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龍
夢是每個人的故鄉(xiāng)。
哪怕是帶著令人回味的魔幻和失重感的噩夢。
倒 敘
我受到了死神的邀約。
沒有傳說中的黑袍長袖、鐮刀高舉,眼前的死神和藹可親,像極了一位歷盡風霜卻飽含溫情的老人。
死神伸出他嶙峋的指骨同我握手,隨后引導我到一處門前,笑言將帶領我參觀我的一生。
門把手輕輕轉動,我跟隨死神步入房間。眼前是一間雪白的病房,房中央的床上躺著一位渾身插滿管子、氣息奄奄的老人。呼吸機下,他的生命體征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一滴地從這具身體里消失。老人雙眼緊閉,干瘦的臉上寫滿虛弱與疲憊,像風中顫動的燭火。
病床周圍站滿了老人的親友,有的撫摸著老人的身體失聲慟哭;有的靜靜地站在那兒,雙眼泛紅,抑制著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還有的裝模作樣地揉了揉眼睛,聳了聳鼻子,擠不出半點兒淚花便低頭玩起了手機。
望著自己即將離世的場景,我沉默了幾秒,帶著哀傷而疑惑的神色轉身問死神:“死是每個人必須經歷的宿命,那他(她)為什么要出生?”
死神笑而不答,轉身又引我進入下一道門。
門徐徐打開,門外正進行著一場盛大的演唱會。時至壯年的“我”,正在臺上眉飛色舞地演唱著自己創(chuàng)作的當紅歌曲。臺下,是熱烈歡呼的觀眾。
我隨著臺上的自己動情地哼唱起來,熱淚瞬間奪眶而出。我過去的遙不可及的夢,真的成了打動無數人的音符。
還沒等我回味過來,死神猛然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跟隨他繼續(xù)前行??邕^演唱會的一角,我們推開了下一扇門,門里是一道漫長而幽暗的廊道。我隨著死神往前走,漸漸認清這是我年輕時棲身的宿舍走廊。
一個緊抱雙膝的男孩正坐在墻角埋頭慟哭,那是年輕時的我,貧窮、孤獨、無助,被抑郁與挫敗所包裹。每當心情低落時,我就會這樣埋頭坐在走廊的角落,默默消化掉自己的不良情緒。
快要接近男孩時,一旁的死神忽然露出詭異的微笑,化作一股青煙遁去。我大駭,連忙追了上去??墒撬郎裣У乃俣葘嵲谔欤痪镁蜔o影無蹤了。我留在原地環(huán)顧四周,已無去路。
我瘋狂地對著空氣咒罵、踢打著。然而,時空之門卻堅如磐石,紋絲不動。我被拋留在了漫長而陰郁的青春期。
掙扎了一陣,我放棄了離開的念頭,沿著走廊坐了下來。望著沉浸在悲傷中的“我”,又想到打開上一扇門時見到自己在壯年取得的巨大成功,忽然心中涌起了把未來之事告訴他的沖動。
我起身走過去,向年輕的“我”打了聲招呼,他卻沒有任何反應,依舊將頭埋進兩膝之間。我走到他面前,提高了嗓音,那個“我”仍舊置若罔聞。我伸出手觸碰他的身體,卻看到我的指尖穿透了他的皮膚,觸碰到冰冷堅硬的骨骼。我觸電般縮回手。
我貼著墻壁重新坐下來,腦子里滿是關于死神為何要將我留在這里的疑惑和猜想。漸漸的,眼前的黑暗變得濕潤,浸在羊水的溫暖里,將我與更年輕的自己融為一體……
演 出
這場演出,我看到舞臺上的演員都戴著面具。
這些戴面具的演員將我團團圍緊,不停地旋轉著。我,成了“風暴眼”。
一群赤身裸體的觀眾在臺下筆直地坐著,面無表情。從我的角度望去,他們甚至都沒有五官。
看到臺下的無臉觀眾,我驚恐萬狀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還好,五官俱在。與他們不同的是,我沒戴面具。
我是舞臺上唯一不戴面具的演員?;蛟S我的五官就是最精巧的面具,像變色龍的皮膚,隨著場景的變換,能即時調整出魅惑的膚色。
演員們圍得越來越緊,一種被壓迫的窒息感瞬息而至。情急之下,我慌亂地喊了一聲:“停!”演員的腳步驟止,隨后在我面前恭敬地讓出了一條道路。我走上前,無臉觀眾紛紛站起來,向我致以熱烈的掌聲。
我在掌聲中徑直走下臺,掌聲卻沒有停止,像炸響而失控的鞭炮聲。
我把臉貼近前排的一個觀眾,他剃著光頭,身形矯健,頎長的脖頸上架著輪廓完美的頭顱。那沒有五官的臉泛著瘆人的白光,像一塊兒平滑而完整的骨骼。
我走到更多的觀眾面前,驚訝地發(fā)現他們有著相同的外貌與體格,像是從標準模具里復制出來的一堆道具。
這時,一位中年男人粗獷的聲音從臺上傳來:“收!”霎時,所有的無臉觀眾都停止了鼓掌。
那個發(fā)出命令的男人走上前,大聲喊出了我的名字。像一顆劃破靜默的子彈,我的心被猛地震了一下兒。
我吃驚地望著男人,問他我在什么地方。
“這可是專門為你準備的一場演出,你是今晚的主角。”男人答非所問地摘下面具。我當即失聲叫了出來,眼前的男人竟和我有著相同的面貌,只不過這張臉爬滿皺紋,布滿壽斑,還頂著一頭雪似的銀發(fā)。
“拿下來!”他又命令了一聲。接著,所有的演員都摘掉了面具,我驚訝地發(fā)現每一個演員竟然都是我自己。臺上的這些演員,集合了我從幼年到瀕死前的一生。
我問領頭的自己:“為什么要排練這場戲?”他挑了挑眉,用近乎得意的神色告訴我:“為了向臺下的觀眾謝幕?!?/p>
“謝幕?”我疑惑地反問。
“是的,他們是你最忠實的觀眾。盡管他們沒有五官,沒有性別,像是流水線上生產的機器,但是,他們從頭到尾目睹了你的一生?!?/p>
領頭的“我”剛說完。所有的無臉觀眾集體轉身,將我團團圍了起來。他們伸出手,用力在我身上撕扯著。我驚恐地掙扎、號叫著。無臉觀眾們撕扯掉我的衣服,又把手伸向我的五官……
我在嘶號中驚醒,無臉觀眾和演員都不見了,眼前是一片荒蕪的墓地。我不知為什么倚靠著墓碑睡著了,更忘記來這片墓地的原因。我站了起來,打量起眼前的墓碑,墓碑上刻有我的名字與生卒日期。除此之外,無他信息。這時,墓碑上的文字卻在我眼前變得越來越模糊,像夢中的無臉觀眾。
曾 龍:生于1997年。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揚子晚報》專欄作者,魯迅文學院、毛澤東文學院學員,入選2020年中國閃小說十大新銳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