母出面討伐他的過錯。
春聯(lián)寄寓著一戶人家的年終總結(jié)和來年心愿,樸實,妥帖,是全部的誠意。所謂的大展宏圖,所謂的財源廣進,統(tǒng)統(tǒng)虛無縹緲,在祖父看來,一副不能符合現(xiàn)實的春聯(lián)毫無意義。可以說收成,可以寫愿想。寫春聯(lián)和種地一樣,一定得接地氣。雖然他說不出個平仄拗救,但極為注重老一輩傳下的規(guī)矩。他常常在本子上寫來寫去,教我作對聯(lián)。他既愛談些歷史上的名對與笑話,也能隨口吟哦句對。去到一戶陌生人家,他最先掃一眼對聯(lián),寫得粗淺與否或者入不入流,決定了這家的文化水平。他同人交談時不露聲色,心里卻把對子默默記下了。回家便與我舉例探討,到底是狗屁不通的俗套,還是別有洞天的精妙,爺孫倆在一件共同的喜好上互通彼此看法。
寫好的春聯(lián)無論美丑,都有狂風刮不走的意義。待對聯(lián)的筆墨干了后,團圓飯之前要完成張貼。那時是米湯熬漿糊,抹在泥石磚上,這樣簡捷還不易被風揭去。上下聯(lián)不能貼反,視線要端正水平。我牢記著傳統(tǒng)忌諱。紅彤彤的春聯(lián)貼在墻上,就完成了辭舊迎新的使命。
記不清多大開始手握毛筆,只知道我年復一年,寫下六畜興旺,寫下童言無忌,寫下出行平安。由七言到九言,再到十一言。貼春聯(lián)的大門越來越寬,而現(xiàn)實卻在頻頻打我的臉,豢養(yǎng)六畜的圍欄日漸凋敝,曾經(jīng)的童年亂言一語成讖,走出去的人就此失蹤。
祖母離世后,房子就空了。祖母的棺木被幾個壯漢抬出來時,那棟青石泥磚筑造的老房子顫抖了下,祖父仿佛被抽去了一根堅實的橫梁。那一刻,我不再確信他傾塌的日子過于迢遙。往后失去韁繩的日子里,沒人催促他記得把牛早點牽回來,沒人隔著對岸的山喊他回家吃飯,更沒人在茶余飯后和他拌嘴。青瓦上的炊煙越冒越少,祖父開灶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以至于消瘦的熏煙,再也烤不出一塊臘肉。他憑著一絲人身溫熱,日復一日和滿屋子的清冷對抗,而我即便擁有血緣之親,也解除不了其中的積怨。雖然那些木頭會代替他燃燒,發(fā)出暫時的光和熱,可夜晚到來,更深的生死契闊面前,再堅硬的物體都將變成灶膛里的灰燼。死一般的岑寂成了他腳下的大地,他翻覆過的黃土遲早一天會完成復仇。
廚房的火塘邊,散落著木頭,這些柴火搬回來時是干燥的,在屋角蜷縮久了漸漸濕潤。我懷疑與祖父的眼淚有關(guān)。不止一次見我的老祖父慟哭,特別是小酌幾杯酒后。講他的苦難堆積成山,講他的遺憾甚于百川。
我總想懷有某種能夠亂世的法力,讓祖父干瘦的身體枯得再慢一些,讓他坐在椅子上的時間更長一些。可是我抓不住沙漠里干燥的流沙。祖父這兩年開始耳背得明顯,如果我不大聲喊他,他的頭定然扭轉(zhuǎn)不過來,要么望著空氣發(fā)呆,要么低頭侍弄菜蔬。同他分享外面的見聞,把自己發(fā)表的一些詩詞給他看,也多半是徒費口舌。我們兩人對面而坐,他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接不住我的話茬。他說他的,我說我的。那些塵封的陳年舊事,不知供他炒過多少冷飯。不同步的交談權(quán)當幫祖父活絡(luò)筋骨了,我始終治不好他久結(jié)的病灶。呆滯,嘆息,飲泣,是他全部的一日三餐。
二
推開那扇吱吱呀呀的門,頭頂?shù)膲m灰落我一身。無數(shù)微塵顆粒凌空起舞,猶如囚牢釋放的萬千精靈。盛日的光板打在地上,滿目的衰朽無處遁形。在鄉(xiāng)下,一件物什突然壞掉,不代表完全失去作用。它們作為功勞簿陳列在寬敞的堂屋里,癟爛的籮筐,半朽的凳椅,束之高閣的打谷機,以及七七八八的木器,被祖父一把U型鎖關(guān)在收容所里。這棟磚泥土混建的房子已經(jīng)上了年紀,褶皺的墻體一到下雨就流膿。面對時光索命,它搖搖欲墜。
墻壁龜裂的紋路更大了,這預示著老房子危機重重。一副棺木顯然撐不起被蟲蟻蛀空的房梁,以及屋頂梨花雨似的黧黑青瓦。我成了拾破爛的孩子,騰挪在臟亂的故居。以前的臥室變成養(yǎng)雞場,雞屎一攤攤滴落在地,污穢即將蔓延到口鼻邊疆。纏結(jié)的蛛網(wǎng)不聲不響地掛住我的皮膚,一再阻撓我的去路,似乎這樣才能反襯出蜘蛛對領(lǐng)土的莊嚴宣示。玻璃木窗已經(jīng)擋不住北風呼嘯,凌亂的臥室像座破廟。父親說,要攢點錢修繕下,把房子拆了,起個新平房,打通旁邊的新宅。我不舍。老房子健在,過去的人和事就在。異鄉(xiāng)的游子們,是見不得故鄉(xiāng)大變的。我害怕那樣的無所歸依,害怕那樣的落木蕭蕭。
老房子里有祖父的一樣寶貝,那臺沒上漆的實木壽材。當我某天不經(jīng)意抬眼與之對視時,我渾身不自覺打了個寒戰(zhàn)。盡管兩副棺木先走了一副,盡管那壽材沒刷上黑漆,我仍被一種莫名的驚恐牽動了心。我判斷不了這副棺木該屬仇人還是友軍,這個在祖父嘴里死后能遮風擋雨的寶貝。后來的一天我再開門,只見到幾根頎長的杉木,想必祖父用木頭擋住了壽材。畢竟這是年過古稀的老人不想見光的秘密。
時光如水,才十年而已。記得那會的睡床和桌椅擺放得井然有序,有可供取用的壇壇罐罐,有各種實用的精致物件。每到正月初二,幾個姑姑回娘家?guī)硪患乙划?,過夜的床鋪就顯得捉襟見肘。這時我和表哥就自告奮勇,睡去儲放糧食的閣樓。大人們圍著一盆炭火打牌,火光熄盡方才上床歇息。廚屋里跳動的火苗早就將溫馨傳遍全家。那是個凄冷無比的冬天,但也是格外溫暖的冬天。
祖母尚在世時,執(zhí)意拿出畢生積蓄,改造另一半房屋,彼時正是村子里樓房林立的前夕。她和祖父靠肩挑背扛,硬生生移走半座房子,在原來豬欄茅廁的地界打下一面地基。而動蕩也是在那些年驟然密集了起來。祖父母要應付豬牛雞狗的吃喝拉撒,還要應付房子的移形換位造成的利益沖突。祖母早年落下的肝臟病根成了一顆定時炸彈,隨時催促她所剩不多的時日。
土地是農(nóng)人的命根,也是邊界糾紛的起因。祖母原本懷以慷慨之心,不想激化小人之腹。想以兩塊好地換下小塊前坪,誰知對方不允,還想追加一倍砝碼,貪婪的嘴臉暴露無遺。一氣之下,祖母用言辭的利劍斬斷旁人的觸須。既然避退換不來自由,那就得執(zhí)甲持刀抗爭起來。此后,不明就里的層層誤會,莫名其妙的潑婦罵街,在這小村莊波濤涌起。人家趁著子息眾多,砍我們山上的樹示威。說到底,是欺辱我家沒有足夠的男性勢力。誰都能指著我們鼻子罵,而我們只有鎮(zhèn)守陣營的份?!岸访锥?,升米仇”的唏噓,成了祖父母一生的真實寫照,委曲求全被人理解為自知理虧。
怪就怪那條運煤鐵路的橫空出世,它將整個村子開膛破肚,也打開了村人欲望的潘多拉之盒。征地征收使得村莊的利益分配錯綜復雜。我不大的年紀,見紛爭如見狼煙四起。村人們丟下鋤頭和鐵鍬,拋下明天的收成,滿門心思琢磨怎么樣從千載難逢的機會里揩油。雖然說,運載路石的大車的確壓碎了水泥路面,山體爆破的聲波的確震碎了房屋玻璃。鐵路要想打村里穿腸而過,先得肥了村莊的五臟六腑。沒有過路錢,沒有人肯買賬。房子不會自行倒塌,土地不會自己荒蕪。
我隔著冰冷的鐵路,望著對面的菜園和荒山,有種說不出的悲涼。這是我無法抵抗的時代流沙,不止是一條火車的單行跑道。修建鐵路后的村子如鯁在喉,每個去往菜地的人都要繞道涵洞,每個死去的人也都要在此低頭。一時的利益熏心換就了常年的臣服。我即便以少年之眼洞見一切,卻也無可奈何。
祖母是在鐵路開建前離開的。她提著好幾十斤的桶,在給豬喂食的路上嘔出鮮血;她在灶臺前好端端地做飯,突然蜷在椅子上捂著肝痛。她一直瞞著所有人咬牙硬撐,也許是洞悉了醫(yī)院吃人而不治人的真相,也許是堅信萬能的主不會拋棄自己。盡管她比以前奢侈了一點,在疼痛日益加劇的情形下,每天早上為自己慷慨地沖一碗蛋花,但她的身體仍像發(fā)霉的橘子一樣,腐敗的宿命無法逆轉(zhuǎn)。她在病癥頻繁的昭示下開始為自己留余地,千年屋是這輩子最后的安身之所。這屋子必須由自己親自督工建造,她信不過村子里任何一個瓦匠。勞作之余,她含腰躡腳,四處尋找筑造千年屋的建材。只為省些小錢,她看中了人家拆遷后的廢磚。與屋主一番商量后,她麻利地抄起瓦刀,開始削去板磚上膠結(jié)多年的水泥。在她余生屈指可數(shù)的日子里,她總是獨自前往那片荒野。子女們各自繁忙,誰也無暇顧及或者去面對一個命不久矣的母親的身后事。祖母憂心我體弱,什么事都不許我做,而我為自己的人小力微感到慚愧,只能作為一個旁觀者旁觀一切。我需要集中精力做的事,只有長大。
祖父沒了祖母的支撐,有些虎落平陽的感覺,像條冬眠的蛇。他每天早早地下地,日落之前趕回家,不與任何人打交道,多余的話語極易引起旁人的進攻。畢竟在這村子里,他沒有兄弟姐妹,沒有爹媽,沒有成群的兒子。
起初,他為不讓自己閑下來,托鎮(zhèn)上的姑姑買些種子,并且繼續(xù)養(yǎng)豬養(yǎng)雞。可事實上,祖父煮不出足夠的豬食,被他養(yǎng)的豬越來越瘦,豬也餓得被逼無奈,幾次跳墻危險出逃過。去茅廁尿尿時,我的確見到豬把前蹄搭在豬欄上,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豐衣足食也是豬安貧樂道的根本,豬食吃得多,膘長得就多,反抗的概率就小。如果說把豬欄比作牢獄,那么圍墻都是豬自己砌的,人類只是隨便打了個樁基。
祖父并不承認自己在家事上的一無是處。即便養(yǎng)了幾回豬,不是暴斃就是出逃。他也從不把罪愆攬到自己身上,后來不得不聽從建議,打消養(yǎng)豬的念頭。他的起意是好的,逢年過節(jié)自己約來屠夫殺豬,總比買別家的肉方便。但他忽略了自己的衰朽與懶惰,就像宮廷里抽鴉片的老爺。我的祖父雖然手腳健全,可日常連衣服都不會洗,泡在水桶里結(jié)冰是常態(tài)。屋檐下裝田螺的桶長蛆了,他也一概視而不見。在衣和食這兩件大事上,他的確表現(xiàn)得像個殘疾人。一個人的時候,能不生火就不生火,鍋里的豬油常年長霉,吃過的碗筷鍋里一扔,猴年馬月想起來才去過水洗。若非幾個子女隔三差五送飯照料,費不了半年的時間,他就會把自己交代在床上。
祖父一旦出了門上到山中,就改不了瘋瘋癲癲的狀態(tài)??偸且活^扎進林子里,不到天色擦黑決不回來。有一回臨近傍晚還不見人,我便急著出門提燈去迎。卻在田壟上遇見了他,他面向整個村莊的四起炊煙,聲色凄厲地咒罵起來,喊聲席卷了整座村莊。該死的殺千刀的東西嗷!沒有良心的畜生嗷!連養(yǎng)的雞也不放過。突如其來的叫喊聲引來眾人探頭,我從沒見過祖父這陣仗,還以為上一趟山鬼上身了。他喊累了罵罵咧咧回到廚房坐下,情緒安穩(wěn)些后,才向我吐露了緣由。家里有只雞丟了三四天沒回來,指定是被人打去吃了。他煞有介事地輕聲說,之前我看見差不多模樣的雞跑到誰誰誰家去了,后來大門關(guān)上再也沒出來過。我知道家養(yǎng)的土雞失蹤是常事,漫山遍野跑難免出些意外,甚至可能是雞自己跑去了別家。祖父更多地是出于別人欺辱的宿怨,對此事主觀性地添油加醋借題發(fā)揮,才有了這出荒唐的事件。他又不敢指名道姓上門聲討,只能借著黑燈瞎火一吐為快。
這種荒誕的故事還有很多,只是現(xiàn)在的祖父已經(jīng)認命,不再魯莽和逞強了。此前幾次砍柴差點摔死,最嚴重一回是骨折,躺了一個多月才恢復過來。他應該料到什么的,興許是一輩子打蛇賣蛇的罪業(yè)顯現(xiàn),以至于無意中被短尾蝮蛇咬中手指。那是他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上周送飯回家,他拉住我聊天,不迭地嘆氣,說祖母走后,沒勁再動彈了。面對整宿的空寂,一個人很不是滋味。又說到祖母操勞一世不曾享福,家里的日子些微好過點……說著說著便流下眼淚。而我立在一旁不知該做些什么,安慰毫無意義,許諾空無所依。面對這些塵埃既定的悲傷事實,我除了沉默和嘆息,幫不了他一絲一毫。
三
父親昨天說,老屋后面那片竹林著火了。我吃驚之余,驟然察覺到了歲月的迫近。那些上了年紀的事物正在變得岌岌可危。我格外喜歡屋后的竹子,喜歡竹子的生生不息。春天雨水一澆下來,便蹭蹭長上天去。拔節(jié)的速度令人驚嘆。竹子只顧著繁茂枝節(jié),其他的交由天意。每逢年中,會有收竹子的人來村里。參天之材有參天的用處,廢材有廢材的活法。無論做竹椅、竹板,還是竹簽,積極入世才能顯現(xiàn)濟世之功??吹侥切蛑裼终紦?jù)了一片荒蕪,我總感到塵世不欺的欣喜??蓪⑺乐藚s與這種生命的熱切不共戴天,如果能領(lǐng)略到春秋輪回的真相,或許不再執(zhí)著于未耕完的田地,不再頻頻念叨未了卻的仇怨。
置身在竹林中,不停有風吹過,竹葉與竹葉之間織起一道密集的網(wǎng),令肆虐的北風在南方步履維艱,發(fā)出簌簌的嘶嚎。原來荒廢的廚房外,有一面竹葉林,除了餐風飲露,也吃玻璃碴子。我們把用完的醋瓶或酒瓶,一股腦丟在林子里。這么多年過去了,酒瓶還是酒瓶,醋瓶還是醋瓶。大地沒有替人們消耗分毫。我隱約懷有一縷憂愁,如果將來葬在此處,我的頭骨定會遭逢玻璃與瓦片,報復從來沒有放過任何人。只是那時再怎樣遍體鱗傷,也不需要昂貴的醫(yī)藥和再找退路了。
所見的竹子已經(jīng)不是我當年戲耍的竹子。在離家?guī)锥瘸粮〉臍q月里,這些竹子背著我抽過幾次芽,無從知曉,就像村子里不斷出生的孩子。我的故鄉(xiāng)印象,我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不斷地被迭迭流年無情稀釋。尤其在我的狗斃命于這片竹林后,我對自己對竹林充滿了不可饒恕的怨言。祖父說他那會在菜園摘菜,遙遙見到四個流氓,在竹林外鬼鬼祟祟。我的黑狗被鐵鏈鎖在竹林,只有半米不到的活動范圍。它只能拼命狂吠,心有不甘也好,遍體恐懼也好,總之,吠聲動搖不了竹子的良心,催快不了祖父年邁的腿腳,更喚醒不了無良的狗肉販子。領(lǐng)頭的那個人射出一個針頭,狗的吠叫很快就消停了。然后,解鎖,拖尸,逃離,一氣呵成。后面扒皮抽筋的事,我不愿再細細聯(lián)想。我怨恨祖父的軟弱。我怨恨自己的愚蠢。當初不肯放狗自由也是為了提防不法之徒,可現(xiàn)在毫無意義的羈鎖,反倒便宜了豬狗不如的畜生。想到我的狗生前餓成皮包骨,想到我的狗沒有遮雨的窩房,我便難受至極。望著空空如也的狗鏈,我只能憑空攥起拳頭,怒擊那些軟弱的篁竹。
后來一次夢境里,夢見我的狗將我撲倒在地,舌頭使勁舔我的手臉,歡快的尾巴不停搖擺。對狗而言,遲疑就是埋怨,退避就是無情。鮮活的夢中,它還是久別重逢的模樣,沒有任何猶豫退避,還是那樣的樂不可支??僧斘倚褋?,不得不接受血淋淋的事實。它早已穿過畜生的腸胃,脫身于狗道眾生。夢里沒有沙子吹進眼睛,可我的淚卻濕了半個枕頭。我永遠記得,欠我天堂的狗一條自由的鐵鏈。
我質(zhì)疑我父親的一個舉動,他整修了那座土地廟。老人們說,靠路沿邊的竹林里,有一管界土地廟??芍窳置磕暧袩o數(shù)鮮筍拔地而起,完全找不到土地廟的遺跡,土地廟的真實道場在哪棵竹下誰也說不好。但這樣的口口相傳在大地撂荒后就打止了。自從那道值錢的鐵路闖進村子,大家就很少下地干活了。任由菜地長出蕪雜的蔓草野花,任由豐腴的稻田退化成不毛之地。這是時代的進步還是大自然扳回的一局,已無足輕重了??傊藗冇貌恢谇趹?,祈求老天次年的風調(diào)雨順。口腹之欲和生存之道的和解,打開了世代相承的死結(jié),高高在上的土地老爺也因此被驟減人間香火,幾乎被眾人遺忘在茂密的竹林之中。只有父親對此心心念念,他不信牛鬼蛇神這種東西,更不關(guān)心土地老爺能帶來什么好處。與其他人不一樣,在他身上,敬畏遠多于貪婪。父親說,我們與那位從未謀面的土地老爺畢竟是鄰居。盡管這個鄰居一直活在傳說里。
終于在一次雨天,他回老家疏通溝渠,順帶用幾塊多余的石磚,把一座新土地廟壘砌起來了。我在飯點叫他,遲遲沒有回應,便撐起雨傘去尋。父親穿著那件藍色的工裝服,暴露在竹林的風雨飄搖之中。他沾滿泥灰的砌刀底下,像模像樣的小房子已經(jīng)完工。石棉瓦往上一蓋,土地廟封頂大吉。他喚我準備兩杯水酒,三根線香,小碗水果,另囑我寫一副對聯(lián):土生萬物,地發(fā)千祥。照著鄉(xiāng)里傳統(tǒng)一齊奉上廟前。面對這灘金錢至上的流沙,父親拾起舊俗的背影顯得異常珍貴。
四
我每個寒暑假返鄉(xiāng),都試圖完成一種回望。可光陰大江東去,我不曾釣起一條魚。望著昔日的照片,祖父祖母開懷而笑,我無盡地感慨。在祖母最后那年的冬天,我給她和祖父拍了張照片。七歪八扭的禿樹干堆成一地,祖父和祖母的手執(zhí)在工字鋸兩端,默契地鋸割著過冬的柴禾,粉狀的木屑在似風的摩挲中應聲而下。某個時間,他們同時看向我,我趁機定格了兩個綻開的笑容。就在那一刻,我似乎理解了他們一生深厚的感情,不是在相敬如賓的日日夜夜,而是在起早貪黑的相扶相依里,在平平淡淡的唾沫橫飛里。
如果是今天的我回到過去,一定會在那場割鋸之間徘徊不定。屋前的場坪平平整整,固化的水泥封鎖了故土。我該去阻止木屑的墜落,還是看著他們完成命定的告別呢?那斷掉的木頭是他們間的陽世緣分,燒盡的木灰是祖母入墓一年的肉身,紛飛的木屑是祖父獨守空房的淚點。
祖母的一生搖搖晃晃,滿是精衛(wèi)銜石般的拼命苦做。她沒什么愛好,獨獨對看戲感些興趣。在這點上,與祖父難得保持一致。能夠讓他們坐在一起看戲的機會不多,除了一年一度的除夕之夜,就是村子里的婚喪嫁娶。我回家,總會將電視調(diào)到戲曲頻道。京劇、越劇、黃梅戲、花鼓戲,老人的眼里沒有派別之分,沒有臺詞鏗鏘婉轉(zhuǎn)之別。有好的故事能發(fā)人深思,有好的教訓引人反省,能濃縮禮義廉恥的就是好戲。所謂戲如人生,又有誰比他們懂得人生呢?
應該說,祖母看的最后一場戲是在她的葬禮上。我相信那句古話,戲一開腔,八方來聽,一方為人,三方為鬼,四方為神明,祖母亦在其中。我們兒孫的孝道,只能止步于此。如今的液晶屏幕更大了,電視聲音更洪亮了,可看的人少了,房間也冷寂無比了。祖父看戲遠沒有之前有耐性,看不了一會就困了??伤乃哂窒窀咴諝庖粯樱絹碓较”?,時常半夜醒來就再也睡不下。我總想為這樣的落寞做些什么,可做什么也顯得微乎其微。一條魚攔不住滾滾江水,仙人掌挽不回陷落的流沙。
跑過的城市千篇一律,仿佛一個巨大的迷宮。我打算回鄉(xiāng),可回鄉(xiāng)又要經(jīng)過重重安檢,任何尖利的物品都會令人生疑。我不是去行刺我的鄉(xiāng)土,如何表明我的誠意,絲毫起不了作用。繁復的規(guī)矩并不針對我個人,在那列同乘同往的火車上,總懷疑別有居心的刺客。
如果我祖上的土地沒有變賣,我可以去鎮(zhèn)上買些花草種子,往返鄉(xiāng)鎮(zhèn)的途程中沒有交警值守,沒有全副武裝的特警端槍肅立??闪钗一袒蟮氖牵一氐焦枢l(xiāng)干些什么。我認識的老人一個一個排著隊睡在青山上,原先要好的童年舊交還在牢中服刑,陌生的年輕人翻新了村莊的面孔。我所在意的那塊菜園,所鐘情的那片竹林,也正在與光同速地衰老。在這巴掌大的地方,產(chǎn)生過無數(shù)不解的糾葛,發(fā)生過許多觸目驚心的故事。承繼與更迭之中,只有相對的時空屬于真實,尚且能為摻混著夢境的記憶佐證。當我和我的兒孫也踏上一去不歸的途程,對著墳頭認祖歸宗也就不再重要了。誰都逃不過大自然的審判,塵埃才是永恒的贏家。
所以我更珍惜我的夢,也試圖在夢里了卻遺憾。萬物生長的土地上常有無數(shù)精靈出沒。一番近鄉(xiāng)情怯過后,地里的紅薯到季節(jié)了。我抄起鋤頭和簸箕上山,耍起棍子打草驚蛇。顧不上地頭的香瓜苗長勢如何,顧不得掛樹的秋橘誘惑。我一腳踹開深紫色的紅薯葉,瞅準一節(jié)根藤揮臂下鋤,挖起的紅薯疙瘩活像個人參果。我沉浸在無法形容的快樂里。還有那頭老黃牛,我仁慈地切斷了僵直的牛繩,它的鼻環(huán)幾乎快磨出光來。我終于想到了治它脖子上蜱蟲的辦法,家里有一大瓶酒精替它解除痛苦。藍天白云之下,我和牛不用耕耘,一起吃著無毒的青草。
直至夢境漸漸模糊,索性就隨遇而安了。我先夯實腳下的泥土,種子不用立即發(fā)芽。我應該會在即將到來的數(shù)年后,攜我的妻子或我自己,在老房子邊開辟一塊荒地,撒上一些肥料和稻谷,照著老人教的方法,順著天時耕作,最后該生的生,該死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