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力

中年而起遁回少年的執(zhí)念，可以理解，但也有點撂挑子的怯懦。

記得是俞平伯說的，詞可以分成“廣深”和“狹深”兩途。每次看日劇，或早或晚，我都能想起“狹深”這個形容：抓住小小的主題，一鑿一斧地開掘，螺螄道場，七寶樓臺，逼仄的空間里逐漸升騰起自己獨特的美。最近很熱的日劇《重啟人生》再度強化了我這個固有印象，觀后體驗到的愉快和不適幾乎同樣鮮明，就像姜張一脈的南宋詞。

《重啟人生》是一部時空穿越外殼下的溫情戲。這個外殼實在過于簡單，被《命運石之門》一流經(jīng)典喂養(yǎng)過的觀眾大概會疲倦得哈欠連天。既沒有《蝴蝶效應》的牽一發(fā)動全局，也沒有《土撥鼠之日》的完全體上帝模式。劇中都借一位電視劇制片人之口官方吐槽說：“穿越戲至少要拯救多少人性命之類的吧，只處理個婚外戀，像什么話?！倍@恰恰是《重啟人生》的著力點。劇集并沒有要主人公成就什么驚天動地大事的野心，連她個人能力的“疊buff”都不是表現(xiàn)的重點，而是打定主意朝著反面走：對于今時今日的普通女性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朋友和家人。很多時候，朋友甚至還排在家人前頭。朋友的性命是她輪回三百年的理由，日用倫常值得她在每一世里反復去拯救?！八凑檎撸瑦鄱选?。感情的羈絆能穿透種種烈焰與猛獸的幻象，既是凡人升仙路途上最大的阻礙，也是凡人之所以為人最深沉的掛念。這是凡人的故事，也是溫情的力量。

延續(xù)日劇擅長的樂天知命，《重啟人生》劇情盡管諸多翻轉(zhuǎn)，氣氛卻并不跌宕起伏。觀眾會容易地接受，生活的波瀾也屬于平靜的一部分，有人出生，有人結(jié)婚，有人死去，那么自然也有人輪回。我很喜歡主人公想起前一世自己曾有個醫(yī)學發(fā)現(xiàn)，結(jié)果上網(wǎng)一搜，別人已經(jīng)研究出來了，時間還提早好幾年。世界一路奔騰，滔滔滾滾，個人非但沒有那么大的意義，搞不好還會拖別人的后腿——這是一種可愛的從容和俏皮。

“深”的部分總能令我感動，而“狹”的部分總難免令我不適。比如女性朋友之間的客氣和心思，瑣碎的真實當中不免帶著一絲惱人的小氣。此外我總覺得，再平凡的人，連前帶后活上幾百年，生生死死好幾遍，對人生多少該有一些通透的認知。再明了日用倫常的意義，勘不破我執(zhí)也是枉然。和小伙伴一起吮冰棒、換貼紙、拍大頭照、癡迷竹野內(nèi)豐的童年，固然能喚起中年女性觀眾的強烈共鳴；但是幾百年下來，經(jīng)歷過最美好的事情竟然不過如此，以我區(qū)區(qū)幾十年的人生經(jīng)歷都覺得不甚甘心。少年記憶再澄澈如水晶，似乎也不足以成為一生的巔峰，就此斷絕其他來路，類似的執(zhí)拗讓我別扭。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劇中人物表現(xiàn)出的散漫氣質(zhì)，以及在完全松弛狀態(tài)下的各種小吐槽。和反復出現(xiàn)的KTV聊天現(xiàn)場相比，這更像朋友之間的日常。

“江國正寂寂”“香冷入瑤席”，姜夔詞自帶年少貴公子的感覺，一片清空。然而我就是更喜歡“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雖然劉過并不能與姜夔相提并論。人到中年情緒比較過山車，這一秒花開魚躍，只覺大地眾生太美麗；下一刻萬念俱灰，可恨三體艦隊怎么還不來。所以中年而起遁回少年的執(zhí)念，可以理解，但也有點撂挑子的怯懦。明代的奇幻之書《西游補》里有兩句話：“也無鯖魚精，乃是行者情?！焙Ｄ懸埠?，鯖魚也好，種種來世轉(zhuǎn)生的去處，還是此生心靈的倒影。然而過往并不需要反復修補，留在心里，不等于非要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