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
看到土豆絲,我一下子又想起了舊事,便以開玩笑的口氣對他們回憶起我當時的糟糕狀況,沒想到父母當時就都哭了。
我是一個獨生女,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也許是望女成鳳吧,他們從小就對我十分嚴厲。
雖然在生活上不虧待我一點兒,但是在思想上卻很少和我交流,在學習上更是高壓管制,從不放松。
當時就覺得他們很殘酷,現(xiàn)在才明白,他們和其他盲目溺愛孩子的父母沒什么兩樣,只不過溺愛的方式不同而已。
我十分孤獨。所以從開始學習寫作文起,我就養(yǎng)成了寫日記的習慣。
每天晚上做完功課之后,我都要盡情地在日記上傾吐我的酸甜苦辣和我的秘密心情。日記,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
在這種狀況下,我考上了我們市的重點高中。學校離家很遠,為了節(jié)省往返的時間,我每天早上都帶著午餐去上學,中午在學校里把飯盒一熱,就在教室里吃。
帶午餐的同學還挺多,大家免不了會在一起“交流”,要是覺得哪個同學帶的什么菜好,我就會在日記里題上一筆,有時有人夸我?guī)У牟?,我也會順手寫上兩句?/p>
開始還沒留意,后來,我慢慢發(fā)現(xiàn),凡是我在日記里記過的那些味道不錯的好菜,隔上一兩天,媽媽就會讓它們出現(xiàn)在我的飯盒里。
莫非他們偷看了我的日記?我不愿意相信。在這之前,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的日記本就在抽屜里放著,我從沒有上過鎖。
我絲毫沒有懷疑過父母,他們一個是工程師,一個是編輯,那么溫文爾雅,風度翩翩,他們怎么會這么做呢?
但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我發(fā)現(xiàn)日記里的書簽好幾次被動了地方——對這種細節(jié),青春期的我有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敏感。
可是我還是沒有貿(mào)然出擊,我想了一個花招兒。那天晚上,我在日記里寫道:
“中午,大家在教室里吃各自帶的盒飯,張偉麗帶的是土豆絲,是用青椒絲和肉絲拌著炒的,脆脆的,麻麻的,真香!張偉麗的媽媽真好!張偉麗真幸福!”
第三天早上,我打開飯盒,撲入眼簾的便是青椒絲和肉絲拌著炒出來的香噴噴的土豆絲!
我憤怒極了,當即就把飯盒扣到了地上。媽媽嚇愣了,呆呆地看著我。我冷冷地說:“你們是不是看了我的日記?”
媽媽說不出話來。爸爸走過來說:“就是看了日記又怎么樣?你也不能這樣對待你媽媽!”
我叫道:“那你們是怎么對待我的?你們知不知道你們這種行為有多么不道德!多么卑鄙!”
說完我就沖出了門,在大街上逛了一天。那是我第一次逃學。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實在是令我失望:連父母都不值得信任,生命還有什么意義?
連生命都沒有什么意義了,那么學習呀,成績呀,高考呀,前途呀等等這些附屬品更不值一提。
現(xiàn)在想起來似乎難以置信,但是我確實就是這樣鉆進了牛角尖里,開始了嚴重的心理封鎖和自我幽閉。
往后的事情愈發(fā)不可收拾:我成了那個時候少有的“問題少女”,被學校建議休學一年。就那么守在家里,和父母幾乎不搭腔。
他們想和我說話,我也不理他們,只是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胡思亂想,有幾次甚至差點兒割腕自殺,只是因為勇氣不足而臨陣退卻了。
過了一段時間,爸爸給我辦了一張圖書館的借書證,我就開始去外面看書。
就這樣,我熬過了漫長的一年——現(xiàn)在想來,能熬過那一年,還真虧了那些書呢。
這之后,我又到一所普通高中復讀,高中畢業(yè)又上大學,大學畢業(yè)后順理成章地參加了工作。
不知不覺間,我的生活又步入了正軌。唱歌、跳舞、交朋友,成了一名平凡而快樂的年輕人,以前的陰影似乎淡淡隱去了。
二十四歲生日那天,媽媽做了很多菜——二十四歲是本命年,父母相當重視。其中一道菜就是土豆絲。
看到土豆絲,我一下子又想起了舊事,便以開玩笑的口氣對他們回憶起我當時的糟糕狀況,沒想到父母當時就都哭了。
媽媽說:“你知道這些年我是怎么過來的嗎?看到一盒土豆絲把你弄成了那樣,給你承認錯誤,聊聊天,談談心什么的,你都不讓。我真是連死的心思都有啊!”
我震驚極了。我從沒有想到那盒土豆絲居然在父母的心上也壓了這么多年,并且膨脹成了沉重的千斤擔,而且他們負載的是自己和女兒的雙重痛苦。
當年他們固然有錯,但從本意上講,他們也是為了我好。他們雖然是父母,可也并不是圣人。
他們也有犯錯誤的權(quán)利,也有在人生中學習的權(quán)利。他們也像我一樣,是個會受委屈的“孩子”,需要在犯錯誤和學習的過程中得到理解和寬容。
此時,我終于明白了,也許我們對待父母最公正的態(tài)度,就是用成人的態(tài)度而不是孩子的態(tài)度。
只有這樣,我們才可能與他們平等地進行溝通和交流,才能設身處地地理解他們和尊重他們。
林之摘自“夢里瀟湘”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