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智杰

童金南是中國地質大學（武漢）地球科學學院教授，他在教學時經常發(fā)現(xiàn)，剛入學的大學生，對地球科學的了解十分有限。他在野外考察地質公園時還發(fā)覺，一些游客缺乏基本的科學知識辨識能力。

他認為，一個主要原因是，國內中小學教育中關于地球科學的知識教授存在明顯不足。作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他曾在2021年和2022年呼吁，在中小學課程中增加地球和生命演變歷史的知識，將中學“地理學”改為“地球科學”。

今年兩會期間，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科學院院士周忠和再次建議，將中學地理課程升級為地球科學課程。周忠和認為，國內目前中學地理課程以傳統(tǒng)地理知識為主，內容淺、課時少，“缺少地球科學整體視野，無法適應高等院校對地學人才早期培養(yǎng)的要求”。

2022年9月，教育部公開回應委員提案時表示，對地理課是否更名，支持方與反對方分歧較大，有待于學術界深入研討，進一步凝聚共識。

早在六七年前，鄭永春便開始關注中學地理課程的爭議。他是中國科學院國家天文臺研究員，中學時期參加過全國地理競賽，博士就讀于中國科學院地球化學研究所，也曾參與編寫過一些地區(qū)的中學地理考題。在他看來，如果只看中國的中學地理教材，“看不出什么問題，可能覺得還挺合理的”，但國外早就將地理課改為了地球科學。

中國的地理課始于1904 年，課程名稱沿用至今?？茖W課和地理課，是國內中小學生接受地球科學教育的主要渠道。初中地理包含地球與地圖、世界地理、中國地理、鄉(xiāng)土地理等四部分，高中地理主要劃分為自然和人文地理。

周忠和認為，青少年對地球和空間的認知乃至世界觀的形成，主要來源于地理課，但伴隨地球科學其他分支的發(fā)展，現(xiàn)行中學地理課程，難以容納其他分支學科的內容。

自然科學包括數(shù)學、物理、化學、天文學、地球科學、生物學等六大基礎學科，除了天文和地球科學，其余在國內基礎教育階段都有系統(tǒng)的教學。地球科學是認識地球形成和演化的科學，包括大氣、地理、地質、地球物理等分支，及在此基礎上集成發(fā)展的地球系統(tǒng)科學，地理學只是地球科學的“五分之一乃至六分之一”。

鄭永春舉例稱，海洋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包括豐富的生物，海洋和大氣間能量、物質等的交換。但現(xiàn)行地理教材中，海洋科學的知識主要是洋流、四大漁場等，無法展現(xiàn)海洋的豐富生態(tài)。

相比之下，一些國家和地區(qū)中小學階段有更系統(tǒng)的地球科學教育。2013年，美國頒布了《新一代科學教育標準》，并為四個科學學科制定知識框架，地球與空間科學是其中之一。課程內容涵蓋“地球在宇宙中的位置”“地球系統(tǒng)”“地球和人類活動”等核心概念，貫穿小學至高中，不僅傳授知識，還設計不同方案鍛煉學生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美國對此極為重視，相關部門召集18名專家，包括諾貝爾獎獲得者、認知科學家、科學教育研究人員及科學教育標準和政策專家等。

周忠和提到，一些英語國家擁有更完整的地球科學教程。美國麥格勞·希爾出版社推出的初中《科學》和英國培生集團的高中《科學》教材，在地球科學課程中廣泛使用。初中《科學》課程有四冊，包括地球構造、變化的地球、地球與宇宙等內容，美國高中選用的地球科學教材還包括《地質學、環(huán)境與宇宙》，分上中下三冊，超過900頁。但國內只在初一和初二開設地理課，每冊教材不足百頁，高中地理教材每冊120頁左右。

在鄭永春看來，“改名為地球科學，比地理更符合國際潮流，更符合學科的屬性?！?/p>

教育部基礎教育課程教材專家委員會2013年的一份調研顯示，1986年的高中地理教學大綱中，地球科學相關內容占比64％。但當時，中學地理內容普遍被認為“多、難、深”。從1990年起，地理課融入了更多資源觀、人口觀、環(huán)境觀教育和鄉(xiāng)土地理內容，加上減負和縮減課程的要求，地球科學內容占比、深度被削減。到2013年，地球科學在高中必修課中僅占30％左右，許多內容在必修課中只是“點到為止”。

2017年4月，海南?？谑械囊凰袑W，學生們通過VR一體機上地理課。圖/視覺中國

2013年，地球科學領域多名院士和專家曾致信相關部門，提出“將地球科學基礎納入中學教材”的建議。專家認為，伴隨經濟高速發(fā)展，中國的環(huán)境、資源、地質等災害問題日益突出，但基礎教育課程設置中，相關知識較薄弱。相比之下，美國等國家和地區(qū)在中學階段非常重視地球科學教育，專門設置了相關課程。

2013年4月起，教育部專門委托相關部門，調研地球科學基礎納入中學地理課程的可行性。面向大中學、出版機構500多人的問卷調查中，超過七成受訪者認為，高中地理科學基礎薄弱，需改進或加強，近90％受訪者認為初中的相關教育不足。受訪者普遍認為，地球科學知識“實用性不強”，內容設計趣味性較差，與國外差距較大。

同年，教育部啟動了普通高中課程修訂工作，2018年1月，教育部發(fā)布《普通高中地理課程標準（2017年版）》，2019年秋季學期，人教版、湘教版等新版高中地理教材在中學應用。袁孝亭是東北師范大學地理科學學院退休教授，國家地理課程標準工作組核心成員，主編過多部人教版地理教科書。他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說，基于2017年新課標，高中地理增加了天文、地貌、土壤、植被、地球演化史、海洋科學等內容。

但2022年，童金南組織相關領域大學老師、學生進一步調研發(fā)現(xiàn)，只增添內容遠遠不夠，“課程內容的組織仍保留經典地理學的學科思路，將很多地學知識強行加入，未能融合貫通”。

2022年9月26日，教育部官網官網公布了《關于政協(xié)第十三屆全國委員會第五次會議第02482號（教育事業(yè)類247號）提案答復的函》，對委員提出的《關于將中學“地理”學科課程名稱更名為“地球科學”的提案》作出答復。

教育部征求了地理、地球科學等領域專家，但各方分歧較大。多數(shù)專家認為，中學地理課程具有一定綜合性，改為“地球科學”，會把人文地理排除在外，而且“地理”課程名稱有普遍國際認可度和社會接受度，尚不存在更名“地球科學”的必要性與可行性。也有專家贊同提案，認為中學地理課程內容應更為寬泛些，改為“地球科學”更加貼切。

袁孝亭曾參與教育部在2022年的專家調研，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將中學地理課升級為地球科學課的建議，對基礎教育的確有很大好處，但目前想要實現(xiàn)“并不現(xiàn)實”。背后的主要問題在于，產業(yè)、地域文化等人文和區(qū)域地理，與公民教育密切相關，改名后，這部分內容難以劃在地球科學范疇之下，將無處安放。

馬玨是北京市中關村中學地理教研組長、海淀區(qū)高中地理學科總督學。她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說，2019年，學生們開始使用新版高中地理教材，明顯增加了地球科學領域的知識，內容廣度有所增加，但深度不夠。

“比如新增的土壤知識，應該與水、大氣是并列關系，但關于大氣的內容有好幾節(jié)，土壤只有一節(jié)，只是讓學生觀察土壤，了解土壤的主要形成因素等?！瘪R玨說，這類知識只是“蜻蜓點水”，忽略原理，容易讓很多家長和學生認為“地理知識只需要背，欠缺科學思維，對這一學科缺乏重視”。

袁孝亭對《中國新聞周刊》坦言，在有限的高中三年中，每個學科有課時限制，教育部門在盡可能調整，加強地球科學，但只能有選擇增加一些公民應該掌握的基礎知識，很難系統(tǒng)呈現(xiàn)地球科學。

此前很長一段時間，地理還被劃為文科范疇?！拔以谥袑W教學30多年，非常沒有道理的是，大家把地理當做文科?！瘪R玨向《中國新聞周刊》感慨。她注意到一個規(guī)律，一些數(shù)學不好的學生，地理也學得很困難。2017年，北京開始實行新高考改革，取消文綜。高考成績由語數(shù)外三門必考成績，和考生自選的三門科目成績組成?！拔覀儼l(fā)現(xiàn)，一些選物理、化學的孩子，也選擇地理，而且學得很輕松，能體現(xiàn)出這一學科要求學生具備理科思維”。馬玨說。

在鄭永春看來，呼吁將中學地理課升級為地球科學，就是把地理課“回歸到理工科的認知”，其本質是一門自然科學。

在國外，地球科學是明確的理科專業(yè)，可以更集中強化學生的科學素養(yǎng)和思辨能力。南寧市邕寧高級中學地理教師張清蘋等人曾在2021年發(fā)表的文章中，對比了湘教版高中地理教材《地理1》《選擇性必修1》和美國高中主流教材《地球科學》有關大氣專題的呈現(xiàn)內容。

上述文章寫到，《地球科學》十分重視科學知識本質、科學探索本質及地理學思想，重視引導學生思考“什么是科學”。比如，科學探索本質相關的內容中，中國湘教版教材有10個知識點，包括“兩小兒辯日”“驗證‘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 的可靠性”等?！兜厍蚩茖W》的知識點超過30個，包括“是什么原因導致云的形成”“冷氣團是如何形成的”“如何模擬云層的覆蓋”及諸多“批判性思維”問題等，呈現(xiàn)方式也更多樣，包括地學、數(shù)據(jù)分析實驗等。

不僅是地球科學類知識，在馬玨看來，人文、區(qū)域地理同樣需要讓學生學會科學思考。2013年，她曾到英國倫敦調研，旁聽了一堂中學地理課。學生要在課堂上運用地理學的方法制定旅游規(guī)劃。這與國內的教學理念有所差異。她曾想在課上鍛煉學生的思考能力，但受限于需要教授的知識點過多，“我們還要受到內容必須講完的限制”。一些新增的環(huán)境和國家安全等知識，多是結論，缺少論證過程，使學生只能站在宏觀角度分析，課程也顯得較為枯燥。

今年兩會提案中，周忠和建議，加強課程資源開發(fā)，比如，改造現(xiàn)有地理教室和地理實驗室，組織開展野外考察和研學旅行，使學生掌握現(xiàn)代地球科學的思想和方法，培養(yǎng)創(chuàng)新思維、科學精神和生存技能。

在馬玨看來，如果國內將地理課改為純科學的課程，對于擅長文科的學生“也不公平”。新高考改革后，馬玨稱，偏文科的學生，更擅長區(qū)域和人文地理。分析不同環(huán)境問題隨時間演化的過程時，偏文科學生更關注環(huán)境安全風險程度，偏理科的學生更擅長學習自然地理?！叭绻臑榈厍蚩茖W課，擅長文科的學生就更不敢選這門課了。”馬玨說。

暑假期間，許多學生到中國科學技術館了解自然科學知識。圖/視覺中國

中學地理課程出現(xiàn)的另一個錯位是，新高考改革之前，地理科目被納入文綜考察，大學地理類專業(yè)屬于理科，長期出現(xiàn)學科分類體系錯位、銜接斷層的問題。鄭永春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過去很多一段時間，一些地質類高校希望招收對地球科學感興趣的學生，但招進來的人，往往缺乏地球科學的基礎。

這也是近年來，呼吁將中學地理改名的往往是大學、研究院地球科學領域專家和學者的原因。

2017年后，全國多地陸續(xù)實行新一輪高考綜合改革，學生可根據(jù)自身特長，在思想政治、歷史、地理、物理等科目中自主選擇。不過，鄭永春注意到，因地理難度不大，不像理化生更容易在分數(shù)上拉開差距，也造成一些理科生不愿選地理。

在袁孝亭看來，將中學與大學地理的錯位歸因于基礎教育階段欠缺地球科學教育，“可能不是最根本的原因”。他認為，在高考指揮棒下，很多擅長理科專業(yè)的學生不愿學地理，即便如今可以自由選擇，按照慣性和學科內容，地理依然被劃在文科范疇。

“癥結之一是地理和地球科學是兩套體系，很難融合在一起?！痹⑼Α吨袊侣勚芸氛f。

在中國臺灣地區(qū)，高中分為“地理”和“基礎地球科學”兩門課程。從相關教育綱要中可以看到，地理主要教授地理學傳統(tǒng)知識，包括地形、氣候、水文等，基礎地球科學教授太空中的地球、動能中的地球、自然災害、地球環(huán)境變化、地球發(fā)展史等內容。多位專家介紹，這種劃分方式在日本、英國等地較為常見，學科邊界清晰，減少了地理和地球科學的沖突。

袁孝亭認為，相比于更改地理課的名字，更好的方式是，單設一門地球科學課程。但他承認，現(xiàn)有高中課時有限，在減負大背景下，現(xiàn)階段很難進行系統(tǒng)地球科學教育。2013年，教育部委托的相關專家在調研后也表示，除了課時問題，如果單獨設立地球基礎學科，是否要納入高考科目至關重要——“考，會增加學生負擔，不考則會形同虛設”。

作為中學地理老師，馬玨認為，改為地球科學，能讓各界更重視中學地理學科，培養(yǎng)的學生能更適應大學教學，未來走到科研領域時也能在知識上更好銜接，但同時“還要提升中學教師隊伍的綜合能力”。

“地球科學涵蓋的知識更廣，中學地理老師在師范類院校并未接受很強的培訓。此外，宇宙環(huán)境、太空探索等都是最前沿的知識，對老師的知識儲備也有極高的要求?！瘪R玨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周忠和也提到，現(xiàn)有中學地理老師以地理專業(yè)師范畢業(yè)生為主，建議對已有師資加強繼續(xù)教育和職后培訓，修訂師范生培養(yǎng)方案，增加地質、地球物理、大氣等地球科學的內容。

此外，在馬玨看來，基礎教育的課程要成體系，“既應該體現(xiàn)出地理學科與其他學科間的關系，也應體現(xiàn)出不同學段間的關系。這意味著，如果改動一門地理課程，從小學、初中到高中，乃至師范教育都要進行調整”。

首都師范大學國際與比較教育研究所所長、科學教育研究中心主任丁邦平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如果參考美國K-12基礎教育階段，其課程中會劃分為社會科和科學，涉及人文地理的內容放在社會科，地球科學的知識放在科學。但在中國大陸，中小學階段沒有相應的課程設置。 “因此，這涉及到整個課程體系的設置，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倍“钇秸f。

近年來，科學教育在基礎教育階段得到重視。2017年9月起，全國范圍內科學課從小學一年級開始開設，并將其作為基礎性課程，納入必修。在周忠和看來，這已是國內科學教育一次很大的進步。在他看來，中學的科學教育本應承上啟下，與小學做好銜接，在學生進入大學或者步入社會前，鍛煉思維方式，但“目前明顯是脫節(jié)的，科學教育還不夠完整”。

周忠和強調，修改課程是一個緩慢的過程，但如今問題和矛盾十分突出，“到了大家必須討論的階段了”，教育部門需要召集地理學專家，還要征求地球科學專業(yè)的學者、中學地理老師等一同商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