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

曾抗美

我是被曾抗美強行拉上了他的面包車，然后直奔齊齊哈爾。齊齊哈爾距離哈爾濱有五百多公里的路程。我說，曾哥，你干啥這么急呀？家里死了人啦？曾抗美說，對呀，我爹死了。我嚇了一跳，忙說，對不起，對不起，剛才我是開玩笑。曾抗美說，我可沒跟你開玩笑，我爹真死了。

可我心里納了悶兒，你爹死了，硬拉著我去干什么呢？我又不是你爹的干兒子。曾抗美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說，去給我壯壯場子，你不是個者（著）名作家嘛。這我就無話可說了，但心里說，作家能給你撐什么面子？現(xiàn)在誰還拿作家當(dāng)一回事兒？但是，人既然在車上了，那就聽曾抗美的安排吧。

我介紹一下曾抗美。

當(dāng)年，曾抗美還是一個文學(xué)青年的時候，在鐵路上上班兒，是旅客列車上的司爐，俗話說“燒大茶爐的”。他那雙手純粹就是“賣炭翁”的手。早年的蒸汽火車上沒有電熱水器，就是燒煤，包括火車頭，包括大茶爐，全部燒煤。只是這個燒大茶爐的，天可憐見，愛好文學(xué)，喜歡讀書，就在大茶爐旁邊如饑似渴地讀世界名著。這讓我想起當(dāng)年俄國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一個文學(xué)青年的時候，在小閣樓的樓梯間下面寫《罪與罰》的情景。曾抗美則是在大茶爐旁神情專注地讀書。一洋一中，何其相似乃爾。夏天，曾抗美冒著酷暑坐在大茶爐旁邊讀書，熊熊的爐火，炙熱的爐體，搞得他就像洗桑拿一樣，汗水滴在世界名著的每一頁文字上，其情其景，可歌可泣。冬天在大茶爐旁邊讀書就舒服多了，效果也好，讓如饑似渴的讀書人常常忘我。就這樣，在一次跑車的過程中（當(dāng)時火車正好經(jīng)過梅里斯），曾抗美把大茶爐燒干了。試想，大茶爐一旦爆炸就會炸毀整個列車，死多少人你就算吧，太恐怖了。幸虧列車長巡視列車的時候發(fā)現(xiàn)得及時，使得一場重大的、惡性事故化險為夷。列車長上去就給了曾抗美一個大耳刮子，憤怒地把他讀的世界名著扔到大茶爐里，《罪與罰》瞬間燒成了一股煙兒（當(dāng)然，這也是我們許多作家的作品最后的命運）。

不要以為一個人做錯了事就沒有憤怒的理由了。曾抗美一氣之下，老子不干了。此處不養(yǎng)爺，自有養(yǎng)爺處。曾抗美的“養(yǎng)爺處”在文學(xué)領(lǐng)域。當(dāng)年數(shù)以千萬計的文學(xué)青年像非洲動物大遷徙似的，都爭先恐后地擠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小道上。文學(xué)的力量已經(jīng)是無孔不入了，鐵路自然也不能幸免。曾抗美報名參加了鐵路上文學(xué)愛好者學(xué)習(xí)班。經(jīng)過一個多月雜亂無章的學(xué)習(xí)，曾抗美陸陸續(xù)續(xù)地寫過詩歌、報告文學(xué)和小說。人們常說“是金子總是會發(fā)光的”，但不一定。無論怎么說，齊齊哈爾的影響力還是小了一些。于是，曾抗美就到省會城市來闖蕩，并很快就承包了《科學(xué)家報》的副刊，干主編。曾抗美還找到了省作協(xié)的作家通訊錄，利用這本“先遣圖”，分別向那些老老少少的作家約稿。我是其中之一，也給他寫了一篇，但他始終沒給我開稿費。曾抗美剛到省城需要租房子住，生活一定比較拮據(jù)。我理解。再說了，不就是一篇小稿嘛，給不給稿費，有所謂還是無所謂？無所謂。但是，我覺得跟曾抗美已經(jīng)是朋友了?；蛟S正是這樣一個“過節(jié)”，曾抗美才不見外地把我硬拽上他的面包車，去參加曾老爺子的葬禮。

非常奇特的是，曾老爺子葬禮上，響器班子吹的不是哀樂，是抗美援朝志愿軍“跨過鴨綠江”那支進行曲。我明白了，曾抗美的父親一定是曾經(jīng)參加過抗美援朝的戰(zhàn)斗，且一生引以為驕傲。這支曲子的安排顯然是老人家的遺愿。在“志愿軍進行曲”豪邁的樂曲中，我們把曾老爺子送進了火化爐。

我一直奇怪，曾抗美從沒跟我講過他父親的經(jīng)歷。我完全不知道老爺子曾經(jīng)是一個抗美援朝的戰(zhàn)士。有疑問總是要問的。曾抗美說，沒什么特別，在抗美援朝期間我老爹是一個鐵路司機，運輸兵，往朝鮮戰(zhàn)場上運輸各種物資。官至排長，立過兩次三等功。我說，老爺子不會就像你說的那么簡單吧？一定有許多故事，許多素材。老爺子沒跟你講過？何況兒子又是一個作家。曾抗美說，正因為我是他兒子又是作家，才壞的事兒。我像外國人那樣攤開雙手聳著肩膀說，具體指導(dǎo)一下唄。曾抗美說，我們爺兒倆不合。接著，他跟我講起了他們父子倆不合的原因。曾抗美說，因為一條小狗。我說，怎么，老爺子討厭狗？曾抗美說，我老爹不僅是討厭狗而且非常憎恨狗。那天我抱一條小狗回來，小狗非?？蓯?，我賊喜歡?？衫系浦荫R上把狗扔掉。我老爹對我非常嚴厲。他的信條是：“棒頭出孝子，嬌慣無義兒?！蔽艺f，經(jīng)常揍你？他說，對呀。你小時候不挨揍嗎？我說，挨揍是我們那一代孩子的共同經(jīng)歷。曾抗美說，我可不是一般的挨揍，是狠揍。我點點頭，表示贊同（早年當(dāng)?shù)暮荽騼鹤拥氖卤容^普遍）。曾抗美憂傷地說，沒辦法，我就把小狗送給了一個過路的車老板兒。車老板啥也沒說，把那條小狗揣在他懷里趕著馬車走了。我說，冬天？曾抗美說，臘月。我看見那條小狗從車老板的懷里探出頭來看著我，流淚了。這一幕我一生也忘不了。我問，你老爹為什么這么恨狗呢？曾抗美說，后來聽他戰(zhàn)友說，老爹在朝鮮戰(zhàn)場上看見美國大兵放狼狗把他的戰(zhàn)友咬死后就開始恨狗了。我說，那應(yīng)當(dāng)恨美國人的狗，不應(yīng)該恨中國人的狗。我說，就因為這個你們爺倆兒沒話？曾抗美說，沒話。問我啥也不說，咋打也不哭。我說，不過，我看你在老爺子的葬禮上哭得挺傷心啊。曾抗美說，老爺子是一個男人，人要死了還知道囑咐奏這支曲子，當(dāng)兒子的佩服唄。說完，曾抗美斜愣了我一眼。我立刻說，還有對一個老戰(zhàn)士的愧疚。

曾抗美在鐵路文學(xué)愛好者學(xué)習(xí)班學(xué)習(xí)期間，一位鐵路上的大作家保送他去了AC大學(xué)作家班。說起來，曾抗美在作家班的那段生活非常辛苦。他已經(jīng)辭職了，辭職就沒工資。雖說上學(xué)不要學(xué)費，但吃食堂你總得花錢吧？這樣子，曾抗美的老婆便從自己僅有的四十塊錢的月工資中撥出一半兒，每月給他匯二十元口糧菜金錢。

曾抗美的媳婦兒是鐵路職工醫(yī)院的護士，崇拜文學(xué)，她堅定地認為，文學(xué)可以改變丈夫的前程，家庭生活的水平也會提檔升級，這才毫不猶豫地拿出工資的一半支援丈夫。如果省吃儉用的話，當(dāng)年的二十塊錢活一個月是可以的，雖說不能讓人滿面紅光，但也不至于面黃肌瘦?？善谶@個時候，曾抗美受咸陽古文化的影響，喜歡上了文物。咸陽是一座古老的都城，地面下埋藏的東西比地面上豐富得多，當(dāng)年，城里城外到處都有賣古文物的攤子。曾抗美用自己僅有的二十塊口糧菜金錢買了不少古物。當(dāng)然，這得益于當(dāng)年的古物不值錢。如此月復(fù)一月，曾抗美成了半個古文物鑒賞專家了。曾抗美跟我說，小崽子（他就比我大不足兩歲，有人喜歡扮年輕，但他喜歡扮老），我曾經(jīng)用兩塊錢過一個月，你信不？我說我不信。曾抗美說，一天我就買一個饅頭，分成三份兒，用水把它泡大吃。餓到什么程度呢？那一陣子除了文物，我對任何事物都不感興趣，大作家、女人，全都不感興趣。

我說，吃呢？

他無恥地笑了，你最不是個東西了。

AC大學(xué)作家班畢業(yè)之后，曾抗美回到省城開了一家古董店。在某種程度上，是咸陽的古文化和古人的文化追求拯救了他。這時候的曾抗美混得比較好了，后來越混越好，他還組織過省城的作家寫一家派出所。后來這家派出所很有名氣，特別是在親民方面。這里面除了警察腳踏實地地干，跟曾抗美的宣傳也不無關(guān)系。這也讓曾抗美的聲望逐漸飆升起來。聲望也是生產(chǎn)力，曾抗美也因此獲得了一些收入。此期間曾抗美還做了一些其他的小買賣，就不詳細介紹了。

曾抗美有了古董店以后，橫看豎看都像是一個有錢人了，他在省城里買了兩套房子。媳婦兒也辭職不干了，來到省城跟丈夫一塊兒過富庶的幸福生活。說一件趣事。一天，我到他的古董店里去玩。曾抗美喝得醉醺醺的，聊天兒的時候他還跟我說，當(dāng)初你要是跟我一塊兒上AC大學(xué)作家班，保不齊你也成古董商了，就不用整天這么點燈熬油地寫東西了。雖然這是一個假設(shè)的話題，但那次我倆聊得挺好。臨走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個青花瓷大罐子（我覺得挺好的，可以用來腌咸鴨蛋）。我抱著大罐子坐出租車回家，剛走到少年宮那兒，曾抗美開車追了上來，攔住了出租車。我探出頭來問，啥急事兒?。吭姑勒f，那個青花瓷罐給錯了，我給你換一個。我說，門兒都沒有。按照你們古董店的規(guī)矩，東西出了手那就是別人的了。你走眼了那是你的事兒，跟我說不著。曾抗美說，別介，兄弟，別介。這樣行不行？你把青花瓷罐給我，你到我古董店里去挑，隨便你挑哪個都行。我說，曾哥，敢情你古董店里全都是假貨呀？曾抗美立刻急眼了，胡說什么呢？怎么我的古董店里的文物都是假的？我說，急眼了是不是？急眼了還不給了。曾抗美馬上服軟了，行了行了，老弟，我說錯了，我收回，這行了吧？我說，行吧，看你態(tài)度這么好就給你吧。你記得欠我一個人情就行了。他說，別介，你跟我一塊兒回去，我請你吃飯呢。然后，他湊到我的耳邊說，你知道嗎？你拿錯的這個罐子至少值一百萬。我說，我操，要知道我堅決不給你。曾抗美笑著說，用你的話說，按照古董行業(yè)的規(guī)矩，罐子到了我手里那就是我的了，后悔來不及了。我說，別說值一百萬，值一千萬也給你。再說了，你這玩意兒也就是個玩具，幾十塊錢兒的勾當(dāng)，我是準(zhǔn)備拿回家腌咸鴨蛋用的。

再后來，曾抗美在北京辦了一個香港書號的雜志，我聽說光是廣告費的收入就很可觀。一句話，曾抗美已經(jīng)告別了每天吃一個饅頭的苦日子了。只要我去北京參加活動就一定到他那里去。他自然要請我吃飯。一次他請我吃魚翅羹，一小盅大概是八十多塊錢。我很快就喝光了。曾抗美瞅著我說，這么快就喝光了？我說，要不，再來一碗？他說，拉倒吧。

開過古董店的曾抗美經(jīng)常給我一些小玩意兒，小玉珠啊，翡翠豬啊，各樣的小把件啊，等等。固定的，每次他給我些小玩意兒都跟我說，這個價值幾十萬，甚至上百萬。他胡說八道，我就裝傻地聽。鄭板橋先生不是說“難得糊涂”嗎？這種事兒較真兒才是傻瓜呢。一次在北京，曾抗美給了我一個挺大的翡翠珠子。我打出租車回賓館，一摸，翡翠珠子不見了，可能是丟在出租車上了。我立刻給曾抗美打電話，說珠子坐出租的時候可能從褲兜里滑落了，你得賠我一個。曾抗美說，真他媽的奇怪了，你弄丟了我賠你一個？我說，是啊，是我弄丟了，但珠子是誰給我的？他說，我給你的。我說，這不就結(jié)了，所以還得找源頭，責(zé)任的源頭在你那兒，你必須賠我一個。曾抗美笑著說，你說的也有一定道理哈。我如果不給你，你就不能丟，是不是？《阿凡提的故事》唄？我說，你看，跟明白人辦事就是敞亮。

那個時候，跟曾抗美一塊吃飯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要打胰島素的肚皮針。我對醫(yī)學(xué)是個外行，開始我還覺得挺好玩兒的，我不知道這東西起什么作用。打過胰島素之后曾抗美該吃吃，該喝喝，根本不忌口。我跟他在一起洗澡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腳跟裂得厲害，有時候眼皮都睜不開了。我說，曾哥，你得注意了。雖然我不是醫(yī)生，但我看你的病比較重啊。曾抗美當(dāng)時就急眼了，你的病才比較重呢。我說，行行行，我的病比你重，咱兄弟倆都得注意了。

歲月是一個謎，人生也是一個謎。那么，朋友是不是一個謎呢？也是一個謎。不知道什么原因，后來我倆接觸得越來越少了。也可能是我每年的冬天都到海南的緣故，跟他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有時候彼此打一個電話，不咸不淡地說幾句，后來連這種事也少了。這時節(jié)，手機已經(jīng)有微信功能了，他把我拉到他的一個微信群里，是一個詩歌愛好者的群。這個群里的人大部分都是他的學(xué)生，非常崇拜曾抗美寫的詩歌。實話實說，曾抗美的詩歌寫得確實非常好，很獨特，有哲理，應(yīng)該算是獨樹一幟的詩人。我甚至認為他應(yīng)該是當(dāng)代詩歌界一個翹楚。遺憾的是沒人識也沒人認，沒人拿他的詩歌當(dāng)回事兒。這就是命。可他的學(xué)生非常崇拜他，在群里頭，他的那些學(xué)生經(jīng)常向他請教，過生日了，祝賀他生日快樂，過父親節(jié)了，祝他父親節(jié)快樂，他的新詩一出來，一片贊。所以我覺得這一段時間曾抗美跟我聯(lián)系少是有道理的。環(huán)境變了嘛，一代新人換舊人，就讓他樂去吧，只要開心就好。

兩年多過去了，無意中，我發(fā)現(xiàn)他的微信群里頭空空如也了。怎么會是這樣呢？他的群原來是很熱鬧的。于是我就留言問他，你還活著嗎？但他始終沒有回答。這就引起了我的警惕。我再給他發(fā)，依舊沒有回答。后來我給他發(fā)短信，短信也不回。沒辦法，我在群里問他的學(xué)生，曾老師怎么樣了？他在嗎？他的學(xué)生倒是回答了，說：“老師在，宅在家里?！奔热徽诩依?，他起碼應(yīng)該給我回一個信兒啊。于是我再問，沒有回答，三問，還沒有回答，四問，還是沒有回答。

那他究竟是在還是不在呢？

老布鞋

我是通過春風(fēng)先生認識的“老布鞋”，在雪花區(qū)，當(dāng)年老布鞋算是個大右派，他曾經(jīng)是某大學(xué)“反黨集團”成員之一，當(dāng)時他還是個學(xué)生，在將近畢業(yè)的時候被劃為右派，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他說，進監(jiān)獄的時候連鞋都沒來得及穿，是監(jiān)獄里的一個殺人犯送給了他一雙老布鞋。我猜他一定是半夜直接被人從被窩里拽出來的，這才連鞋都沒顧得上穿吧。釋放之后他回到了老家雪花區(qū)。

老布鞋也是二母親生的（我怎么凈認識一下二母親生的人），父親在舊時代是一家小工廠的老板。老布鞋被遣返原籍后，由于是刑滿釋放人員，須每周日到派出所報告一下自己的情況。

老布鞋沒有正式工作，在社會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打些零工。畢竟有家底（本來我家也有家底兒，但土改時老爸都主動上交了），而且就他們母子倆（其父早已過世），生活不僅不成問題，還比其他人家的生活要好一點。那個階段，老布鞋打零工什么都干過。他說，我還倒過糧票布票。在我的印象當(dāng)中，他似乎和社會上的那些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有過接觸，之后我恰好看了一部蘇聯(lián)電影《省委書記》，其中被貶為平民之后的省委書記變得相當(dāng)粗俗。其中有一句很經(jīng)典的臺詞，大意到今天我還記得，他跟那個賣牛奶的胖女人說：“我就像從山上滾下來的一塊石頭，往下滾那滾，帶動著其他的石頭一起往下滾，轟隆隆，轟隆隆……”

當(dāng)年下了班就騎車子到他家去閑聊。一幫戴著右派帽子的人常聚在他家閑聊。我不是右派，但我喜歡去那里閑聊。一方面我覺得非常有意思，另一方面我也覺得長知識。這些人無所不聊，見什么聊什么，沒有固定的，上天入地，信馬由韁地聊。當(dāng)然也有一聲不吱的。但是“一聲不吱的”風(fēng)雨無阻，每次都來，坐在那兒叭叭地抽煙?？斓搅泓c了，就抬屁股都走了。有時候，老布鞋用眼神示意我留下。人走光了以后，他翻開字典給我看，挑出幾個我說的錯字，還有另外幾個人說錯的字給我看。老布鞋說，你倒是情有可原，沒受過高等教育，可他們受過高等教育還說錯字。唉，現(xiàn)在的知識分子墮落啦。有一次我也發(fā)現(xiàn)老布鞋說錯字，聽他說錯字的時候我垂下了眼簾?？梢钥隙ǎ@個細節(jié)被老布鞋看到了。從那以后，老布鞋再也不挑別人說的錯字了?？傊?，我的印象中，老布鞋的某些想法和判斷有點幼稚。不過，他仍保持著舊文人那種桀驁不馴的樣子，另外，他還是一個敏感的人，一個心網(wǎng)如絲的人。

我一直尊老布鞋為師長、大哥。盡管老布鞋的朋友們幾乎天天風(fēng)雨無阻地到他家來閑聊，但他從來不請別人在他家吃飯。我，是一個例外。飯不重要，但我對這種高規(guī)格的待遇始終感念于心。

后來，老布鞋還是做了一件對我不磊落的事（還是不說什么事兒的好）。我覺得之所以如此，這和他不幸的個人經(jīng)歷有關(guān)，他喜歡，或者擺脫不了對他人的痛苦、不幸和某種差錯的把玩。老布鞋身上確有許多知識分子優(yōu)秀的品質(zhì)，如果當(dāng)年他不被打成右派，老布鞋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出色的科技人員。成了右派不僅埋沒了他的才華，廢了他的才能，更重要的是，讓他在沉淪當(dāng)中不由自主地沾染了社會上的一些不良習(xí)氣。我這樣說似乎有些殘忍。試問，有幾個人能把握住自己的命運呢？我們都是俗人。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輕”這句話。事情不在于怎樣的巨大，看似很小的事情也可能讓你不能承受之輕。

大褲衩子

從俄羅斯乘火車回國的途中，坐在包廂里的幾位彼此都是初次見面，這樣就有些不自然。申屠老弟為了緩解包廂里的尷尬氣氛，就打電話把下屬的一家藥店的店長叫過來一塊兒喝酒。也就三五分鐘的工夫，包廂的門被拉開了，我原以為是一個男人，沒想到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胖女人，看到她身上的那股子漢子勁兒，沒錯，心想，這是一位見了斯大林都不會膽怯的東北女人啊。

之前內(nèi)人跟我說過，申屠和大褲衩子他們幾個酒友常在一起喝酒（好像每三天就聚一次），他們都是從農(nóng)村來城市討生活的，有共同的話題，共同的熱點、共同的批判對象、共同的追求和幾乎相同的回憶。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喝酒聊天兒可以緩解身心的疲憊。

深秋時節(jié)的V地區(qū)已經(jīng)開始冷了，風(fēng)過樹葉黃，吹在身上冷颼颼的。可這個胖女人下身只穿了一條大褲衩子，上衣是一件短袖外套（估計是她女兒不要的，穿在她身上有點兒緊）。當(dāng)時申屠給我介紹過她的名字，可我忘了，只記著我給她起的“大褲衩子”這個綽號（真是失禮）。

我說，老妹兒，您穿這么少不冷嗎？

大褲衩子說，熱，腦袋瓜子呼呼往外冒熱氣。

不要以為喜歡喝酒的人都是夸夸其談的主，不都是這樣的。不喝酒的時候，他們幾乎是沉默的，但喝起酒來那是口若懸河，天花亂墜，滔滔不絕?！疤焐蠜]有玉皇，地下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我來了?！笨纱笱濕米邮且粋€例外，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她喝了酒，話也少?？磥?，大褲衩子和我一樣，也是一個不善于和陌生人交談的人。只是她跟我不同的是，她不但能喝酒，而且還能抽煙。從她抽煙的姿勢就知道這是一個老煙民。

大褲衩子過來的時候還帶來了俄羅斯香腸、肉腸和花生米，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講究人。遺憾的是，俄羅斯的火車上是不允許旅客喝酒的。不過火車上賣一種替代正經(jīng)啤酒的“0號啤酒”（俄羅斯的啤酒分0號、1號、2號、3號等等。0號啤酒就是沒有度數(shù)的啤酒），這種酒旅客在火車上是可以喝的，不限量。由于0號啤酒只有一丟丟的度數(shù)，幾個人喝得并不盡興，氣氛依然有點兒悶。

大褲衩子說，這跟涼水沒他媽的啥區(qū)別，俄羅斯不是一個實在的國家呀。

大家笑了笑，還能說什么呢？但是同在一個包廂里，不能聊天也得聊啊，不然，不僅是失禮，也傷成年人的自尊，好像你在生活中是一個失敗的人。

我說，雖然說我不能喝酒，但是我知道酒不能摻假，藥也不能摻假，這是底線。

大褲衩子說，俄羅斯的酒并沒摻假，人家給你標(biāo)了0號，就是沒有酒精的“酒”，沒騙你。申哥你說是不是？

申屠說，是沒騙我，但玩我。

于是，幾個人開始像牛一樣，呱唧呱唧地吃著俄羅斯香腸和花生米。

回國以后，通過內(nèi)人我了解到，大褲衩子還是鄉(xiāng)下小丫頭的時候就進城打工了?？梢哉f她是他們那個屯兒進城打工的先驅(qū)。到了城里以后，大褲衩子住的地方離體育場很近。很多城里人早晨或者晚上都到體育場去鍛煉身體。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大褲衩子覺得自己也應(yīng)當(dāng)入鄉(xiāng)隨俗，像城里人那樣加強鍛煉。大褲衩子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大冬天的，北風(fēng)呼號，大雪紛飛。大褲衩子穿著一套農(nóng)村風(fēng)格的小碎花的襯衣和肥肥大大的短褲，在體育場的雪地上跑圈兒。正好省城女子冰球隊也在那兒訓(xùn)練，看到寒天凍地的，大褲衩子就穿著襯衣、短褲在雪地上奔跑，很驚訝。大褲衩子不像城里人那樣有節(jié)奏地跑，而是猛跑。這讓冰球隊的隊員和教練都看呆了。女子冰球隊的教練就過來問她，孩子，你愿不愿意到我們冰球隊來參加訓(xùn)練呢？大褲衩子說，整唄。這樣，大褲衩子就留在了省城的女子冰球隊。

大褲衩子到了女子冰球隊就感覺到了天堂了，管吃管住還發(fā)衣服、鞋，還經(jīng)常坐火車、坐飛機到處去參加訓(xùn)練和比賽，這不比在農(nóng)村翻地、備壟、除草、收莊稼輕巧多了呀。媽講話了（黑龍江農(nóng)村女人的口頭語），這待遇就是咱屯子的新娘子也比不上啊。教練說，孩子，要刻苦訓(xùn)練，要一不怕苦，說完，他頓了頓接著說，二不怕苦，三不怕苦才行。但在大褲衩子看來，這還叫刻苦啊？這叫享福。能不賣力嗎？大褲衩子是整個女子冰球隊最能吃苦的一個，外號“女鐵人”。事實證明教練的眼光非常好，大褲衩子不僅是全女子冰球隊體能最好，沖勁兒最強，而且還是一個敢打敢拼，一個比起賽來不要命的主，在幾次大賽當(dāng)中都是主要得分手。

一年又一年，草綠了，下雪了，歲月不饒人哪。就像做夢一樣，大褲衩子很快就到了退役的年齡。實話實說，干體育這行吃的就是青春飯。退役以后，大褲衩子回到農(nóng)村老家的一所小學(xué)當(dāng)體育教員。這是一份很體面的工作，有工資，中午還管飯，大饅頭，大米飯，大包子，大發(fā)糕，隨便吃。只是這些年來，大褲衩子走南闖北地到處參加比賽見識廣了，眼界也寬了，她心里長草了，不甘心在農(nóng)村當(dāng)一輩子小學(xué)教員。加上手頭有一些積蓄，獎金啊，工資啊，還是想著啥時候能到省城去發(fā)展，城里的舞臺大，機會多。這時候，愛神也悄然地來到了大褲衩子的心里。學(xué)校有一位音樂老師，人稱“白娘子”，長得小小的，瘦瘦的，雖說是一個純爺們兒，可能是基因排列有點問題，人有點兒娘兒們兒唧唧的。就像俗話說的，“愛牛，愛馬，愛胡巴拉”。人各好一套。大褲衩子就看中了白娘子的這一點，心想，我像個男人，找個爺們兒還像個男人，那家里還不得打得破頭血爛的？兩個人像是事先約定好了似的。白娘子說，哥們兒（學(xué)校里的女老師都管大褲衩子叫“哥們兒”），真討厭。跟哥們兒說實話吧，其實我心里早就暗戀你了。大褲衩子冷靜地看了白娘子一眼，沒說話。

現(xiàn)在不是講究閃婚嗎？大褲衩子辦喜事就是雞蛋殼開屁股，磨嘰啥呀？兩個人說結(jié)婚那就結(jié)婚了。結(jié)婚后，兩個人的感情非常好。大褲衩子把白娘子當(dāng)兒子養(yǎng)，白娘子把大褲衩子當(dāng)親哥待。他們很快就生了一個兒子。大褲衩子在家里就是愷撒大帝，說一不二。而白娘子對大褲衩子則是言聽計從。有了孩子以后，大褲衩子心想，婚也結(jié)了，孩子也生了，是該進城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了，這樣，還可以讓自己的兒子在省城接受更好的教育。于是大褲衩子帶著白娘子和兒子一塊兒來到了省城。

很快，大褲衩子給白娘子在一家托兒所找到了一份工作，人家那兒正好缺一個男阿姨。橫看豎看，白娘子比較合適。況且白娘子還在學(xué)校當(dāng)過音樂老師，人長得白白嫩嫩的，說話呀，動作呀，又是那樣一股勁兒，挺有趣的一個人。大褲衩子自己先是在醫(yī)藥公司當(dāng)搬運工，漸漸地，積累了人脈，積累了經(jīng)驗，加上本人刻苦學(xué)習(xí)，就開始自己開藥店。

時間像閃電一樣，嗖一家伙，二十多年走了。無疑，在這段時間里每一個人都有許多的經(jīng)歷、許多的辛酸、許多的幸福，并積累了許多的故事。一次我跟內(nèi)人聊了起來。她說，你說大褲衩子不會說話？嘖，這你可就看走眼了。大褲衩子賣起藥來那可是滔滔不絕，死人都能讓她說活了，她藥店的人說，中美談判就應(yīng)當(dāng)把她整去，三下五除二就能把老美拿下?？善綍r她話卻很少，就像一些小品演員，在臺下少言寡語，一上臺，來勁兒了，打雞血啦。一次，也是廠家招待銷售好的藥店去西安旅游，就跟咱們到俄羅斯去旅游一樣。本來沒有大褲衩子（她的銷量沒達標(biāo)），她就去公司找申老板，說，申老板，我一定得去，而且非去不可。但我不白去，我可以拿我孩子的前途向公司保證，一個月我能銷售兩百盒。她說到做到，那個月她真就銷售了兩百多盒。

我說，跟咱們一樣，她也喜歡旅游是吧？

內(nèi)人說，不是，她兒子在西安讀書，她為了去看兒子。兒子說了，放假打算和同學(xué)出去旅游，不回家看老媽了。大褲衩子的兒子特別優(yōu)秀，已經(jīng)辦好了各種手續(xù)去英國讀書。你說她能不著急去西安嗎？

……

記得當(dāng)年，在西伯利亞旅行期間我還保持著吸煙的嗜好。當(dāng)火車停在W車站的時候，我們幾個愛抽煙的人抓緊下車到站臺上去吸煙。但是，我的打火機落在車里了，大褲衩子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走過來，拿著打火機啪的一聲，替我點上，啥表情也沒有，也不說話，好像是兩個間諜接頭似的。但她的這個動作卻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時間荏苒，白駒過隙。揮手之間一年又過去了。一次在醫(yī)藥公司的食堂和申屠老弟等人聚餐（主要是內(nèi)人很喜歡和他們在一起喝酒、聊天）。喝酒的時候，我想起了大褲衩子，問，申屠老弟，大褲衩子怎么樣了？申屠一愣，誰是大褲衩子？內(nèi)人趕忙打圓場，啥大褲衩子，你看你姐夫這個人凈給人家起外號。就是去俄羅斯那次，在火車上跟咱們一塊兒喝酒那個胖女人。申屠說，哦，她呀，死啦。我一聽，死啦？就感覺自己的心臟被鋒利的刀子劃開了一道血口子。

我說，不可能吧？那么年輕。

申屠說，心肌梗死。半夜發(fā)的病，全城的人都睡覺呢，鐵定沒人知道。誰也沒招兒。天意。

我說，她可是懸壺藥店的店長啊，這方面她應(yīng)當(dāng)懂啊。這個這個這個，把救急藥，像硝酸甘油啊，阿司匹林哪，放自己的床頭，一旦發(fā)病，抓過兩片塞嘴里。不一定非死人的。

內(nèi)人說，還放在床頭呢？傻子。發(fā)病的時候患者手都抬不起來，就是放到嘴邊兒都不見得能吃到嘴里去，還放在床頭……

我說，那，她老公呢？睡死過去了？

申屠說，兩口子分屋睡，白娘子嫌杏花——就是你說的大褲衩子的呼嚕太響。第二天早晨起來，白娘子還問大褲衩子，哥們兒，你咋不做早飯呢？

我說，這就結(jié)束啦？

申屠說，杏花掛了以后，兒子從國外回來了，在農(nóng)村給她媽買了一個墓地。大褲衩子活著的時候曾對她兒子說，等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咱農(nóng)村老家。兒子，城里不是咱的家，咱到城里來就是串個門兒，掙點兒錢，最后還得是水流千遭歸大海。

大褲衩子千古。

責(zé)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