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立華

站在珠穆朗瑪峰頂?shù)哪且豢?，張洪什么也看不到，但他摘下手套，摸了摸腳下的積雪，在心中默默地對兒子說：“孩子，爸爸要讓你以我為榮！”

今年5月，紀錄電影《讓世界看見我》即將上映。電影中的主人公張洪是亞洲盲人登頂珠峰第一人，全球盲人登頂珠峰第三人。身為一位盲人，張洪在兩年前攀登珠峰的經歷真可謂是九死一生……

夢想，在世界之巔唱響

2021年5月19日，即將從珠峰南坡大本營出發(fā)的張洪面對攝像機為妻兒錄下一段“遺言”：“兒子，如果我留在了珠峰的路上，你要照顧好媽媽。有一天你會理解，爸爸為什么要攀登珠穆朗瑪峰。老婆，如果我能回來，一定實現(xiàn)諾言，給你買輛車……”錄完這段話，張洪已經潸然淚下。

當晚，張洪和陪同他的團隊成員一行人向珠峰進發(fā)。對張洪來說，每一步都很兇險。別人一步就能邁過的小冰裂縫，他要徘徊十幾甚至幾十分鐘。巨大的冰裂縫上，有夏爾巴人提前架好的梯子。梯子寬度只允許兩個冰爪并排站立，梯子兩邊是晃蕩的繩子。張洪抓著繩子，感受腳下幾百米深冰裂縫襲來的寒氣。他什么都看不見，而且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忙，只能自己摸索著一步一步向前。梯子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放大了恐懼，生命仿佛隨著繩子晃晃悠悠，生死一線。

張洪走得太慢了，在這種極端環(huán)境中，如果掉隊會遭遇很多未知的風險。教練強子很焦急，對張洪發(fā)了脾氣：“看不見何嘗不是一件好事，你沒有視覺恐懼！”張洪說，人看不見的時候會更加恐懼，因為每一步邁出去都不知是生是死。強子不信邪，拿頭巾蒙住雙眼。只走了幾步路，他就體驗到了這種恐懼，再沒有催促。

5月23日，張洪終于到了海拔8000米的南坡四號營地。要沖頂了！攀登珠峰的遇難者幾乎都是在這個地段失去了生命。太險峻了！怒號的風雪讓張洪神經愈發(fā)緊張。就在距離頂峰100米處，張洪的氧氣瓶壞了。這支隊伍的組建就是為了幫張洪圓夢，強子對他說：“珠峰對你來說只有這一次機會，你一定要上去！”強子和另外兩名教練把氧氣瓶留給他，撤回四號營地等候。

之后，張洪隨著兩名向導繼續(xù)往上走，他不會英語，向導不懂中文，三個人僅憑“走、停、上”幾個簡單的英語單詞，在七八級大風中不知攀爬了多長時間，才終于來到“希拉里臺階”。此處離登峰還有12米，山脊只有30厘米寬，最窄的地方只能側身往前蹭。兩個向導一前一后，和張洪相距1.5米的距離。在平地上，一伸手就能互相拉一把；而這里，誰有個閃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意外發(fā)生卻無法施救。

張洪一只手拉著繩索，蹲下身用另一只手摸索，找到可以立足之處邁出一步，每一步都走得驚心動魄、兇險萬分。每走一步，他都要休整一下，因為太消耗體力了。最窄的地方只容下半個冰爪，每一步都是在生死邊緣掙扎。他用手確定了前面一步的位置后，站起來停頓一下，然后邁出腳?！癝top！Stop！”后面的向導狂喊！張洪下意識地縮回腳。如果他這一腳下去，就會永遠留在珠峰。當時，他和死亡只有幾厘米的間距。

經歷生死較量，張洪終于站在了珠穆朗瑪峰頂！然而，下山更兇險，也有很多人是倒在下山的路上。下山要倒著走才能保持身體的重心，但是張洪已經體力耗盡。摔倒的那一刻，他感覺身體輕飄飄地飛了起來，七彩祥云圍繞著自己，陽光和煦，那么溫暖、舒服！此時，一個聲音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張洪，你說回來給我買車的！”

清醒過來后，張洪發(fā)現(xiàn)狂風依然呼嘯，而他的身體正在急速失溫。他有點兒恍惚，一時間不知道置身于何處。但是他有一個信念：往下走，不要停！越走越累，他很想坐下休息一會兒，耳邊是向導的催促：“Go！Go！”下了“希拉里臺階”，夏爾巴向導松了一口氣。他們戰(zhàn)勝了最難走的路，勝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此時，張洪已經意識模糊，機械地走著，身體和靈魂仿佛已經分離。他不時地摔一跤，然后拼盡全力爬起來繼續(xù)走。他的腦海里時不時出現(xiàn)妻子、兒子的身影，他們在前面向他伸出手，說著笑著。他憑著驚人的意志力，終于走回了大本營。那一刻，歡呼、贊美都已經不重要，他只想躺下睡一覺，睡到天荒地老。

張洪，成為第一位成功登頂珠峰的亞洲盲人！

不甘，一邊恐懼一邊抗爭

在意識模糊時，張洪最放不下的就是妻子和兒子。他覺得自己虧欠他們太多。

1992年，因為讀不起高中，張洪初中畢業(yè)后到成都推拿按摩學校學習。19歲的他，身材挺拔，陽光帥氣。在這里，他和女同學夏瓊相愛，一對小戀人憧憬著美好的未來。然而，生活剛為張洪打開一扇窗，卻鎖死了通往未來的門。他忽然患上青光眼，3個月后雙目失明，成為和父親一樣的盲人。

如果從來不曾擁有光明，或許張洪會習慣黑暗，但突然被奪走光明，讓他痛恨命運不公，更痛恨自己變成心愛女人的拖累。

夏瓊小心翼翼地照顧著張洪的生活和情緒。為了賺錢給他醫(yī)治眼睛，她起早貪黑地擺地攤，盼望有一天發(fā)生奇跡。有一次，疲憊不堪的她回家做好飯，張洪卻因為飯菜不好吃大發(fā)脾氣，掀翻了桌子。發(fā)完脾氣后，他又忽然抱住她失聲痛哭：“你說，我什么都看不見，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夏瓊心疼地對他說：“你看不見，還有我，這輩子我當你的眼睛。”整整一年時間，夏瓊陪著張洪從頹廢絕望中走了出來。他終于接受自己失明的現(xiàn)實。

1999年，夏瓊在家人的反對聲中和張洪結婚?；楹?，兩人開了一家按摩店，生意紅火，還在成都買了房子。2006年，兒子天海出生，視力正常。2012年，張洪被西藏大學附屬阜康醫(yī)院聘為理療科醫(yī)生，舉家遷往拉薩。

生活終于安定下來，但隨著兒子一天天長大，張洪的內心卻越來越忐忑：自己年少失明，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面對無數(shù)磨難而措手不及。他決定從小培養(yǎng)兒子獨立生活的能力，不能像自己一樣，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墜入深淵，絕望到想結束生命。無論發(fā)生什么，都要讓兒子能好好地活下去。

天海9歲那年的寒假，張洪夫婦決定送他去學習太極拳。此后，每個寒假，天海都會去河南學習太極拳。他總是一個人乘坐火車或飛機往返，沒有父母陪伴。小小年紀就被爸爸放飛，天海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只能被動接受。

天海10歲時，張洪就教他做飯。每個暑假，他要求兒子去朋友的飯店刷盤子。他不要報酬，只為培養(yǎng)天海獨立生活的能力，學會與陌生人打交道。

別人家的孩子都依偎在爸爸媽媽懷里撒嬌，自己卻總得干又臟又累的活兒，天海覺得爸爸很“壞”！張洪也不知道如何與兒子溝通，只會講道理。父子之間仿佛隔著一堵無形的墻，既打不破又走不近。

天海一天天長大，開始因為爸爸是盲人而自卑，出門在外有意和爸爸拉開距離。張洪察覺后心如刀絞，心里卻對兒子沒有半分責怪，因為他也是盲人的兒子，理解這種感受。

從張洪有記憶起，爸爸和叔叔就是盲人，他成了父輩的盲杖。小時候，他拉著爸爸去乞討，別人歧視的眼神像針一樣扎得他心痛。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不愿意讓別人知道自己的爸爸是盲人。

面對漸行漸遠的兒子，張洪開始思考：自己還能為兒子做些什么？怎樣才能讓兒子因為他而驕傲自豪？

突破，為了兒子也為自己

2016年，一個偶然的機會，張洪結識了著名登山家洛則。洛則講起登山過程中的艱辛，站在珠穆朗瑪峰頂時的慷慨壯烈，讓他心潮澎湃。他隨口問了一句：“有沒有盲人登上過珠穆朗瑪峰？”洛則回答說：“有啊，美國人艾瑞克上去過。”張洪心里一動：如果自己攀登珠峰，挑戰(zhàn)人類極限，兒子會不會覺得爸爸很勇敢，以爸爸為榮？

張洪說，如果當時他了解艾瑞克的背景，可能就不敢攀登珠穆朗瑪峰了。艾瑞克13歲失明后，身為戶外教練的爸爸聘請美國最頂尖的登山冠軍和摔跤冠軍專門培訓他?！盁o知者無畏”的張洪倔強地認為：艾瑞克能行，我怎么就不行？

2016年，從來沒有接觸過專業(yè)運動的張洪，以43歲高齡開始鍛煉體能，為登頂珠峰做準備。因為每天要做負重訓練，從沒有接送過兒子上學的張洪，趁機背著裝備送兒子上學。

父子倆都不習慣這種相處方式，一路上，誰都不說話，默默地走著。一天，張洪在前、天海在后地走著，好像兩個陌生人一樣。走著走著，天海忽然跑了幾步追上爸爸，蹲下身子給他系散開的鞋帶：“前邊有自行車，從左邊繞一下?！眱鹤拥膭幼骱驮捳Z讓張洪心頭一熱，眼圈紅了。他的世界仿佛出現(xiàn)了光明，燦爛而溫暖。

此后6年，張洪開始跟著洛則在拉薩附近做登山練習。最初，他甚至不知道有登山鞋、登山杖。但他有夢想有熱情，每次爬完山，成就感、戰(zhàn)勝自己的自豪感都讓他熱血沸騰。5800米的雪古拉峰是他第一次登頂?shù)纳椒?，站在山頂，聽著耳邊從沒聽過的聲音，體會高處不一樣的感覺，他確定自己離珠峰越來越近。

天海偶爾會問他：“爸爸，登山啥感覺？”張洪能從兒子的語氣里聽出一些對自己的好奇和隱隱約約的崇拜。兒子開始以自己為傲了嗎？張洪登珠峰的信心更堅定了。

張洪從爬山中尋找自己的價值、做兒子的榜樣，夏瓊是支持的。但當知道丈夫要攀登珠穆朗瑪峰時，她堅決反對。即便是為了給兒子樹立榜樣，也沒必要去爬珠峰，太危險了！她要的是一家人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

張洪斬釘截鐵地對妻子說：“你不理解盲人和盲人的兒子，不知道我們心里承受的巨大壓力和痛苦。我一定要用這種方式來證明，盲人可以優(yōu)秀，盲人的兒子能以爸爸為驕傲！老婆，我需要你的支持！”最后，夏瓊是含著眼淚答應了支持丈夫的決定。

張洪何嘗不知道盲人登珠峰是一場生命博弈，但他有些固執(zhí)地認為，無論成功與否，自己登珠峰的舉動都能激勵兒子。將來提起爸爸，天海一定會感到驕傲。無論他將來遇到什么困難，想到盲人爸爸做過這樣一件了不起的事，都會對生活懷有希望，勇敢地活下去。

15歲的天海其實對登頂珠峰沒有太多概念，但卻敏感地發(fā)現(xiàn)爸爸變了。在自己早起賴床時不再責罵他，語氣柔和很多。他也開始愿意和爸爸分享學校的趣事。昏黃的燈光下，父子倆一個說，一個頻頻點頭。夏瓊看著這溫馨的一幕，心里柔軟得像一汪水。

2021年5月臨行前，張洪對夏瓊說：“老婆，照顧好天海，等我回來?！毕沫偲怀陕?。張洪拍拍妻子：“你看，你的駕照拿了好幾年了，等我回來，一定給你買輛車，哪怕是二手的！”夏瓊哽咽著說：“我等著你回來給我買車，你必須平安回家！”

從珠穆朗瑪峰歸來后，張洪實現(xiàn)了對妻子的承諾。2022年6月，他花兩萬元給夏瓊買了一輛二手車。這是屬于夏瓊的“個人財產”，雖然很便宜，但她非常滿足。天海說：“爸爸實現(xiàn)了夢想，媽媽也實現(xiàn)了夢想，我還有個夢想，咱們仨一起到處走走吧！”張洪爽快地答應了。他知道，這應該是兒子一直以來的心愿。

夏瓊開始苦練車技，一個月后，就開車帶著丈夫、兒子去圓夢。在拉薩周邊，這輛小破車沐風而行。一路上，母子倆為美麗的風景而歡呼。一樣的路，不一樣的心情，連沿途的山仿佛都帶著微笑。中午，他們席地而坐，享受著美食。遠天白云悠悠，地上青草蔓延，天海坐在爸爸媽媽中間，一家人體會著歲月靜好。

8月中旬，張洪再次告別妻兒，受邀到全國各地分享自己成長和登頂珠峰的經歷，所到之處鮮花、掌聲無數(shù)。但此時的他內心很平靜，不再恐懼，也不會浮躁，因為想做的事，都已經做到了。

2022年12月23日，第十六屆金犀牛獎揭曉。49歲的張洪榮獲年度突破獎。金犀牛獎被譽為中國戶外領域的“奧斯卡獎”，他不僅成為兒子的驕傲，更成為中國人的驕傲。

春節(jié)，張洪全家回到成都，一起陪著70多歲的老母親過年。其間，天海第一次和爸爸聊起自己的愛好—動漫。趁兒子不注意，張洪悄悄搜索日本動漫和國產動漫的區(qū)別，然后侃侃而談。第二天，張洪去晨跑，兒子主動喊他：“爸，等等我，咱們一塊兒！”張洪心里一熱。迎著朝陽和兒子肩并肩奔跑，腳步聲很齊整，父子倆的身影被拉得長長的。

春節(jié)后，張洪帶著兒子一起去北京參加活動。第一次去北京的天海很高興?；疖嚿?，他提著行李，小心地引領和照顧著爸爸。途中，天海問爸爸：“如果再讓您登珠峰，您還去嗎？”張洪想了想，回答說：“你如果想讓我去，我就去！”“爸，我不要你再去登珠峰，我們就這樣在一起挺好！”

因為看不見，張洪只能向兒子形容自己攀登珠峰的體感。等電影《讓世界看見我》上映后，他要和天海一起去影院。自己雖然看不見，但要讓兒子看看自己的壯舉，自己也體會一下兒子為盲人爸爸驕傲和歡呼的幸福。

付洋? 責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