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萌[廣東技術師范大學,廣州 510080]
“今日驚蟄,蛇蟲橫行,我們姐妹兩條蛇掀翻這金山寺!”電影《白蛇2:青蛇劫起》(以下簡稱《白蛇2》)的開場中,小青、小白上演了著名的水漫金山寺。精彩的動畫打斗場景不僅活化了傳說中的故事,而且迅速將影片的時間線拉至觀眾熟知的框架內(nèi),由此展開平行世界中的《白蛇傳》續(xù)集。
在民間傳說中,白娘子被鎮(zhèn)于雷峰塔下后,關于小青的故事線索較少,普及度并不高。相比之下,《白蛇2》的敘事重心顯然放在了寶塔鎮(zhèn)妖后的小青上,直接填補了民間傳說中的敘事空白。
當姐姐被鎮(zhèn)于雷峰塔后,憤恨的小青立即向法海挑戰(zhàn),卻被一招擊退,命喪山崖。后來,當小青在黑風洞中與法海再次相見時,影片重點呈現(xiàn)了這段仇人相見的打斗場景。黑風洞是一個虛空之境,洞中一時辰,洞外只過了一瞬。為營造時空維度失衡的效果,影片創(chuàng)新性地運用了水墨元素,將三維的立體建筑、人物與二維的水墨畫融合,呈現(xiàn)出一種二、三維交疊的透視水墨畫風,營造了身處幻境的奇異之感。動畫技術的運用使水墨文化不僅承載于二維的紙質(zhì)載體上,而且活靈活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當代流行的大眾傳媒中。此外,影片也對主角的命運設置了懸念。小青在墮入修羅城后失去了法力,不再像傳說中那樣法術高超,因此不得不直面生存問題。她是如何應對修羅城中的險象環(huán)生,最終又如何絕地反擊,逃出生天?影片以此為伏筆吸引著觀眾繼續(xù)觀看。
深入劇情層面,由于民間傳說在改編過程中多少會向時代內(nèi)的熱門文化靠近,因此對于民間故事,只存在相對穩(wěn)定的“真實”和隨時代變化的情感真實?!栋咨?》中的情感邏輯也貼合了當代文化的宣傳。在民間傳說和IP 形象的先驗條件下,小青和小白的姐妹情深、小白和許仙的戀愛苦果是觀眾熟悉的,且這兩條情感線同時存在,互不矛盾。而在當代女性主義的文化熱點下,影片放棄宣傳許仙與白娘子間的浪漫愛情,轉(zhuǎn)向了小青與小白間的姐妹情,直接引導了觀眾的情感轉(zhuǎn)向。比如電影以水漫金山的片段開幕,一方面強化了觀眾對于小青、小白情比金堅的認識,同時相對否定了許仙與白娘子的愛情線,旗幟鮮明地揭示了影片宣傳的主線。對于民間傳說的改編,不同年代的劇情邏輯都是為了適應特定年代的主旋律,重要的不是劇情的真實與否,而是劇情能夠抵達的情感真實。
影片中還有一個充滿新意的設定——修羅城,它是修羅道在影片中的實體存在。按照影片的邏輯,小青落入修羅道其實就是主角跌入人生谷底,象征著抽象意義上的“落入黑暗”。從抽象的“黑暗”到修羅道再到修羅城,影片創(chuàng)新性地活化了修羅道這一佛教概念,形成一個由現(xiàn)代邏輯到佛教元素再到現(xiàn)代外殼的回環(huán)。其現(xiàn)代都市的建筑風貌,使觀眾下意識地以為小青穿越到了現(xiàn)代。初到修羅城,小青正在迷茫之際,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手持鐵棒的牛頭妖怪,搏斗過程中,她發(fā)現(xiàn)自己法力全無,好在遇到了施以援手的孫姑娘和蒙面少年。孫姑娘告訴小青,修羅城是一個充滿牛頭馬面、惡鬼叢生的城市,也就是說,修羅城的內(nèi)核依然是那個弱肉強食、充滿混戰(zhàn)廝殺的修羅道。影片將修羅道設定為城市,一方面以“穿越”刺激了觀眾,使其產(chǎn)生新鮮感;另一方面,這樣的設定在某種程度上也影射了當下社會中競爭激烈的“生存法則”,有利于觀眾更切實地體會到修羅道中殘酷的生存之道。
《白蛇2》在現(xiàn)代大片的邏輯下,不光有與第一部同樣精彩的動畫技術,其中對傳統(tǒng)水墨畫和佛教元素的創(chuàng)新運用,也是創(chuàng)作者的別有用心。
激烈的打斗場景是美國好萊塢式動作片的經(jīng)典開頭,其中主角戰(zhàn)斗力的提升是對游戲文化的一種借鑒?!栋咨?》以水漫金山和小青不敵法海、牛頭妖怪的情節(jié)開幕,既是對經(jīng)典動作片開頭的完美復刻,也為影片后期小青不斷“打怪升級”的劇情埋下伏筆。
《白蛇2》中有很多精彩的打斗鏡頭,比如小青入城初期與牛頭妖怪的徒手搏斗等。然而揭開其動畫技術的表象,影片內(nèi)核就是好萊塢大片的邏輯與游戲升級模式的混合建構。影片開頭,能力出眾的主角小青在生死搏斗中遭遇重創(chuàng),蘇醒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能力平平并意外“穿越”,于是她刻苦修煉,卷土重來,終于斬殺了仇人法海。這種好萊塢動作片常用的套路在國漫中“屢試不爽”,它既對主角施以“降維打擊”,又賦予其“主角光環(huán)”。在當代電影內(nèi)核多元化的當下,一些國漫影片的劇情邏輯卻還停留在觀眾早已爛熟于心的層次上,可見其在內(nèi)核劇情邏輯上還有很遠的路要走。
此外,絕大多數(shù)觀眾在觀看影片時都是熟知民間傳說《白蛇傳》的,而傳說的故事情節(jié)和其中的IP 形象是觀眾和創(chuàng)作者共有的先驗條件。歷朝歷代的改編正是在先驗條件的基礎上不斷結合時代文化,創(chuàng)新活化傳說中的先驗條件。以IP 形象為例,小青在修羅城中的人設顯然體現(xiàn)了游戲文化。從一開始與孫姑娘的絕地求生,到中期與司馬、蒙面少年的相伴,再到后期黑風洞中的修煉,這整個過程就像一個游戲小白的成長記:初期與好友刷副本積累經(jīng)驗值;中期偶遇“大佬”,一同“浪跡天涯”;后期不斷自我強化,提升技能,最終打敗大boss。隨著小青的不斷“升級”,觀眾接收到的刺激度與期待值也逐漸上升。事實上,影片邏輯中卷土重來的階段與游戲文化中打怪升級的模式是混為一體的,這也正是《白蛇2》翻新好萊塢影片邏輯的方式。在競技對戰(zhàn)手游火熱的當下,觀眾對于角色能力限度的認知提高了。比如當孫姑娘被絕殺時,小青與牛頭妖怪的格斗充分展現(xiàn)了她能力的提升,觀眾能夠感受到這是類似游戲角色升級后的進步,而不是主角瞬間爆發(fā)、以一當十的夸張效果。
《白蛇2》仿造游戲設定小青的能力變化,既貼合了觀眾普遍擁有的游戲心理,也翻新了自身好萊塢動作片的邏輯。在手游熱門的當下,這無疑是創(chuàng)作者有意利用游戲文化創(chuàng)新IP,將民間傳說再次貼近觀眾喜聞樂見的形式。
《白蛇傳》作為民間四大傳說之一,不斷被改編成戲劇、電視劇、電影等作品,廣為流傳。事實上,各朝各代對民間傳說的改編都是其衍生的平行世界,它們的存在不僅證明民間傳說的活躍度,也反向自證民間傳說隨受眾喜愛的載體不斷創(chuàng)新自身。
在探索民間傳說改編與當代文化的邊界方面,日本動漫《鬼燈的冷徹》是一個先鋒案例。該動漫講述了閻魔大王手下的第一輔佐官——鬼燈的地獄日常生活。動漫中的地獄與佛教名著《本生經(jīng)》中記載的一致,分為八大地獄和八寒地獄兩部分,其下更細分為二百七十二個部門。作品將地獄以工作部門的形式展開,既顛覆了傳統(tǒng)意義上人們對于地獄陰森、恐怖的印象,也將鬼卒中的階級元素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代分工。在地獄中,無論是閻魔大王還是小鬼都類似于當下的普通公務員,他們同樣渴望著下班和帶薪休假。此外,日本許多民間傳說中的人物也在動漫中以IP 形象出現(xiàn),自述與其有關的典故,并在地獄背景和創(chuàng)作者的文化背景下拓展典故的情感真實?!豆頍舻睦鋸亍穼⒌鬲zIP 與現(xiàn)代日本的“社畜”文化相結合,既賦予了鬼怪人性,也賦予了地獄社會性,使地獄帶有現(xiàn)代色彩,從而活化了日本傳統(tǒng)文化。民間傳說自身其實擁有巨大的彈性,它一直活躍在民間,其劇情和人物廣為傳播,擁有先驗條件的受眾群體龐大。因此創(chuàng)作者在改編過程中的要點在于能否基于先驗條件的跳板,合理地附加文化元素,以抵達更多層面的情感真實。而《白蛇2》的問題在于未能深層利用佛教文化,只是套用佛教的一些詞語及其表面意思來抓住觀影者的注意力。比如影片中小青被法海擊退山崖時,七竅散發(fā)出黑氣,此時熒幕轉(zhuǎn)黑,出現(xiàn)了《大寶積經(jīng)》的一段話:“四惡道。地獄,餓鬼,畜生,修羅道。修羅道,六道之一。世間眾生,我執(zhí)念重,多嗔好斗,墮入修羅?!毙蘖_道是六道之一,根據(jù)圣嚴法師所說,佛教中的六道有:天、人、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六道與佛教中的生命輪回說息息相關,所謂生命輪回,就是人的肉身死后靈魂不會消失,而是在六道中不斷輪回——轉(zhuǎn)生投胎進入哪一道與前世互為因果,做的善事多,可能投胎成為天人、人,做的惡事多,就可能到四惡道中受苦。由于小青在彌留之際想到姐姐,心生執(zhí)念,再加上她“多嗔好斗”,也就是容易被激怒并大打出手,所以墮入了修羅道。表面看來,影片似乎確實利用了佛教的因果邏輯,但實際上,小青被打入修羅道的原因并不夠充分。且不論佛教中的因果三世相報觀念,所謂的“多嗔好斗”和執(zhí)念,只是小青在姐姐被鎮(zhèn)壓后對法海做出的合理反抗和對姐姐的留戀,而影片卻把這一行為當成小青墮入修羅道的原因,這樣的輪回邏輯與其說運用了佛教觀念,不如視為對父權社會的隱喻:象征父權、神權社會的領導者法海對能力較強的女性存在系統(tǒng)壓迫,無論是小青還是姐姐小白,只要是具有反抗能力的女性,都要受到一定的懲罰。因此佛教元素并不是電影的內(nèi)核邏輯,只是創(chuàng)作者有意向傳統(tǒng)文化靠攏的表現(xiàn)。
《白蛇2》雖然結合當代文化拓展了姐妹情的情感真實,但其內(nèi)核劇情不夠完善,無法支撐起電影的情感邏輯。不難看出,影片想要講述小青在法力全失的情況下如何修煉成長為“大女主”,然而許多情節(jié)都存在漏洞。在影片中,小青落入修羅城只因執(zhí)念,逃出修羅城還是因為執(zhí)念,執(zhí)念既是小青落入修羅道的因,又是促成她逃出修羅道的果,因果相同,再次違背了佛教中因果相報的理念,也證明影片只是利用了佛教文化中的部分元素,并沒有考慮到其整體的關聯(lián)性。在與當代文化的結合方面,影片的處理也有些生硬。為了襯托影片體現(xiàn)的女性主義精神,男性角色在劇中承擔著類似“工具人”的職責。以羅剎幫主司馬為例,他是典型的“男性強者”角色。在修羅城中,小青起初渴望依靠強大的司馬,但他在生死關頭獨善其身的行為,促使小青說出“男人沒一個靠得住”的女性宣言。吊詭的是,當一行人與牛魔王狹路相逢時,一向明哲保身的司馬卻忽然站了出來,為先前的拋棄向小青道歉,并與牛魔王單打獨斗,這里莫名的逞英雄從邏輯上完全無法自洽,更像是在給一個男性強者的角色貼標簽。一邊是逞英雄的男性強者司馬,另一邊是看似柔弱卻背叛自身的蒙面少年,這兩種男性角色從某種程度上說都具有討好女性觀眾的嫌疑,而宣傳女性主義文化絕不應以貶低男性角色為前提。再反觀蒙面少年的身份,影片將他設置為小白靈魂轉(zhuǎn)世中的一部分,雖然肉體上是男人,但靈魂卻是姐姐小白。影片中多次暗示了這一點,并且在蒙面少年與小青死別時揭曉了這一答案。事實上,這體現(xiàn)出影片受到先驗條件的反制,即小白與小青的姐妹情是不需要充分證明就能成立的,姐姐一定會對小青無條件地好,無關性別。創(chuàng)作者利用姐妹情的先驗條件反向解釋小青和蒙面少年互幫互助的行為,并不斷暗示觀眾蒙面少年的真實身份,最后再制造淚點并揭曉“眾所周知”的答案。民間傳說的改編有利于迅速與觀眾達到共情,但同時也可能會限制影片的改編范圍,使其作繭自縛,無法跳出敘述的邏輯閉環(huán)。
不可否認的是,近年來國漫在借用文化元素豐富劇情方面確實有所進步?!栋咨?》在現(xiàn)代大片的邏輯上創(chuàng)新地附加了佛教元素,而小青勇往直前、銘記執(zhí)念的精神也的確在一定程度上感動了觀眾。但《白蛇2》的改編對傳統(tǒng)文化與當代文化的應用仍然存在些許漏洞,也證明如何將文化因素貫穿影片邏輯,打造影片的文化內(nèi)核,正是當下國漫在IP 改編中應尋找的突破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