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一婧
(長沙理工大學,湖南長沙 410076)
借詞,即從別的語言中吸收過來的詞。它既是一種文化傳播現(xiàn)象,又是文明碰撞的見證。通常由經(jīng)濟和文化發(fā)達地區(qū)向經(jīng)濟和文化落后地區(qū)進行傳播。千百年來,中國作為世界最古老的文明古國之一和發(fā)達的農業(yè)經(jīng)濟大國,一度成為亞洲漢字文化圈借詞的源語國。同時,漢語在不斷的發(fā)展和變革中,也不斷吸收外來詞匯,從而極大地豐富了漢語的表達。尤其是近代以來,由于西方各國的博興和東方鄰國的崛起,漢語加速了借詞過程,伴隨西方列強的入侵和國門的開啟,大量的外來詞匯涌入中文。但最引入注目的應屬漢語向日語的大量借詞現(xiàn)象。作為“大化革新”的產(chǎn)物之一,日本曾經(jīng)不僅在文化上接受了中國的儒家思想,更是在文字上接受了中文模式,借用漢字來發(fā)明日語的書寫體系[1]。為何會在近代反而成為借詞的源語國呢?漢語向日語大量借詞現(xiàn)象后面又隱藏著何種原因呢?任何文化都不可能只是單向度的傳播,在漢語吸收日語借詞的同時,是否也有反向傳播到日文呢?
19世紀中后期,日本實施“明治維新”運動,在“富國強兵、殖產(chǎn)興業(yè)、文明開化”的口號下,日本加速走上資本主義道路。從軍事到科技和現(xiàn)代教育,全面接受西化。1895年爆發(fā)的甲午戰(zhàn)爭,是中日關系的轉折點,也是文化之間一場血與火的角力。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昔日師生關系的置換讓中國士大夫階層有了變法圖強的清醒認知??涤袨樯蠒饩w皇帝:“泰西以五百年講求之者,日本以二十余年成之?!辈⑻岢觯骸案轮ǎ荒苌崛毡径挟惖馈!币虼?,自1896年開始,清政府開始派13 名學生留日,到1905年,留日學生多達2 萬余人。從留學生學習科目來看,師范科、法政科、理財科、商業(yè)科及警務科是中心科系,以滿足清政府“新政”所需人才為主。從結果導向來看,主要對國人文化和教育的影響最為深遠。一是留學生們轉譯并引介了在日本接觸的西方書籍,將新的思想和學說傳播到中國,起到了思想啟蒙的作用;二是清末參考日本模式的教育改革,不僅確立了中國近代最初的教育制度,并在此基礎上誕生了大批的新式學堂;三是留學生把日本人在明治維新以后用漢字創(chuàng)造的大量詞匯,如哲學、社會、浪漫、民主、仲裁、出版等,反向傳入中國,稱為“日語借詞”現(xiàn)象。
孫常敘在《漢語詞匯》中最早提出“日語借詞”概念,定義為“借助書寫形式的特殊借詞”。董炳月在《同文的現(xiàn)代轉換:日語借詞中的思想與文學》中將日語借詞定義為現(xiàn)代漢語從日語漢字詞匯中借用的詞匯。日語借詞雖然屬于漢語外來詞,但與源于歐美語言的音譯詞有著本質差別,它利用中日兩國共用的漢字特點,直接把日語的漢字詞按照原形和原義搬到漢語。由于日語借詞的詞性與漢語詞匯基本相同,所以一經(jīng)融合,難辨彼此。因此,對于日語借詞的數(shù)量也有不同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和統(tǒng)計方法,1958年出版的《現(xiàn)代漢語外來詞研究》統(tǒng)計出了465 個,同年的論文《現(xiàn)代漢語中從日語借來的詞匯》統(tǒng)計出588 個,1984年出版的《漢語外來詞詞典》則統(tǒng)計出890 個。
清末的積弱積貧促使當時的先進知識分子意識到中國社會的變革應從思想上“去除苛惡”,而舊思想正寄生在漢文之中,故先得從文字改革做起。黃遵憲所著的《日本國志》清楚地提道:日語借助假名建立起來的言文一致性和簡易性決定了日語的大眾性與公共性。日語假名對于教育普及和民智早開的關鍵性,促使中國文字改革運動決心向這位近鄰學習。王國維倡導使用日語借詞時強調,言語者,思想之代表也,故新思想輸入即新言語輸入之意味也”[2]。錢玄同甚至聲稱:“漢字不革命,則教育絕不能普及?!眹税l(fā)現(xiàn)中日之間有共用漢字之便,日語漢字雖然念法不同,但大部分可憑字面理解并照搬使用[3]。其中,明治時期產(chǎn)生的各學科術語名詞則是漢語中日語借詞的直接源頭,主要集中在1896年至1919年五四運動期間,引進渠道首先通過報紙,如1896年梁啟超在上海主辦的《時務報》中開辟了專欄“東方報譯”,大量引進日語借詞。與此同時,留日學生翻譯的日本書籍中也大量引用日語借詞,如教科書、各學科的概論書等,按學科分類如下:
化學:化肥、化學家、中和、原子、定量分析
數(shù)學:反比例、二次方程式、系數(shù)、半徑
植物學:微生物、動植物學、生物學、亞麻科、堅果
歷史:歷史、民權、帝國
物理學:電氣鍍金、分子力、可燃性、比重、濕度
體育學:體操
法學:憲法、議會、議員、主權、上議院、投票
軍事:大尉、少尉、海軍、射擊、警戒線
醫(yī)學:皮膚科、小兒科
文體,是指獨立成篇的文字體裁或樣式、體制,是文字構成的規(guī)格和模式。文字改革的深處必然是文體的改革,中日的文體意識改革雖有先后,但都是現(xiàn)代化進程中社會變革的產(chǎn)物。日本的文體意識始于19世紀60年代,歷經(jīng)60 多年,受到日本“言文一致”的影響,融合了和文體、漢文體和歐化翻譯體。而中文的文體改革主要是用白話文取代文言文,始于五四運動前后的“白話文運動”,既有800年歷史的白話文烙印,又有歐化文的痕跡,當然也離不開日文的影響。魯迅文章中大量的量詞用法幾乎是對日語的沿襲,大原信一曾舉出一個“匹”的例子,指出該詞在魯迅作品中使用范圍的擴大,超出了現(xiàn)代漢語的規(guī)范用法。同時,梁啟超的“新民體”用法也不無日語的影子。
日語文體的變革中,早期的歐文翻譯都是用漢語文體來意譯,然后逐步引入歐文直譯體,在這一過程中日語在翻譯英語時,采用的是漢語訓讀體,因此對中文后來的變革產(chǎn)生嚴重的影響。尤其是近代中國具有代表性的思想家、文學家和科學家大多在日本留學,如陳獨秀、李大釗、魯迅、郭沫若等,所以他們的作品中大量充斥著日式漢語。據(jù)統(tǒng)計,中國近代翻譯著作的60%以上來自日語,當然很多是轉譯自西方的作品,如魯迅和其弟翻譯的《域外小說集》、陳望道翻譯的《共產(chǎn)黨宣言》,這些作品在國內的傳播更是加劇了日文對中文文體的影響。而這種影響引用魯迅的話,就是“中國的文或話,句子實在太不精密了。”而要醫(yī)這病,只能是“裝進異樣的句子,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國的,后來便可以據(jù)為己有。”日語歐化體的周密性自然成為中文學習的榜樣,如“被”字句和名詞前長定語修飾的泛用都是受日語歐化體的影響。黎錦熙先生在《國語運動史綱》中提及的“有字句”是最好的一個例證,“有+名詞”表示說話者為實現(xiàn)后面動作動詞短語的一種態(tài)度,如有決心、有勇氣、有權利、有義務等。同樣,“非謂形容詞”也是一大特色,如“-式”“-型”“-色”等。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漢語在自身白話文的改革中,恰逢政治和文化的變革。其時,趨于變革成熟的日文對于漢語的文本變革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不論在詞法結構還是句法結構上。在詞法結構上,復音節(jié)虛詞的引入,如認可、認為、對于;構詞法的引入,如“-盲”、色盲、文盲、法盲;結尾詞的用法,如“-界”“-心”“-體”“-力”;非謂形容詞,如國營、國立、男性、女性。在句法結構上,漢語是典型的主謂賓結構,而日語是主賓謂結構,日語明顯帶有主賓謂結構特征的借詞在引入漢語時,完全沒有顧及其語法特征,而是被當作一種觀念的詞匯來用,如日語的「お手洗」本是賓語置于謂語前,引入漢語后,受到漢語謂—賓語序影響變?yōu)楝F(xiàn)在的“洗手間”。
單純的文字改革并不是最有效的改革方式,胡適指出,若要造國語,先須造國語的文學,即小說、詩歌和戲劇。隨著資產(chǎn)階級改良主義思潮的興起和向明治維新成功的日本學習高潮的到來,日本文學的翻譯和引介拉開了中國新文學改革的序幕。大量的日本文學原創(chuàng)作品或蘇俄等國家的作品經(jīng)日譯后再轉譯成中文。首開先河的就是政治小說,梁啟超在維新運動失敗后東渡日本,期間翻譯了矢野龍溪的《經(jīng)國美談》,其作品宣揚了自己所屬黨派的改進政治觀點,具有濃郁的民主主義啟蒙思想,對于國內興起的反清運動,要求自由民權的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恰如及時雨,因此深受國內民眾的追捧。其后,梁啟超又翻譯了東海散士的《佳人奇遇》,以抒發(fā)個人情感、反對封建禮制,引起言情小說之風在國內的濫觴。隨后一系列的政治小說和言情小說開始頻頻登臺,如尾崎紅葉的《寒牡丹》《俠黑奴》,押川春浪的《秘密電光艇》《俠女郎》,德富蘆花的《不如歸》,其中林紓翻譯的《不如歸》影響最大,被譽為“家庭小說”的代表作。政治小說和言情小說苦于原作價值不高,譯者日語水平不強,且多用文言文翻譯,雖然日語借詞方面引入了殖民、經(jīng)濟、國際、愛國、變革,但總的來說對國內的影響深度與廣度都有局限。真正給文學帶來革命的是1919年爆發(fā)的五四運動,視為新文學運動的真正開始。開民智以強國家是國語運動和新文學運動的共同目的,這種共同目的導致了兩種運動主體的重疊——新文學倡導者同時也是新文字倡導者,如黎錦熙、魯迅、胡愈之等。胡愈之在《“五四”與文字改革》中說:“五四”新文化運動實在不過是一種文字改革運動,目的在于廢除封建社會等舊文字,創(chuàng)造平民化、大眾化的新文字?!敝荡?,日本文學的翻譯進入鼎盛期。不僅諸多團體參與,且個人才華尤顯出眾。語絲社的魯迅、周作人和創(chuàng)造社的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等都有留日經(jīng)歷,他們的譯作肯定積極的人性立場,尊重個性解放和自由追求,提倡人道主義和新現(xiàn)實主義,因此,一批新現(xiàn)實主義小說被譯介至國內,主要有小路實篤的《某夫婦》(周作人譯),志賀直哉的《老人》(魯迅譯)、《到網(wǎng)走去》(周作人譯),有島武郎的《與幼小者》、《阿末之死》(魯迅譯)。其后,許多日本名家名作的譯本也隨之引入國內,如大家熟知的夏目漱石的《我是貓》《三四郎》,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河童》等。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從五四運動到二戰(zhàn)結束,日本文學翻譯單行本在國內出版多達200余種,被譯介的日本作家多達80 余人。
在翻譯和引介日本文學的過程中,高擎新文學運動改革大旗的這批作家也明顯受到日本文學的影響。魯迅《吶喊》中諸多篇章不乏日本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他犀利刺骨的雜文,明顯可見夏目漱石的諷刺文風。以至于周作人評論魯迅的文章曾說道,豫才所作小說,雖不似漱石的作風,但他那寓嘲笑與諷刺于其中的輕妙筆調,確實是受了漱石很大的影響。其他作家,如郭沫若的《漂流三部曲》、郁達夫的《還鄉(xiāng)記》等都顯現(xiàn)了日本言情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法,體現(xiàn)了個人郁郁寡歡、寂寞苦悶的風格。
無論是譯作,還是自身創(chuàng)作,這批作家的留日經(jīng)歷及身處文言文與白話文交替時期,其作品中納取日語元素,尤其是日語借詞,構成了他們鮮明和獨特的語言風格,并極大地豐富了現(xiàn)代漢語,加強了漢語的表現(xiàn)力。其中常見的是“文學、革命、批評、社會、心理、場所、出版、反響”等詞匯。
近代中日之間的文化交流從表象看似乎是彼時強國向弱國的單向輸出,尤其是甲午戰(zhàn)爭后,我國大批有識之士紛紛留學東洋,在日本學習最新的科學、文學、醫(yī)學和軍事知識,并成為日后中國復興的棟梁。但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尤其是追溯日語借詞的詞源學過程,可以看到無論是日語借詞中的日本新造詞或回歸詞,很多都是西學東漸的產(chǎn)物,里面既有文化的交融,又有理解的各異,皆通過對外來文化的兼容并收、融會貫通來豐富本國語言的表達方式,同時亦體現(xiàn)了強國富民的宗旨與初心。早在清朝初期,西方傳教士入華后即把西方的宗教和先進的科技書籍翻譯成中文,并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宗教和科學新詞。這些書籍和用詞在18世紀前半期傳入日本,成為誘發(fā)江戶蘭學興起的一個外部因素。隨后,蘭學進入鼎盛時代,蘭學家們吸收來華傳教士詞語的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一批日語新詞。19世紀初,新傳教士入華后,他們編譯的英華字典和西學書籍在明治初期傳入日本,又將一部分新詞引入日語。乃至明治中期,日本通過譯介源源不斷地把西方科學詞匯引入其國內,并創(chuàng)造以漢字詞為主的新術語。伴隨彼時大量留日的中國學生,通過報紙和譯書,把大量的日語借詞引入漢語。由此可見,中日雙方既有分別造詞的隔絕時期,也有一方影響另一方的交流時期[4]。清初第一批來華傳教士的西方譯書中創(chuàng)造的宗教詞匯有天主、教會、十字架等,科技詞匯有地球、赤道、經(jīng)度、維度、三角形、顯微鏡等。隨著日本江戶幕府對禁書限制放寬,這些詞匯紛紛進入日語[5]。1859年,日本正式開放門戶,以馬禮遜為首的第二批來華傳教士的漢譯西書和英華辭典大量傳入日本,他們創(chuàng)造的新詞有銀行、保險、電氣、電報、陰極、陽極,以及大量的數(shù)學術語。到了19世紀中期以后,日本完成了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術語為主的近代詞匯體系的建構,而中國西學停滯不前,無法繼續(xù)向日本提供新詞[6]。此后,便是日語向漢語的單向輸出借詞為主,最初是日本蘭學家或明治維新后的啟蒙家、翻譯家所創(chuàng)制的學科術語新詞,如哲學、科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解剖學、地質學。爾后,大量的日語借詞進入漢語主要是基于救國圖強,學習日本包含著一種通過日本學習西方政治思想的動機,連翻譯日語書刊也被看作是種愛國行為。當時,日本政治小說很受國內讀者歡迎,一是多用對仗、四字成語及古文用典等漢語式的修辭手法吸引了眾多中文讀者;二是小說中演說體的表述,慷慨激昂、抑揚頓挫,給白話文改革追求言文一致的特點帶來一定的影響;最為重要的是,漢語中的社會科學,特別是社會主義方面的詞匯與日語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7]。以陳望道轉譯日譯的《共產(chǎn)黨宣言》為例,無論是語言文字,還是概念釋義都受日語的影響,就詞匯而言,出現(xiàn)的日語借詞有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主義、資本家、階級斗爭等;就概念釋義而言,有急進、保守、權利階級、革命階級、社會等一直沿用至今。通過中國近代的這一“日本”視點,或者說中國現(xiàn)代性的語言視點,來梳理漢語文本成立過程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可見語言是如何演變成物質力量的。
穿越近代中日交流的長河,借詞現(xiàn)象不過是歷史長河中的一朵浪花。它不僅見證了近代中日文明互鑒的事實,也是中日文化交流的產(chǎn)物。通過對借詞現(xiàn)象的分析,可以看到近代學科知識的成長實際是全球性的文化遷移現(xiàn)象。相應的,各個國家在“知識轉型”與“知識傳播”上都有著自身的成長脈絡,雖然有傳統(tǒng)的因素、時代的影響、環(huán)境的造就,但并不能歸因于單一的進程,它所呈現(xiàn)的永遠是多種多樣的時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