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運憲的長篇小說《戴花》擺在我的桌前,仿佛是與老朋友久別重逢,難掩心中的驚喜。翻開書頁,還是我所熟悉的那種平實、風趣、特別會講故事的口吻。這讓我想起了四十多年前,剛剛起步的新時期文學迎來了一個云蒸龍變、豪杰并起的火熱時代,人們不問出身,只看你有沒有本領(lǐng)。還在工廠里當工人的水運憲無名無籍,卻有膽量將他的小說處女作《禍起蕭墻》直接投寄給《收獲》雜志。《收獲》從主編到編輯全無門戶之見,只認稿件質(zhì)量,馬上決定采用?!兜溒鹗拤Α吩?981年第1期《收獲》上以頭條的位置隆重推出,仿佛一個重磅炸彈一下掀起了不小的沖擊波,小說也在當年獲得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這段軼事讓人心生感慨。我甚至以為當年幸虧水運憲是名工人,他那投稿的膽量,就是來自敢想敢干的工人性格。
《禍起蕭墻》那篇小說的成功,也因為它完全來自現(xiàn)實生活。水運憲當時從事機械電氣行業(yè),他所寫的便是他在工作和生活中的所見所聞與所思。而過了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他寫《戴花》,仍然起用的是當年他在工廠生活的體驗和記憶。但是,他并沒有因為體驗和記憶是當年的便將他的“所思”停頓在那一刻,他是一位熱切關(guān)注著現(xiàn)實的作家,他的思想始終掛靠在急速前行的時代列車上,因此,這部反映當年工廠生活的《戴花》融入了作者對現(xiàn)實的思考,也在應答當下文學的問題。
《戴花》將我們帶到20世紀60年代末期的一個電機制造廠,這是一家設在洞庭湖南畔的國有企業(yè),我們的目光也跟隨著小說中一群大學畢業(yè)生來到這里,十多位工業(yè)學院的大學生終于等來了他們的畢業(yè)分配。那時候工人階級是領(lǐng)導階級,能夠去到與所學專業(yè)對口的工廠就是一件最幸福的事情了。
小說主人公之一楊哲民便是其中的一位大學生,作者以楊哲民為視角,帶我們走進了電機制造廠。他們拜師于工人師傅,由此融入工人生活之中。雖然小說只是寫了他們來工廠后兩三年的故事,但這兩三年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他們有的已經(jīng)成為工人中的一員,有的發(fā)揮了知識的專長,有的成為干部,也有的葬送了生命。
小說講述的是半個多世紀前的工人故事,當年的工廠氣氛和工人的做派,對于今天的年輕人來說,毫無疑問會有十足的陌生感和隔閡感。水運憲忠實于歷史,他在小說的開頭便將那個特殊時代的背景交代得非常充分。小說是從十余位大學生分配到電機制造廠寫起的,這對他們來說是天大的喜事,他們難掩心中的喜悅,到達工廠后就聚在廠外的餐館喝酒慶賀。但第二天大學生們正式進入廠區(qū)時,迎接他們的便是一條寫著“知識青年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很有必要”的大橫幅,直接給他們“降溫”。工廠人事科長更是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讓他們感受到了工廠紀律的嚴厲和政治的嚴肅。小說的這一開頭非常清晰地交代了歷史的政治基調(diào):工人階級領(lǐng)導一切,他們才具有最優(yōu)越的政治地位。知識分子處在被改造的低谷里頭,必須靠攏工人階級才有前途。大學生們就是帶著這樣的忐忑去認識工廠和工人的。小說開頭的故事讓大學生們經(jīng)歷了一場樂極生悲的過山車,非常生動地交代了當時的環(huán)境背景。
按以往的思路,接下來大概率水運憲就該要寫大學生們是如何接受工人階級的改造了。這似乎將是一部揭露那段歷史中極左政治的作品。也許放在四十多年前的場景下,水運憲還真會這樣去寫,就像他寫《禍起蕭墻》一樣,那時他的一顆年輕火熱的心緊緊圍繞著社會思潮而跳蕩,有一種憂國憂民的胸襟。其實直到今天,他仍然保持著這樣一種現(xiàn)實情懷,只不過他關(guān)注的重點有所變化。如果說他寫《禍起蕭墻》時最關(guān)注的是牽動著社會神經(jīng)的事件,那么現(xiàn)在他更關(guān)注的是卷入這些事件的人。《戴花》寫的就是人。
《戴花》為中國工人雕塑了一組栩栩如生的群像。站在群像最中心位置的自然是主人公莫正強。在他身上具有新中國第一代工人的典型性。他出身于農(nóng)村,雖然已是幾十年的老工人了,卻仍與農(nóng)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的神情打扮、舉止習慣,以及家庭生活,還帶有農(nóng)民的樸素性和鄉(xiāng)土性,但工廠的通達讓他擺脫了土地的束縛,工業(yè)的倫理讓他的胸懷更為開闊,精神更為敞亮。工會主席莫德龍是新中國培養(yǎng)的第一代工人干部,他有生產(chǎn)第一線的經(jīng)歷,當過勞模,但他成為領(lǐng)導干部后,又保持著工人本色,他以工人的智慧去處理工作中的矛盾,常常起到四兩撥千斤的奇效。楊哲民、吳啟軍則是接受了正規(guī)知識教育的新工人,他們在一個貶低知識的年代里并沒有自暴自棄。所幸的是,尊重知識的傳統(tǒng)仍然彌散在民間,他們能夠在夾縫中讓知識的種子發(fā)芽生長。
在這組工人群像里自然少不了段一村這樣的工人形象,他是造型車間的技術(shù)能手,全車間唯一的一名八級工。那時候,技術(shù)和手藝是工人最大的本錢,誰有技術(shù)誰就在工廠吃香。作為技術(shù)能手,段一村有了驕傲的資本,他藐視車間主任,頂撞廠級領(lǐng)導,我行我素,不把一切放在眼里。這是一組可親可愛的群像,從水運憲的生動敘述中,我能夠感受到這組群像的體溫和表情。他們的裝束和言行打著那個時代的鮮明印記,然而他們的神態(tài)和舉止被水運憲凝結(jié)在群像上面,竟能夠穿越歲月的風云,讓生活在今天的人們?nèi)詾橹袆印?/p>
《戴花》的工人群像給我留下耳目一新的強烈印象。因為小說是為半個多世紀前的工人群體塑像的,以往的文學作品特別是工業(yè)題材作品,并不缺乏對工人的描寫,也正是以往作品的反復描寫,似乎形成了關(guān)于工人形象以及新中國工業(yè)敘事的固定模式。對這一固定模式我無須作具體的描述,也許在大多數(shù)作家和評論家的頭腦里已經(jīng)存下了一個模糊的顯影。難道在水運憲的頭腦里就沒有這樣一張模糊的顯影嗎?我估計也會有的,但他并沒有以這個公共化的顯影為模板去塑造工人形象,水運憲怎么做到這一點呢?首先我想到的一個原因是,他能夠忠實于自己的歷史記憶。他曾與我聊起過寫作《戴花》的緣起。他說當年的工廠生活對他影響極深,尤其是結(jié)交的工人朋友,他們的身影始終活躍在他的腦海里。當年寫《禍起蕭墻》,是因為那時候關(guān)注的重點在社會改革上,但他更想寫的還是那些有著血肉之軀的工人兄弟們。這一愿望一直擱置在他的心上。《戴花》總算讓他了卻了這一愿望。
但是,忠實于自己的歷史記憶只能是一部文學作品成功的條件之一,在歷史記憶背后還包含著作家對于歷史的認知和取舍。如果一個人的歷史認知發(fā)生了偏差,他的歷史記憶有可能變形、扭曲,即使他非常真實地將自己的歷史記憶書寫出來,但這樣的書寫顯然不能給讀者提供一個認知歷史的準確樣本。水運憲作為一位歷史的過來人,難得的是他對歷史能夠保持著清醒的頭腦,既不淪陷在自我的體驗,又不會被各種公共化的輿論所綁架。他對那段歷史是這樣認識的:“雖然歷史已不可復制,但是那個時代的雄偉進程、人民大眾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燃燒歲月、改天換地的豪邁氣魄,永遠值得我們激情地書寫。講好那個年代生動鮮活、感人肺腑的中國故事,應該是我們這代作家責無旁貸的歷史擔當?!?/p>
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水運憲的寫作始終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情懷?!洞骰ā吠瑯尤绱恕T谝黄洞骰ā返膭?chuàng)作談中說:“從那個時代打拼過來的人,曾經(jīng)的日子歷歷在目、記憶猶新。而對于我們新時期出生的年輕人,那些崢嶸的歲月對他們來說難免陌生。恰恰因為如此,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苦中作樂的生活、不甘后人的競爭、曲折多姿的情感等一切場景,都成為了他們心中不可思議的人間傳奇?!边@恐怕是他創(chuàng)作《戴花》的主要動機,也決定了《戴花》的基本主題。
在水運憲看來,當年工人們最值得今天珍視的精神價值是洋溢著積極進取的“勞?!鼻榻Y(jié)。這也是“戴花”這一書名的喻義所在?!按骰ā比∽援斈炅餍械囊皇赘璧母柙~:“戴花要戴大紅花?!逼鋵?,寫勞模并不新鮮,在主流寫作中,勞模形象往往在反映新中國建設的文學作品中作為最主要的英雄人物形象來對待的。但勞模形象在眾多的文學作品中幾乎是同一個模子里鑄出來的,也基本上符合主流寫作對于英雄人物形象塑造在精神價值上的要求。這樣的英雄人物形象往往會被人為拔高,與生活相去甚遠。水運憲只是要寫生活中真實存在的工人形象,但他發(fā)現(xiàn),“勞?!鼻榻Y(jié)是所有工人的共情。他要把在眾多工人身上歡騰跳蕩的“勞?!鼻榻Y(jié)寫出來。因此他選擇了一位始終想當勞模卻最終還是沒有當上勞模的普通工人作為小說的主人公。
小說主人公莫正強是這個工廠的一名普通工人,他在翻砂車間當了20多年爐工,肯吃苦,經(jīng)驗足。他有著強烈的勞模情結(jié),一心想當勞模,這也成為他行動的動力。但他想當勞模的心愿總是遇到各種坎坷,即使如此,他也沒有灰心喪氣,仍然把所有的心血都放在他的工作崗位上,甚至英雄般地死在他奉獻了一輩子的熔爐前。小說并不是孤立地寫了一個想當勞模的工人,而是將崇尚勞模作為一種時代共情來鋪展故事,寫出了滋生勞模情結(jié)的社會合理性和普遍性。新中國不僅意味著推翻了舊制度,而且也在推廣新思想。新思想以人民當家作主和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為核心,樹立新思想的行為和踐行新思想的人都會受到社會普遍的尊重,勞模便是新思想的濃縮版。莫正強正是在勞模情結(jié)的牽引下逐漸讓新思想充實了自己的精神世界。莫正強是從鄉(xiāng)村走出來的工人,還保留著許多鄉(xiāng)村的習性,他質(zhì)樸,也免不了保守;他能吃苦,卻有一些小私心。難得的是,他經(jīng)常會以勞模的標準來反省自己,鞭策自己。第一次評選勞模時,莫正強為了引起大家注意,便一大早提前來到車間,還讓老婆將早飯送到車間來。但他從大家奇怪的眼神里感覺到這樣做不妥,他由此反省到自己在爭當勞模上是有私心的,“人一有私心,就會把事情做過頭”。他馬上阻止了老婆給他送飯的舉動,但他仍然提前來車間,并逐漸將早出工晚收班當成了常態(tài)。
水遠憲選擇一個很普通的老工人作為主角,也是頗有深意的。這既體現(xiàn)出那個時代的勞模共情所具有的廣泛性和普遍性,同時也傳遞出這樣一層意思:勞模共情承載了一種民主和平等的精神以及反貴族化的精神。過去,像莫正強這樣的普通窮苦人,生活在社會底層,根本沒有上升的空間,新中國改變了這一切,讓人民當家作主,評選勞模就是為普通工人提供了一種上升的途徑。莫正強就公開說:“千百萬當工人的,哪個不想當勞模?。磕鞘呛霉鈽s的事情呢。”這句話至少是小說中的電機制造廠的實情,大家都覺得爭當勞模是非常好的事情。在這里,人人心里都有一個勞模夢。電機廠幾乎就是那個時代的縮影。莫正強渴望著戴上大紅花,他說“那是一輩子的榮耀”。爭當勞模對于莫正強來說就像是一個不斷淬火的過程,鑄就了他的一顆越來越純粹的工人心。當他因為被錢逼得走投無路而鬼使神差地做出丟臉的事情之后,他寧可放棄唾手可得的勞模資格,要讓自己當勞模“當?shù)酶筛蓛魞簟?。當他看到年輕徒弟技術(shù)革新干出了成績,又一定要把評勞模的資格讓給年輕人。還要看到,勞模情結(jié)是與莫正強的工人本質(zhì)相吻合的,是他工人本質(zhì)的一種表征形態(tài),勞模情結(jié)凝結(jié)著他對世界的大愛。比如他愛自己的工作,愛工作的車間,這里有他一手建造起來的沖天爐,他把沖天爐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當他最后一次在沖天爐前主持點火儀式時,他含著熱淚對著沖天爐說:“沖天爐啊沖天爐,莫胡子跟你只成了一次親,狗日的你跟我結(jié)了八輩子仇啊。幾十年過下來,不是你整我,就是我整你。唉!老子恨的是你,愛的也是你啊……”的確,他是將自己的情感都灌注在他的工作崗位上了。小說通過講述莫正強爭當勞模的故事,展現(xiàn)出一名普通工人如何在勞模情結(jié)的激勵下,一步步強化了工人的主體性。
與勞模情結(jié)相伴而行的則是技術(shù)崇拜。勞??隙ㄒ馕吨绕匠H硕喑隽?,但勞模如果還是技術(shù)上的能手,就更加受到人們崇拜和尊敬了。莫正強并不是一個光會出大力的工人,他的技術(shù)同樣也是一流的,熔爐班的每一道工序都得他說了算,生產(chǎn)中出了問題,也是他沉著穩(wěn)健地一錘定音。他一開始反對自己的徒弟楊哲民在熔爐上搞技術(shù)革新,就與他的技術(shù)崇拜的小私心有關(guān),他擔心技術(shù)革新成功后,他就不能在技術(shù)上說了算了。有意思的是,水運憲特意設計了一個“反面”形象來表現(xiàn)技術(shù)崇拜。這個“反面”形象當然不是平常我們在給小說人物分類時所說的反面形象,他其實是一名非常地道的工人,只不過他的言行在當時看來有些出格而已,那就是前面提到過的段一村。這人“吃大肉喝好酒。穿白力士鞋,抽黃金葉煙。錢壯英雄膽,萬事不求神,從不把人放在眼里。瞧不來的敢講,看不慣的敢罵”。其實這些行為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在那個追求統(tǒng)一化的社會里這些小事情都會被人看成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段一村是全車間唯一的八級工。他的技術(shù)令人佩服不已,他本人也是把技術(shù)看成是安身立命的本錢。雖然他的言行有些出格,但他在工作中是非常認真的,因此他也曾被工廠領(lǐng)導提名當勞模,但他根本不把當勞模放在眼里,認為“有本事的人就不會去當勞?!?。段一村是一個有個性、有想法的工人,技術(shù)崇拜的思想也深入他的骨髓,因此他會精心鉆研技術(shù),認真對待工作,同時技術(shù)崇拜也使他有了敢于堅持自我的勇氣,他的很多出格言行,其實恰好是他仍然保持著工人主體性的表現(xiàn)。當然,段一村的工人主體性在當時只能是一種放任自流的狀態(tài),也得不到社會的認同。技術(shù)崇拜可以說是勞動者的樸素倫理,它在當時不像勞模情結(jié)那樣得到主流的充分認同,但它同樣也是形塑工人品格的精神要素。水運憲選擇段一村這樣的出格工人來表現(xiàn)技術(shù)崇拜,就凸顯了這一精神要素的民間性。他把段一村也寫進工人群像之中,不僅讓這組工人群像的歷史感更加深刻,而且也對工人精神內(nèi)涵的表現(xiàn)更加豐富和完整。
水運憲在《戴花》中著重表現(xiàn)工人的勞模情結(jié)和技術(shù)崇拜,這應該是他面對今天的現(xiàn)實問題而作出的選擇。工人作為工業(yè)文明最不可忽視的群體,他們在迅即變化的時代面前有著許多不變的精神內(nèi)涵。水運憲正是立足于當下的文化語境,越來越感覺到他記憶中的工人與今天的關(guān)系。工人,在新中國的歷史中曾是一個非常響亮的稱呼,特別是國有企業(yè)工人,帶有鮮明的中國特色,他們在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的進程中起到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但隨著社會轉(zhuǎn)型、國企改制,工人的身份認同變成了一件模糊不清的事情,其結(jié)果便是工人主體性的模糊。
中國其實還處在工業(yè)文明階段,在當今國與國之間的競爭和較量日益險峻的國際大背景下,工業(yè)對于中國的意義不言自明。但現(xiàn)在有一種趨勢,談到工業(yè),仿佛只是在談論企業(yè)家,談管理,談市場經(jīng)濟,即使談工人,也只是將其作為勞動力來對待,因此人們不再用工人這一稱呼,一概含混地稱為“員工”;至于“打工仔”這類帶有歧視性的稱呼廣為流行,則充分說明了社會輿情中工人價值失落和工人身份貶低已達到相當嚴重的程度。
從工人發(fā)展史的角度來看,工人階級主體性的減弱可能是一個世界性的趨勢。馬爾庫塞在分析西方社會現(xiàn)狀時就認為,由于今天生產(chǎn)力的高度發(fā)展和科學技術(shù)的進步,白領(lǐng)工人增加,藍領(lǐng)工人減少,藍領(lǐng)工人也失去了馬克思當年描述的工人階級的那種革命性,工人階級作為革命主體的作用已被工人階級以外的亞階層所取代。盡管馬爾庫塞是對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一種描述,但在全球化時代,不同社會形態(tài)中出現(xiàn)相似的經(jīng)濟現(xiàn)象、社會現(xiàn)象,具有某種通約性,因此也可以用來解釋中國工人的主體性為什么會喪失。然而,我們不能以為這就是絕對合理的。特別是對于強調(diào)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中國而言,工人主體性的模糊其實意味著我們忽略了“中國特色”的權(quán)重。
既然如此,我們完全有必要提出一個重塑工人主體性的問題——這既是一個嚴肅的社會和政治的問題,也是一個重大的文學問題。
在文學的世界里,在文學建構(gòu)的精神價值體系里,應該讓工人成為工廠的主體者。事實上,工人文化應該是城市中市民文化和平民文化的主體,是與白領(lǐng)文化、資本文化并行不悖的一種文化形態(tài)。由于對經(jīng)濟的過分強調(diào),我們只注意白領(lǐng)文化、小資文化、資本文化、權(quán)力政治文化,而忽略了市民文化和平民文化,其中又特別忽略市民文化和平民文化中的工人文化。盡管隨著民主意識的升溫,文學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比較普遍的平民化傾向,但我們還缺乏工人文化的自覺意識。首倡文化研究的理論家威廉斯就特別重視工人階級文化的成就,他說:“工人階級文化從它的發(fā)展歷程來看,它根本上是社會化的(從它創(chuàng)造了制度的意義上),而不是個性化的(從創(chuàng)造精神或虛構(gòu)作品上看)。當從內(nèi)容來看,就會發(fā)現(xiàn)它取得了非常了不起的創(chuàng)造性的成就?!敝厮苤袊と说闹黧w性,就是為建設新時代的工人文化打下堅實的基礎(chǔ)。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文化非常需要工人文化提供新的“創(chuàng)造性的成就”。而在這方面,文學應該大有作為。這些年來涌現(xiàn)了一些像《戴花》這樣具有鮮明工人意識的小說,這些小說詮釋勞模情結(jié),倡導工匠精神,表達工人的尊嚴,書寫對勞動的尊重,逐漸讓工人以主人的身份莊嚴地站立了起來。
水運憲還是當年寫《禍起蕭墻》的水運憲,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當年寫《禍起蕭墻》,他為沖破改革巨大阻力而吶喊,今天他寫《戴花》,則是通過塑造一組生動的工人群像,來表達重塑工人主體性的心愿。同時,水運憲在對歷史進行甄別和反思的基礎(chǔ)上,梳理出工人文化中特別值得發(fā)揚的勞模情結(jié)和技術(shù)崇拜,為重塑工人主體性提供了一個具體樣板。顯然,《戴花》對于如何拓展當代文學的工業(yè)敘事和城市敘事,具有啟示性的現(xiàn)實意義。
(賀紹俊,沈陽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