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民是社會組成的基本成員主體，能反映一個社會的基本狀態(tài)。在古代封建社會，人民的等級劃分嚴格，社會的指向往往受到權貴勢力的引導，此時底層勞動人民的審美表達對于后世認識那一時期的社會狀態(tài)就尤為重要。書法藝術作為最能體現(xiàn)人民審美、思想、訴求的藝術形態(tài)之一，有著重要的意義。東漢的墓道刻石藝術就是其中的代表。通過對任城王漢墓黃腸石題刻的研究發(fā)現(xiàn)，雖然在嚴格的制度下，東漢的刻工們還是體現(xiàn)出了樂觀的心態(tài)和向上的精神，并且十分重視實用的概念。任城王漢墓黃腸石題刻體現(xiàn)的勞動人民的審美表達，也從其他角度影響了現(xiàn)代書法圈，現(xiàn)代年輕作者將當時因刻制狀態(tài)、文字素養(yǎng)而造成的特殊現(xiàn)象運用于自己的書法創(chuàng)作中。類似任城王漢墓黃腸石題刻這樣的書法藝術還促進了民間書法概念的提出，豐富了取法對象，注入了新鮮血液，促進了書法的發(fā)展。

關鍵詞：東漢石刻；任城王漢墓黃腸石題刻；勞動人民的審美表達；民間書法

任城王漢墓位于今山東省濟寧市，該墓中暴露在外、有銘刻的黃腸石共計785塊，文字計有4000余字。據墓葬發(fā)掘者估計，埋藏在封土和石墻內的題字石刻是目前可見題字的一倍左右。根據可見的文字記載，這些刻石出自57位刻工之手[1]，可謂規(guī)模龐大、保存完好，屬全國罕見。

任城王漢墓黃腸石題刻由當時工匠刻制。關于東漢時期的刻石工匠，無論是被稱為“良匠”還是“名工”，都只是石刻上的記錄，而在史書中關于這類群體并沒有詳細記載，可見當時刻工地位的低微。還有學者認為，在一些石刻上，工匠自稱“成奴”，這可以間接說明當時美術家的身份還沒有從家奴中解放出來。[2]由上述可見，當時的刻石工匠屬于底層勞動人民。另外，根據刻石上的記載，這些工匠不僅來自任城國，也有來自梁國、魯國、沛國、東平國、常山國等國家，范圍廣泛。所以，這些刻石體現(xiàn)的諸多意象具有參考價值，東漢勞動人民的審美表達是可以通過這些刻石來窺探的。

一、字體運用上體現(xiàn)出的趣味

在刻制過程中，會因為刻工的文字素養(yǎng)、情感狀態(tài)、審美傾向、刻制工具，甚至于身體的強壯與瘦弱等主客觀因素，使作品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貌。需要肯定的是，在漢代，喪葬制度的等級是十分分明的，喪葬的過程也是十分嚴格的，而“黃腸題湊”這種喪葬方式更是帝王以及其妻妾或是帝王賞賜的大臣們的專屬，上面的文字也是實行“物勒工名”制度的結果。“物勒工名”是戰(zhàn)國時期開始出現(xiàn)的一種器物質量監(jiān)管制度，刻工要將姓名、刻制時間、器物名稱等刻在其所制造的器物上，一旦所負責的產品質量出現(xiàn)問題，便要根據姓名追溯并追查責任。“物勒工名”在《禮記·月令》中載：“是月也，命工師效功，陳祭器，案度程。毋或作為淫巧，以蕩上心，必功致為上。物勒工名，以考其誠，工有不當，必行其罪，以窮其情……”[3]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物勒工名”的目的在于“考其誠”，對有不當者實行“必行其罪，以窮其情”的懲罰方式，還是非常嚴格的。在如此嚴謹?shù)闹贫认鲁霈F(xiàn)了一系列夾帶主客觀因素的諸如篆隸相參、特殊字體運用的現(xiàn)象，在今天看來反而是一種“趣味”，略有叛逆之感。

（一）篆隸相參

在任城王漢墓黃腸石題刻中，往往出現(xiàn)篆書、隸書混用的現(xiàn)象，比如梁國溥馬卯刻石與周夷刻石。

如圖1，梁、國、溥三字，左右開張，橫式明顯，梁字水字旁、梁字木字底、國字內部筆畫、溥字水字旁、溥字寸字旁均為標準隸書寫法，隸書意味強烈，馬、卯字縱向舒展、圓轉通暢，馬字下方多個豎向筆畫拉長，右邊豎向線條運用弧度，為篆書寫法；卯字兩豎拉長，運用弧度，使其呈內擫之勢，具有強烈的篆書意味。

如圖2，周夷是刻工名字，根據“物勒工名”原則，可判斷兩方刻石為周夷一人刻制。在兩方刻石中，右邊的夷字，連續(xù)的橫折處理成圓轉通暢的書寫方式，明顯保留了更多篆意，而左邊的夷字，連續(xù)的橫折處理得更加平正，下方的一撇一捺也充滿了向左右伸張的意味，在書寫上已經屬于標準的隸書寫法。

（二）同一刻工刻制同一內容的不同表現(xiàn)

在任城王漢墓黃腸石題刻中，往往同一刻工刻制同一內容時會出現(xiàn)不同的效果，比如“薛顏別”刻石和“魯央武”刻石。

如圖3，薛顏別是當時的刻工之一，由于當時的“物勒工名”制度，使得工匠需要在自己刻制的黃腸石上刻下自己的姓名以便后期追溯。這兩方刻石上的刻制文字呈反向“C”形的布局方式，也顯示出個人的習慣，由此可見，這兩方黃腸石題刻出自一人之手。但兩方刻石的首字“薛”卻采用不同的寫法，左邊薛字右下部分，兩短豎下有四橫，而右邊薛字右下部分，兩短豎下有三橫，另有一橫在最上。左邊薛字整體呈向右下傾倒之勢，而右邊一方的薛字則呈向右上斜勢。左邊的薛字右下部分呈左收右放之勢，且橫劃之間間距呈不規(guī)則之態(tài)，右邊薛字右下部分則更加平正安穩(wěn)，橫劃之間間距大致相同。此外，在線條呈現(xiàn)出的質感上，二者也有巨大的差異：左邊一方線條渾厚樸實、蒼茫厚重，疑似使用的是雙刀的刻制方法；右邊一方線條凝練緊結、干凈挺拔，疑似使用的是單刀的刻制方法。

如圖4，魯央武為當時刻工之一，由“物勒工名”制度可判斷二石出自一人之手，且從二石刻制的整體走向呈“C”形、魯字均為長撇突出、央字下部分角度類似等細節(jié)亦可判斷。但兩方刻石在“魯”字下部分“日”字的方向選擇上是截然不同的，左邊一方為正常魯字書寫方式，右邊一方則將魯字下方日旁旋轉90°進行書寫。

（三）此類現(xiàn)象體現(xiàn)出刻工自由、樂觀的心態(tài)

這些差別既有在一方刻石中出現(xiàn)，也體現(xiàn)在同一刻工刻制的同一內容上。從刻石本身出發(fā)，七方刻石為我們提供了更加豐富的文字資料和藝術表達的效果參考。從刻工出發(fā)，這樣的對比更能說明創(chuàng)作主體對于藝術創(chuàng)作的主導作用，因為無論是一方刻石中出現(xiàn)的差別，還是兩方具有相同創(chuàng)作主體的刻石中出現(xiàn)的差別，都是因為創(chuàng)作主體在刻制時的不同精神狀態(tài)、審美傾向等因素導致在刻制同一方刻石、同一內容時有著截然不同的藝術表達，由此產生的“趣味”也體現(xiàn)出東漢時期刻工在刻制時的精神狀態(tài)是相對自由的。通過對這些刻石的對比研究發(fā)現(xiàn)，即便在如此嚴謹?shù)墓ぷ鳝h(huán)境中，刻工們亦能有樂觀的心態(tài)，表現(xiàn)出東漢刻工苦中作樂、積極向上的精神狀態(tài)。

二、刻制手段里體現(xiàn)出的“實用至上”

《商君書·農戰(zhàn)》曰：“今世主皆憂其國之危而兵之弱也，而強聽說者。說者成伍，煩言飾辭而無實用?！盵4]早在戰(zhàn)國時期，《商子》就曾記載過實用，并體現(xiàn)出煩修飾、重實用的思想。

實用主義產生于19世紀70年代的現(xiàn)代哲學派別，在20世紀的美國成為一種主流思潮。自100年前杜威順利訪華，傳播“實用主義”思想，自此，“實用”變成了漢語系統(tǒng)里的一個概念，“實用主義”在漢語世界里聲名遠播。

在漢代，雖然當時沒有量化“實用”形成概念，但百姓在生產勞動中，也以在保證質量的前提下能夠省時省力為追求目標.作為漢代的刻手，也在他們留下的痕跡中證實了這一點。

（一）大多數(shù)為平面陰刻

有關東漢時期石刻文字的鍥刻方法，雖有人提及，但是因年代久遠，沒有明確的文獻記載流傳。從目前所發(fā)現(xiàn)的任城王漢墓黃腸石題刻的痕跡來看，其鍥刻方法大部分為平面陰刻，刻制風格以粗獷類型為主。故其不拘小節(jié)，結體寬博，點畫徑直又放松，別具特色。

（二）大多數(shù)為直接鑿刻或單刀沖刻

任城王漢墓黃腸題湊刻石的書法在線條質量方面，大都是以渾厚雄強的篆書線條來表現(xiàn)的。用圓刀（鑿子）直接鑿刻，筆畫較粗，線條渾厚，中間刻痕較深，兩邊毛糙，呈自然崩裂狀。比如，位于甬道口西壁九層的“睢陽夏次”刻石。

如圖5，從線條來看，屬于通俗隸書的范疇，即用刀自然率意、筆畫徑直，無波挑，結體橫縱相參，書寫簡捷通俗。在這塊刻石作品中，我們可以直觀地感受到其帶有篆籀意味的線條，圓起圓收，線條渾厚結實。由于大都為單刀技法，但在鐫刻線條時則有心去杜絕單刀技法造成的線質的單薄漂浮。尤其是在“睢”右下長橫、“陽”字右下斜向筆畫、“夏”字兩撇以及“次”字兩短橫都可以明顯地看出雖然使用單刀技法表現(xiàn)，但仍意在圓潤厚重的金石氣。

（三）如此刻制手段體現(xiàn)出東漢刻工的“實用主義”

從分析任城王漢墓黃腸石題刻的刻制手段可以看出，當時的刻工似乎是以省時省力作為出發(fā)點刻制這些石刻的，“這種將個人的利益當作實用主義的全部意義，是片面的，這是一種廣泛的錯誤認識?！盵5]

經粗略地梳理可見，在漢語中，“實用主義”概念呈現(xiàn)出大約六種含義：第一，指以黃炎培為代表的中國本土的實用主義教育思潮；第二，指以杜威、胡適為代表的美國哲學流派及其中國的應用；第三，指以杜威、陶行知、陳鶴琴等為代表的教育思想流派；第四，指注重工具價值的工具主義價值觀學說，它肯定物質生產的價值；第五，指以邊沁為代表的功利主義倫理學說；第六，指唯利是圖的利己主義思想。[6]

其實，學者梳理出的結論，當刻工實踐的時候，無疑還是從主觀和客觀兩方面去考慮的。從客觀上，即以方法論來驗證真理，從而解釋是否為實用主義?？坦冊诳讨菩问缴线x擇用平面陰刻，在刻制手段上采用鑿刻、單刀沖刻，這都體現(xiàn)了刻工們選擇相對而言簡易快捷的方法來驗證刻制黃腸石的可能性。從刻制的結果來看，黃腸石刻的高超藝術造詣與這樣的刻制方式是密不可分的。對于刻工們來說，運用此種刻制形式與手段，方便快捷的同時又能保證效果，這樣的觀念、概念、理論確實幫助他們在適應環(huán)境中排除了困難與煩惱，這與詹姆斯“有用便是真理”觀念也不謀而合。主觀上，即以經驗論來解釋實用主義。通過對任城王漢墓黃腸石題刻的研究，不難發(fā)現(xiàn)，其所呈現(xiàn)的文字結體在肆意放松的狀態(tài)下又保持著相當穩(wěn)定的發(fā)揮，對線條的長短、粗細、搭接的方式、空間的布局都有著成熟的表現(xiàn)，也正是這種穩(wěn)定的發(fā)揮，使得任城王漢墓黃腸石題刻既奇趣生姿又有規(guī)律可循，體現(xiàn)出高難度的造型能力與高超的藝術造詣，通過經驗引領實踐獲得效果，也是“實用”的體現(xiàn)之一。

三、東漢勞動人民的審美表達對現(xiàn)代書法界的影響

東漢人民的勞動成果和智慧結晶作為中華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其審美表達對后世意義重大?？讨迫纬峭鯘h墓黃腸石題刻的刻工以及作品本身作為勞動人民的產物之一，規(guī)模龐大、數(shù)量多、保存清晰完好，因此對現(xiàn)代書法界的影響極具代表性。

（一）實踐篆隸相參的結字方式

在任城王漢墓黃腸石題刻中，篆隸相參的表現(xiàn)方式被后世書法、篆刻家效仿，在如今的書法家中，也影響深遠，如圖6衣然的作品——錄袁枚《游廬山黃崖遇雨記》，其為隸書為主、篆隸相參的作品，在以隸書為主要基調進行表達的同時，部分字運用篆書的寫法，如箯、瀑等字，都有強烈的篆書意韻留存，使作品古意盎然的同時，又有出其不意之處。

（二）促進了“民間書法”的提出與接受

在現(xiàn)代，伴隨著人們審美的高度、廣度的提高，傳統(tǒng)碑帖之外的書法藝術作品逐漸受到重視，伴隨而來就是“民間書法”的概念。

“民間書法”這一概念最早出現(xiàn)的時間尚待考證，不過在《文物》雜志1965年第6期刊載的郭沫若《由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zhèn)巍芬晃闹?，已經明確使用“民間書法”一詞——“這兩件古文書，指當時出土的《劉覬買地券》和《張叔敬瓦缶文》，不僅可以考見當時民間書法的體裁，而且還可以考見未受印度影響以前的民間信仰的輪廓。”[7]1990年，王鏞、李淼編撰的《中國古代磚文》一書較早地對“民間書法”進行定義，認為“民間書法”就是出自“民間書手”的作品。[8]由此可看出，這些出自“民間書手”的書法藝術作品，對形成“民間書法”的概念意義重大。

當然，關于“民間書法”這個概念，亦有學者對它提出質疑。1995年，叢文俊發(fā)表《“民間書法”之命題在理論上的缺陷》一文，率先質疑“民間書法”概念的模糊性；2003年10月，湖北美術出版社出版的白謙慎的《與古為徒和娟娟發(fā)屋——關于書法經典問題的思考》一書，也對“民間書法”概念提出了質疑。

雖然關于“民間書法”概念一直存在爭論，但足以看出這些傳統(tǒng)書法碑帖之外的書法作品已經在逐漸獲得舉足輕重的地位。漢代屬于“民間書法”范疇的作品非常豐富，任城王漢墓黃腸石題刻相較于其他的“民間書法”作品群，規(guī)模龐大、保存清晰、藝術風格統(tǒng)一，無疑推動了對“民間書法”概念的研究與實踐。

“民間書法”概念從上世紀延續(xù)至今，生生不息。對于這個概念的討論，從學術的角度看，無論是認可還是質疑，都是在將人們對于這個概念的理解朝著正確的方向引領，是對學術嚴謹性的尊重。但同時，這些藝術作品是客觀存在的，不能忽略那些在“民間書法”概念籠罩下的作品本身包含的藝術價值。像任城王漢墓黃腸石題刻這類作品應該得到更多的重視，這無論是對理解書法藝術還是更深層次探討“民間書法”都十分重要。

參考文獻：

[1]胡廣躍.任城王漢墓出土黃腸石題刻全集[M].西安：三秦出版社，2017.

[2]秦臻.東漢墓前石獸與石雕工匠[J].文物世界，2010（03）：28-33.

[3]戴圣.禮記[M].北京：西苑出版社，2016.

[4]商鞅及其后學.商君書[M].石磊譯，北京：中華書局，2011.

[5]劉放桐.杜威哲學的現(xiàn)代意義[J].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05）：15-23.

[6]顧紅亮.實用主義概念的多重“身份”[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21，39（06）：17-26.

[7]郭沫若.由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zhèn)蝃J].文物，1965（06）：1-25.

[8]王鏞，李淼.中國古代磚文[M].北京：知識出版社，1990.

作者簡介：

魯松泉（1997—），男，漢族，山東濟南人。紹興文理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書法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