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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灶”之薪(散文)

        2023-03-30 22:01:44蘇煒
        作品 2023年4期
        關鍵詞:叔叔

        蘇煒

        記得是2014年秋天,我在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與東亞系合用的大樓里,出席哈佛“中國文化工作坊”主辦的一個講座活動。我的發(fā)言剛完,聽眾席里忽然站起一位中年男子,指著我,聲音抖顫著喊道:“我認得他!認得他和他爸媽,他們全家!” 他馬上卻又哽咽起來,抽泣著語音斷續(xù),“他們家,他爸媽,是我們全家的救命恩人!”他說罷,竟然當場嗚嗚哭了起來!

        舉座皆驚。

        我整個人愣怔在那里。

        人生閱歷雖不少,什么血火驚奇都見過,但在哈佛會場發(fā)生這樣戲劇化的場面,還是讓我有點手足無措,脫口問:“你?……請問您是誰?我怎么不認得您?”

        “你不會認得我,可我們全家都知道你!認得你的爸媽——五叔五嬸!我……我……我……我是二姐的大仔 (長子) ??!……”他又一次哽咽起來。

        “二姐!五叔五嬸!”我心頭被猛地一撞。

        父親排行老五,“五叔”“五嬸”是日常親友對我父母的稱謂。

        觀眾這時鼓起掌來,七嘴八舌慫恿著,要求他細說其中的因由故事。我卻搖搖手平息了會場的騷動,笑道:“這個故事一定很長,我不要驚擾了會議的程序。我在會后,會把這位兄長請到我們的小型晚宴上,到時候我們再一起細說從頭吧……”

        ……多少年過去,每回念想到父母,這個哈佛會場的驚奇畫面,總會一次次浮現在眼前。天上的爸媽——“五叔”“五嬸”!你們知道嗎,逝水流年,天上人間,兒女細水長流地念著你們,多少遠近親友也這樣涓涓滴滴地念著你們??!

        我的父親母親——蘇翰彥、吳德琬,說平凡,確是很平常而平凡、沒建立過什么驚世功業(yè)的一對坊間常見的老夫老妻。說普通呢,卻又不算是市井里弄、菜頭草根的平頭百姓。父親有一個“民主人士”的身份(曾擔任民盟廣東省委負責人和省政協副秘書長),見識過各種高官厚祿、榮華富貴卻又經歷過各種生生死死的大劫大難。母親出生在香港富商家庭(祖父、伯父曾參與過孫中山的反清革命),甫上大學便逃離家庭投身抗戰(zhàn)洪流,在粵北戰(zhàn)火中結識剛剛在戰(zhàn)亂中喪妻的父親而最終結為伉儷。貫穿父母親整個人生背景的艱險、獻身、冤獄、秘行、奇跡等故事,說起來并不“普通”,寫下來更要耗費綿長的筆墨。每年春節(jié)、清明、端午、中秋、重陽——那些“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的日子,念起天上的雙親,讀到別人回憶父母親的文字,便覺得自己雙親的故事也不乏精彩,有很多話可以說,卻又枝枝蔓蔓、頭緒紛繁,感到無從說起。因有哈佛講堂的這一幕,我忽然想到許許多多父母雙親為他人“燒冷灶”的故事。

        “燒冷灶”之“其來有自”

        有“冷灶”,自然就有“熱灶”。先說明,從我的兒時記憶起,父母雙親就并非“熱灶”中人,他們的人生,幾十年間一直處在“非主流”的邊緣位置;但每當“熱灶”有溫有熱(無論正面負面),父母都會立刻想到他人的“冷灶”,并默默傾身,為“冷灶”添薪加柴?!?追溯起來,父母親的這種“人溺己溺”之心,這種感同身受的能力(今天的語言稱為“同理心”或“共情能力”),倒是“其來有自”的。

        其實,早在我出生的1953年,父親便因某些別有用心人物的誣告,第一次深陷冤獄中,被一個牽連數百人的“中山事件”打入大牢。因為父親早年入黨又脫黨、長期被中共地下黨派遣到對立陣營中去“潛伏”的特殊經歷,而那被構陷的系統又牽涉眾多中共高層領導人,這個案子當年驚動了中南海,劉少奇、周恩來(他們當年都具體負責中共地下黨包括南方黨的工作)親自出面成立項目組,最后審批結案,父親無罪釋放。父親系獄逾年,一大家子頓時陷入困頓之中。父親的老友、當時廣州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副院長黃榕增,默默拿出自己的薪資資助蘇家生活費,每月悄悄托人把錢交給一位叔叔,這位叔叔再補足成齊頭數,以郵政方式匯寄給我母親(此人是謝炎叔叔,他晚年為父親寫的傳記里詳細記錄了此事)。父親出獄后為此感念終生,多少年來,“黃榕增伯伯”的名字及其危難時為蘇家“燒冷灶”的義舉,是父親時常向家人念叨的話題。

        真所謂“禍兮福所系”。經過獄中一年多的嚴格審查,不光完全廓清了父親的歷史謎團,項目組的負責人與父親成為莫逆之交,結下了終生不渝的友誼(如廣東省委統戰(zhàn)部部長張泊泉、副部長譚天度及陳景文、江帆等多位叔伯),而父親也由此一下子獲得了超常的信任和提升,從出獄后任廣州中國新聞社編輯,轉調到省參事室當副主任,隨后再擔任省政協副秘書長。了解體制運作的朋友都知道,這種統戰(zhàn)系統的“副”職一般都是虛職,也可說是“熱灶”中的“冷灶”。而性格爽朗溫熱的父親,很快就把這個“冷灶”燒熱了起來,以一己之力把“熱灶”的溫熱抒放出去。父親當時在“副秘書長”的職務上,同時兼任了一個過渡性的機構職位——政協“第三辦公室”主任。這個“第三辦公室”,全稱是“社會知識分子登記辦公室”。其職責就是:在五十年代初政權更迭、社會巨變的大環(huán)境中,如何將社會上閑散的知識分子,尋找、聚攏回來,為新時代、新政權服務。只要能找到一位在職干部或民主人士為他們做介紹人,他們就可以重新進行登記,再參加學習和審查,最后量才量德地給予重新安排工作。

        風雨蒼黃中,這確實是一個關涉國家新政權及其社會穩(wěn)定的巨大的“冷灶”。父親有“熱灶”的溫熱在身,便利用自己“第三辦公室主任”的職務之便,通過自己廣泛的社會聯系,以及個性熱情誠懇的感召力,為當時眾多陷于新舊政權交替困境中的人(比如律師、私人醫(yī)生、舊政府職員等)排憂解難。在我們的成長經歷里,雖然父親很少向我們提及他這一段“第三辦公室”的皇皇業(yè)績(據說時任廣東省委第一書記和后來的中共中央中南局第一書記陶鑄,日后對父親的賞識重用,就源于此),但當時許多生活無著,或蹲在海珠橋下擺小攤甚至靠撿破爛為生的“舊人物”,后來經過父親的積極尋找、重新登記而安排工作的叔叔阿姨們,日后都成為我們家庭里常來常往的好友,如名律師潘兆良叔叔、民盟機關的孔慶珍阿姨,等等,都曾向我們講述過當年父親如何出手相助,幫助他們渡過艱困,一下子解決了全家生計問題的“燒冷灶”故事。

        我們家人最熟悉的,則是羅廣庭醫(yī)生的故事(他曾把我的妹妹認作干女兒)。這位醫(yī)術高超的留法博士,因個性和思想特異(比如公開反對“進化論”和唯物論,主張“生物自然之發(fā)生”,并堅持自設為“進化論”證偽的實驗室),當時他的私人診所被停辦,生活三餐難繼,就是父親通過“第三辦公室”出面,把他安排到自己的老友、從前危難時曾義助過他的廣州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名醫(yī)、副院長黃榕增的醫(yī)院工作,使他的驚世奇才得以發(fā)揮(羅廣庭醫(yī)生專治各種奇難雜癥的高超醫(yī)術,據說如黃永勝、陳郁等高官都曾風聞而至,找他看病診療)。其中,據謝炎叔叔撰寫的父親傳記《落紅護花》(收入北京群言出版社“民盟歷史人物叢書”)一書的記載,原來著名書法家、詩人秦萼生、朱庸齋等人,當年也曾閑散淪落,正是通過父親負責的這個“社會知識分子登記辦公室”的登記,后來被安排到廣東省文史館任職,而成為日后一代名家的。

        自身難保仍舊“雪中送炭”

        上面說到了為眾多“冷灶”添薪的父親,就不能不說說我母親——德琬“五嬸”了。至今,我還常常聽到熟悉的親友們這么說:那些年,你媽媽——五嬸,真是太難做,又太難得了!

        我出生成長于一個多子女的大家庭。家里除了祖母、外婆和伯娘三位老人、“哆來咪發(fā)索拉西多”——八個嗷嗷待哺的孩子之外,父母還收養(yǎng)了大伯父的兩個孩子,以及堂哥堂姐的幾個孫子輩的孩子。按說我家——“廣州東山啟明二馬路1號”并不算狹?。ㄋ姆績蓮d的洋房一樓),家里卻永遠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幾乎每個孩子睡的都是雙架床或大通鋪,真是“喝一碗粥也要開兩大桌”。以父母當年說來也算有一定行政級別的工資,其實仍舊是捉襟見肘、困窘不已的??墒且愿赣H豪爽不拘的個性,我們家的大門,永遠是向有需求的遠近親友敞開的。宅所里的西式洗浴間被改造為一間小客房,在我的記憶中,這間大約五平方米的小房間,幾乎永遠是專門用來接待遠道而來的客人——或者是故鄉(xiāng)北海與中山古鎮(zhèn)進城來求醫(yī)治病的鄉(xiāng)親,或者是父母親早年結識的外省遠地友人,而需要出面操持諸般家事的女主人——我的個子矮小卻性格溫婉粗放的母親,卻對此從來毫無怨言,并且毫不見外地照應周到,總是會讓來客賓至如歸。至今,我常會憶念起這樣的尷尬場面:每當父親在客廳與來訪客人侃侃而談,一到飯點時刻,父親總會大大咧咧地發(fā)出邀請:別走了,就在我家吃個便飯吧!——這前廳的留人“吃個便飯”一言既出,后面廚房里早已經亂作一團、雞飛狗跳了。老人還在的時候(主廚的是伯娘和外婆)就會抱怨:他……他……他……你爸爸“下巴輕輕”就要留人吃飯,家里可是什么待客的準備都沒有啊!這時候,不動聲色的母親就會把我拉過來,匆匆往我或妹妹手里塞個三五毛錢,低聲叮囑道:快快快,跑到上面的龜崗市場,趕緊看能買點什么東西回來。于是,我們便“如箭疾飛而去”。都知道那時候的供應短缺,任何食品都幾乎要憑票憑證。這樣的“應急”場面在我的孩童時代經常發(fā)生,以至后來都學會起碼的應急套路了(今天讀者或問:三五毛錢,能怎么應急呢?當年——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一毛五分可以買一斤小河蛤肉,配上姜蔥就可炒出一碟“葷菜”了;若更“奢侈”一點,加上七毛五分左右一玻璃罐的紅燒肉,也可以將就著對付待客)。

        說話間,就來到那個“史無前例”的憂患歲月了。

        我以前的回憶文字里曾提及:著名散文家秦牧叔叔,曾是我們家關系親密的鄰居,也是我個人走上文學道路的最早的精神教父之一(父親則是另一位)。1966年初夏,我正在遠地上住宿中學,平地一聲驚雷:秦牧叔叔在廣東的大報小報被“揪出來”,他年前出版的《藝海拾貝》,被當作與北京“三家村”的《燕山夜話》遙相呼應的“大毒草”,開展“炮轟”“油炸”式的大批判。一時天地失色。高音喇叭和大字報標語頓時封滿緊鄰的秦牧叔叔家,批斗“大黑幫秦牧”的人群常常簇擁著掛黑牌的秦牧,推搡到各種批斗會上,甚至連我們熟悉的秦牧叔叔的親屬,都要逼著上臺去對他揭發(fā)批判,劃清界限。恰在這時,多病又受到驚嚇的秦牧叔叔的岳母——紫風姨和江平姨的母親(我們叫她“伯婆”),卻在急病中驟然過世了。那個年代,“黑幫家屬”可是連醫(yī)院、殯儀館都要遭受歧視冷眼的。性情溫婉的紫風、江平姐妹(我們叫“大吳姨”和“細吳姨”)所承受的超常驚嚇和壓力,也就可想而知了。我媽媽也姓吳。在此烏云壓頂的時刻,媽媽不動聲色地出面相助,冒稱是吳家的親戚,奔走于醫(yī)院和殯儀館之間,幫助大細吳姨一起處理“伯婆”的后事。與此同時,已經朝不保夕的父親憂心著秦牧叔叔一家的現狀,借看病之由,悄悄約紫風姨到中山醫(yī)學院的高干病房見面,以自己的過來人經歷,面授紫風姨幾條應對世情突變的方略:比如要求立刻搬家,避開目前被批斗包圍的局面;你們姐妹倆要自重珍重,設法與被關押的秦牧多見面,增加他的信心,讓時間解決問題,千萬不能尋短見,等等(后來獲知,秦牧叔叔當時確曾有過自殺之念)。那個“六親不認”的年代,父母親對秦牧一家的臨危相助,甚至被秦家一名親戚在單位以大字報揭發(fā),“與反黨分子秦牧勾結”曾成為父親身陷黑獄的罪名之一。

        父親隨即就被關進了警司監(jiān)獄,甚至一度被安上嚇人的名頭打入死牢,從1968年到1974年,關押在冤獄和牛棚長達七八年之久。然而,整個“文革”歲月間,無論多少的打打殺殺、風聲鶴唳,母親與紫風、江平兩姐妹一直相互照應扶持,真是有一口熱湯熱飯,都要想著彼此分享。母親臨危不亂又大而化之的個性,成為個性溫婉的兩姐妹于艱危時的一點依傍。我在“少年反叛”時期曾對“肚子墨水不多”的母親不夠尊重,受到大細吳姨多次的嚴詞批評:“你要知道,你有一個多么了不起的母親!”那一年,母親因晚期癌癥擴散驟逝,聽聞紫風姨在接完電話后竟然就驚嚇哀痛得暈眩過去,需要緊急送醫(yī)住院,可見她們老姐妹間非同一般的感情深篤。以至多年來,外界也一直以為我們一家與秦牧家是近親,我們兩家人,也總是含笑默然相認。

        為父親“代筆”——我的“文字生涯”

        始端的大工程

        1974年春天,我尚在海南島當知青,獲知父親在經歷多年黑獄與牛棚的磨難后被釋放回家,但隨即就住進了醫(yī)院。我慌忙請假趕到???,竟然買不到渡海返城的船票,情急之下,只好花“巨款”(記得是人民幣15元,當時我的“農工”工資只是二三十元),買了一張機票飛返廣州。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飛機——那種只能坐十幾人而震耳欲聾的蘇式雙翼小飛機,我在抵達廣州好幾天后,耳朵還殘留著嗡嗡隆隆的響聲。

        那是我從14歲的少年時期到21歲的青年時期,第一次與父親重逢重聚并朝夕相處的時間。此前還發(fā)生過,父親從牛棚被監(jiān)管人員帶到眼科醫(yī)院看病而偶遇我——我當時也在回城看鄉(xiāng)下油燈苦讀熬壞的眼睛,父親卻無論如何認不出我這位早已成年的兒子的凄愴故事。我給父親帶來了一堆這些年在鄉(xiāng)下學習寫作留下的文字——從詩歌到小說散文的手稿,請父親評點指教,受到父親的熱切鼓勵(多年來我一直記得父親的這個“有東坡味的行云流水”的評語)。早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就是廣州左翼文壇一名干將的父親,多少年來第一次真正和我促膝談文學、論詩歌,興致盎然地為我背誦他青年時代發(fā)表的長詩《失眠夜歌》(幸好我當時筆錄下來,后來得以收入父親晚年的詩集《春泥集》),為我朗讀徐志摩的《沙揚娜拉》和戴望舒的《雨巷》。那一段日子,成為我們父子倆此生真正詩心相遇、文心相契的最溫馨的時光。但是隨即,父親就把我?guī)У剿臅狼埃钢郎弦淮筠淖旨垙?,微笑著說:“除了當年你的大姐,現在,你終于可以成為我的文字幫手了?!碑斈辍甏酰瑸榱私o家庭經濟解困,在秦牧叔叔的引薦幫忙下,父親曾長期為香港中華書局撰寫中國古典文學的普及小冊子,以稿費補貼家用。我大姐蘇蕙時在高中,也熱愛古典文學,于是日日熬更抵夜地埋首案桌,成為父親的文字幫手。我日后獲知,父女倆當年在香港出版的古典文學小冊子,竟達三十幾本之多!可是眼前,這滿桌堆滿的紙張卷宗,父親要我?guī)退裁疵δ兀?/p>

        原來,時在“文革”后期,父親自己在剛剛“解放”而“妾身未名”之時(剛從監(jiān)獄、牛棚“解脫”出來,還沒做正式政治結論),就接到了一大批在“文革”中受冤屈、受迫害的他在各個時期的老戰(zhàn)友、老同事的請求信和申訴信,想通過我父親,幫他們遞交給上級有關部門要求甄別平反,獲得正常合理的社會待遇。父親告訴我:這些信的文字和申訴材料大多數行文不暢,表述不清不通,需要你幫我的忙,把它們一份份整理好,可以條理清晰地呈報有關部門。

        這是我此生的文字生涯伊始之時,第一個代筆父親完成的浩大的文字工程。我現在已記不清,當時曾幫助父親整理過多少這一類的申訴材料。我只記得,那時候隔三岔五的,就有這一類需要幫忙的親友捧著一堆材料登門求助,父母親也總是熱心接待收納。在我那個難得的十幾天探親假中,在堆滿紙張卷宗的父親書桌前,我?guī)缀鯖]日沒夜地伏案修改、訂正,再用復印紙謄寫成可以向有關部門正式呈報的申訴材料。我知道,這些在時代劫難中一命所系的泣血文告,正是父親于危難困境中為親友燒“冷灶”所需要的薪柴啊。

        萍水遇合:我們家的飯桌和閣樓

        于是,就來到了故事開篇哈佛場景所言及的種種因由故事了。

        “枯木逢春”“積重難返”與“百廢待興”,這幾個成語,可謂是描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后半葉中國社會的“關鍵字”。歷史回廊里震響的1976年10月的“祝酒歌”,在舉國同慶“文革”劫難結束的同時,也給當時滿目瘡痍的社會帶來了許多棘手的難題。 在當時的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親自主導操持下,全國上下興起的平反歷次政治運動造成的冤假錯案的熱潮,具體波及我們家庭的,就是有著廣泛社會關系的父母親,需要面對一個個受劫難牽連的親友的求助目光和雪炭需求。

        最先跳入我記憶屏幕的,是這樣一個畫面:當年廣州軍區(qū)戰(zhàn)士歌舞團的管樂手小D——我已不太記得他的名字,但他的碩大個頭此刻浮現出來——因為在“文革”高潮中參與過反對軍區(qū)司令員黃永勝的兩派斗爭,而在1968年被部隊“雙開”(開除軍籍和公職),而此時黃永勝已被官方定性為“林彪反黨集團”重要成員,所以當年被遣送回鄉(xiāng)、多年流離失所的小D,便從廣西(或湖南)鄉(xiāng)下輾轉回到廣州,向上級部門申訴要求平反。他當年曾帶著樂器和朋友們在我家歡聚過,所以,大概是在他上訴無門而流落街頭的某日遇到我的家人,被帶回到我們家里來。這個故事的“前緣”我并不在場,我只記得這個畫面:牛高馬大而穿著一身破舊軍裝的小D每次在“飯點”來到我們家,就會引起后面廚房的一通騷動。那個年月,購買任何糧食都需要糧票而配給有限,我們偌大的家庭本來就食口緊張。而年輕的小D因為此時居無定所又饑一頓飽一頓的,完全靠著東一家西一家的接濟而存活,他每次“飯點”到我們家來“蹭飯”,便都是食量巨大的狼吞虎咽,甚至可以把整桌飯菜風卷殘云般掃光。但是我看到,我父母對小D的上門“蹭飯”,從來都是溫煦相待,并盡可能滿足他的巨胃食量,從不會表現出任何冷眼或嫌棄的表情。我就聽父親這樣說過:小D還是很知道分寸的,你想他有多艱難,他總是設法在外面打發(fā)自己,實在沒法子的時候才會登門求食,我們要善待他,千萬不要讓他感到委屈丟人。我聽說,小D這樣的登門“蹭飯”,隔三岔五的,曾持續(xù)了相當一段時間。后來小D的案子終于獲得改正解決后,他曾帶著妻子兒女上門,流著淚向我父母下跪致謝。只是,我無緣見到當時那個感人場面。

        開篇的“二姐”故事,則先要從我們家的“閣樓”說起。 當年我們家所居住的是一座西式洋房的底層。這種老式洋房的樓層很高,在我們家這個多子女家庭孩子都長大成婚后,更加上父母隨時需要接待各方親友,偌大的四房兩廳大屋也就顯得捉襟見肘了。于是,父母便設法請人在后面一個房間加建出一個小閣樓。閣樓僅半人高,但可以平躺數人做度夜的睡床。這樣一來,我們這個永遠敞開門迎候各方親朋的“蘇宅”,接待和容納的能力便大大提升了。

        先是接納了父親的“發(fā)小”和老戰(zhàn)友趙世堯叔叔的一家子。老革命趙世堯叔叔“文革”初期就被迫害致死,全家數口人被遣散回鄉(xiāng)。此時——1978年趙叔叔獲得平反改正,趙家兄妹回到城里卻沒有了安身之處。父母親——“五叔”“五嬸”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第一時間就把趙家兄妹接到了我們家里。當時我已考上中山大學回到廣州,每到周末回家,我和“趙五”哥便成為了閣樓上的“同床”兄弟。他和妹妹趙健當時在我們家落腳住下,得以安心埋頭復習高考,最后分別考上了清華大學和廣州醫(yī)學院。逢年過節(jié)或寒暑假期,趙家兄妹都以我們家為自己家,和我們相處得猶如親兄弟姐妹一樣。那一年,父親病重住院,我自北美匆匆趕回,抵達醫(yī)院時發(fā)現:日夜輪班守護著父親的,正是趙家的兄弟。

        “二姐”一家的情況非常近似。“二姐”是父親當年抗戰(zhàn)時期在粵北戰(zhàn)區(qū)主持的抗日政工隊的隊員,也是“文革”中受迫害被遣送回鄉(xiāng),1975年帶著孩子回城申訴卻投訴無門,無處安身?!岸恪笔且晃簧聿男揲L、言談溫婉的知識女性。據大姐的回憶:“二姐”的稱謂其實來自她當年在政工隊時的綽號“二者”(在粵語里與“二姐”發(fā)音相同),因為她當年喜歡與人辯論,“二者之一”是她的口頭禪,便被大家戲稱為“二者”(二姐)。這個奇特綽號,也可見年少的“二姐”當年爭強好勝、伶牙俐齒的青春風貌。我日后獲知,就在年邁的“二姐”帶著女兒回到廣州后居無定所、將要流落街頭之際,是父母親把 “二姐”母女接到家里,先是以請她幫助大哥大嫂照應新生兒的名義,讓她在我們家安頓下來,然后又把她的女兒安排到佛山工作?!岸恪痹谖覀兗野簿恿舜蠹s一年半,然后在父親的幫助下解決了平反改正問題,才將全家妥善地在廣州安頓下來。

        走筆至此,忽然想起村上春樹在《海邊的卡夫卡》里的這一段話:“暴風雨結束后,你不會記得自己是怎么活下來的,你甚至不確定暴風雨真的結束了。但有一件事是確定的:當你穿過了暴風雨,你早已不再是原來的那個人?!贝苏Z,暗合了我此刻敘述父母為他人“燒冷灶”故事的微妙心情。“燒冷灶”,其實就是在人生的暴風雨中助人,或者與人攜手一起穿越暴風雨吧。但父母多年對此卻是自然而然為之,不動聲色為之,從不計較利害得失又從未祈求回報的?;蛟S,以“宅心仁厚”這一古語去論及父母“燒冷灶”之舉,是最確當的吧。世道人生,隨時處在社會大變動的漩渦之中;顯隱浮沉,盛衰達窮,任何人事都要受制于跌宕顛沛的社會與人生。每一個生命個體,每一段生命辰光,都可能隨時出入于“冷灶”或“熱灶”之間。把心中的“熱灶”之火投予“冷灶”,就是讓人性的溫熱覆被世態(tài)、世俗、世道與世界吧。古人曰:“愛出者愛返,福往者福來?!保h·賈誼《新書》)天道好還,因果不虛。我想,“冷灶”之薪,就是行善之舉;行善,其實正是自渡渡人的最好方式。孟子曰:“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保ā睹献印るx婁章句下》)我是深信:善心必結善果,必獲人生福報的。于是,我又憶念起父母親先后過世時那兩個超常盛大的葬禮了。

        父母親的晚年生活,因有時代機遇和子女的蔭護,在粵港兩地過得豐足而滋潤。平日全家都把牽掛重心落在父親身上——因為早年發(fā)生過多次心臟衰竭而須急救脫險的經歷,更加上多年青光眼導致的晚歲失明,我們都時常憂心父親在奇跡般地挺過“文革”冤獄后,身體會日漸衰頹。萬沒想到,卻是平日在家里默默守持在一邊——用今天語言叫“從不刷存在感”的母親,卻患上癌癥又迅速擴散而驟逝于前頭。我從大洋彼岸日夜兼程趕回,母親在彌留中卻等不及見到我而含恨瞑目。我只趕得及帶著女兒在葬禮的透明棺槨里,見到了母親最后的遺容,卻被葬禮現場的非凡規(guī)模驚住了!——母親生前無任何官職,更無任何顯赫聲名,可謂道地的草芥平民一個,但從四面八方涌到殯儀館吊唁廳的幾百位親友竟溢出了戶外,花圈挽聯更塞滿了廳堂空間而須排列在外。我不斷聽到這樣的低聲驚嘆:這究竟是什么要人的葬儀???氣氛規(guī)模都如此驚人又動人!五年后,年屆九十的父親毫無預兆也毫無苦痛地,在一個早晨安睡過去。我們全家自美趕回去為父親送行。因為有從前母親葬儀人滿為患的先例,家人特意預訂了廣州殯儀館最大的吊唁廳,據說此廳平日只為省市高官或豪富的葬儀所使用。結果葬禮當天,前來吊唁父親的人流和如山堆滿的花圈挽聯,還是把館方驚嚇住了??梢匀菁{四五百人的大廳被黑衣與白幛填滿又溢出戶外,后面的人流還源源不絕涌進。日后為父親寫傳記的謝炎叔叔曾對我說:他曾參加過多次省市高官的隆盛葬儀,但和你父親葬儀的規(guī)模和氣氛,簡直不能比!

        哀樂沉沉,縞素飄飄,淚光熠熠。我守在父親靈前,凝望父親安詳地躺在鮮花叢中,像是安睡在塵世福報中,天國祥云里,歲月歌吟間——爸爸!媽媽!五叔五嬸——天上的父母雙親!阿煒此刻寫著你們,念著你們,仍舊夢魂牽繞地眷愛著你們??!你們多少年的燒“冷灶”之薪,如今已化為兒男燃放此生的博愛之火與厚德之火,她已是照進我靈魂的一束永恒之光,將溫熱著、光亮著我余下的人生途程,并一定會把這溫熱光亮,融入滄波泥土,高天大地,塵世法道,星月大荒……

        2022年10月4日

        重陽節(jié)結筆,耶魯澄齋-康州袞雪廬

        責編:胡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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