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
春節(jié)回老家走親戚,上來一盆熱氣騰騰的咸豬頭,引發(fā)了眾親一番議論。他們在談?wù)撠i頭肉時,媽媽的味道,從味蕾的收藏間“呼”地躥了出來。
過了臘八,總能從夕陽寒枝的暮色里見到父親拎著一只咸豬頭回家的身影。只要見到太陽,就能看到我家門口掛著那咸豬頭。臘月二十四后,母親把咸豬頭泡在腳盆里,我的活就來了。一有空,我就拿起鑷子拔豬毛。夾不出來的毛,用松香粘出來。
除夕前一天下午,母親把準(zhǔn)備好的柴火捧到灶臺旁,把洗干凈的豬頭放進大鐵鍋里,先煮熟,然后放上茴香、紅辣椒、紅糖、黃酒、香蔥等佐料。灶膛里的柴火換成了麥草,慢慢燒,慢慢煮。灶間彌漫了煙霧,整個房屋里都飄游著香噴噴的味道。那豬頭肉真好吃耶,肥而不膩,爛而不腐,不咸不淡,清香可口。
母親做的豬頭肉好吃,飼養(yǎng)小豬仔更是一把好手。1971年,大哥和二哥成家后都分家過了。我在中學(xué)讀書,做瓦工的父親早出晚歸,三哥當(dāng)學(xué)徒,妹妹和弟弟在村上讀小學(xué),家里大大小小的擔(dān)子全落在母親肩上。母親不怕?lián)又?,還養(yǎng)著老母豬和羊。養(yǎng)一頭母豬,生產(chǎn)隊可以分到兩分飼料田,種的糧食補貼家用。平時,那老母豬很好糊弄,一桶草糠豬食就打發(fā)了。到了下豬仔時,那老母豬的待遇在母親面前就變成了皇太后,開始給它增加營養(yǎng),小心地伺候著。發(fā)現(xiàn)老母豬扒草做窩,母親一天不知要往豬圈跑多少回,觀察它什么時候生小豬。如果老母豬白天沒有生下豬仔,那晚上母親就會蹲守在豬圈里,隨時準(zhǔn)備接生。一窩小豬仔有10只左右,一般需要四五個小時才能生完。小豬仔剛生出來,滿身黏糊糊的,母親用柔軟的枯草幫它們擦掉身上的黏膜,然后放到事先準(zhǔn)備好的籮筐里。當(dāng)母親覺得小豬仔全部生出來后,就開始把小豬仔一只一只放到老母豬身旁,把老母豬的奶頭塞進豬仔嘴里,那可愛的小豬仔可機靈了,一碰到奶頭,就一動不動地“滋咕滋咕”吮吸起來。忙完這些,母親還不敢怠慢,仍然守著豬圈,生怕“皇太后”翻身壓著豬仔。
只要生產(chǎn)隊出工,母親一天不落,婦女8分工,男勞力10分工。家里還有母親干不完的活,洗衣,煮飯,種植私留地、豬飼料田。有了小豬仔,母親就更忙碌了。一窩豬仔吃的盡是精飼料,每餐還要加豆餅。當(dāng)母親把拌好的豬食倒進長長的木制豬食槽里時,一群小豬爭先恐后搶吃的情景至今難忘。從來沒有看見母親中午歇會兒,為了節(jié)省一點糧食,母親總想方設(shè)法給豬仔弄點青飼料,她到油菜地里挑那方言叫“狗腳印”的嫩草,或到河邊抹皂莢樹的新葉子。母親說:“嫩草、樹葉里有漿汁,小豬吃了能長膘。”
家有豬仔,需要一大堆垡頭填豬圈。人家都是男勞力挖,我家是母親動手。秋收以后,母親選擇在自家屋子前后不遠的水稻田,沿著田埂挖了一排又一排。曬干以后挑回家碼成一大堆,用稻草編的草席蓋好備用。我讀中學(xué)開始寄宿生活,幫不了家里什么忙,還要母親給我生活費。初中,每周母親給我兩毛錢。讀高中時,每周漲到了五角,用于蒸飯、打開水、買午餐菜。星期天下午去學(xué)校前,我總會在養(yǎng)豬的茅草房里,用釘耙敲碎許多垡頭,留給母親填豬圈。
在母親的精心侍弄下,一窩小豬十幾只,個個長得膘肥體壯,圓滾滾,肥墩墩,搖頭甩尾,心滿意足。透過淺淺的白豬毛,能夠看到紅嫩嫩的皮肉油光發(fā)亮,人見人愛。村上有人對母親說:“你家養(yǎng)的小豬像是從畫畫紙上逃下來的?!?/p>
豬仔生下一個月左右,父親從鎮(zhèn)上請獸醫(yī)過來對它們進行閹割,嚇得豬仔失魂落魄,上躥下跳,鬼哭狼嚎,紅著眼睛盯著那不速之客。兩個月左右,一窩小豬就準(zhǔn)備出欄了。出欄那日一大早,母親用米粉團子招待請來的幫工。他們吃過早飯,便開始捉小豬,一人按住,一人用草繩把小豬的四只腳扎緊捆牢,挑到湟里或金壇東門小豬場賣,母親和一家人都期盼著能夠賣出個好價錢。小豬出欄后,生產(chǎn)隊會安排社員到家里來挑豬墩灰做基肥,算作公分。
到了年底,生產(chǎn)隊就會選個日子結(jié)算分配,村上人都叫分紅。那是個晴朗的天氣,村上的人差不多陸陸續(xù)續(xù)都到了社場,母親磨磨蹭蹭,一改往日的爽快利索,拖著鉛重的腿來到分紅現(xiàn)場。社場中央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稻谷,大膽地裸露在眾人眼前,在冬日暖陽的映照下像金子一樣閃閃發(fā)光。幾十副稻籮橫七豎八地圍著稻囤,喜滋滋地等待裝滿稻谷運送上戶。這是村上人一年的收獲,也是大家的希望。
生產(chǎn)隊會計見人到齊了,就開始報賬,把每戶的人頭工分加上豬墩灰、羊墩灰等折合的工分累加起來,對照生產(chǎn)隊的總收入,計算出一個工值多少錢。那一年,生產(chǎn)隊里一個工只有三角八分錢。10分工為一個工,正好是一個男勞力一天的工分。勞動力多的人家不僅可以當(dāng)場分紅兌現(xiàn),隊里還派人把稻谷送到家;勞動力少的人家超支,需要把超支款上繳到隊里,才能派人送糧上門。我家六口人,只有母親一人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屬于為數(shù)不多的超支戶。
分紅的日子本來是高興的事,而對母親來說那是心底破碎、憂傷的一天,陰沉而灰暗。當(dāng)會計報到我家賬目時,母親低下了頭,黯然失色。忙碌了一年,怎么還會超支這么多呢?她心里的痛楚,我站在場外都能感受到。母親舉起皴裂的雙手?jǐn)]摸斑白的鬢發(fā),借機抹掉眼角溢出的淚水。看到母親那一刻的窘狀樣態(tài),還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彎下腰用簸箕扒滿金燦燦的稻谷倒進人家的稻籮,淚水毫無顧忌地掉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