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 年的秋天,21 歲的父親還不能稱為父親,他還沒有結(jié)婚,大家都稱呼他為小江。
秋雨連綿,一直陰郁的天空有了難得一見的陽光。龍灘小學破舊的校舍和年輕的小江老師一同沐浴在和煦的陽光里。
當你感覺到陽光溫暖的時候,已是深秋。
人們開始整理秋收后的生活,日子一點一點地閑散下來。田里不再有孩子們的身影,學生的到校率竟然奇跡般地升到了百分百。
小江刷完牙,將搪瓷缸里的水潑出去。蹲在墻角曬太陽的黃大爺不屑地移開了眼神。
黃大爺對小江刷牙這件事一直表示無法理解,用他的話說就是,吃屎了?
黃大爺?shù)脑挻蠖嗪艽炙?。他只是學校的打鈴人,沒什么文化。據(jù)說他打過日本鬼子,受了傷,一生孤寡,被安排到了學校干點雜事。
黃大爺拎著小鐵錘,敲響半截懸掛的鐵軌,孩子們從墻角的陽光下追打著回了教室。
小江捧著一大捧數(shù)學試卷走進了教室,他的指縫里還殘留著未能洗盡的油墨。
昨晚,他用鐵筆在鋼板上小心地刻好蠟紙,又推了35 次油墨滾筒,制成了35 張試卷。然后才小心地將沾滿油墨的蠟紙揭下來,用火柴點燃,直至燒成灰燼。
小江帶著35 張油墨試卷走進了教室。
油墨的香氣在教室里彌漫。那一刻,小江甚至產(chǎn)生了一個歲月靜好的錯覺。
其實,這一年學校外面發(fā)生了很多事情。龍灘小學比較偏遠,或許,那些紅衛(wèi)兵小將根本不愿將自己的雄心壯志浪費在這里。
所以,小江總感覺那些事似乎離自己很遙遠。
1966年的小江有一支鋼筆,金星牌的,插在中山裝的兜里,很氣派。
鋼筆應(yīng)該是一個小護士送的。小護士在衛(wèi)生所里工作,離學校只有三公里。
在那個年代,送鋼筆這樣貴重而抒情的東西,基本等于定情信物了。
小江老師揣著他的鋼筆,在教室里走來走去,靜靜地看著學生們答卷,如同懷揣一份甜蜜。
趙愛華一直是個不起眼的孩子,成績也差。小江對他的印象只停留于此。
所有的學生都在認真地答題,有的雖然也不太會,但至少努力地皺著小眉頭。
成績差不要緊,要緊的是學習的態(tài)度。趙愛華卻沒有,他不僅沒有答題,還在東張西望。
小江的指節(jié)敲擊著趙愛華的課桌,為什么不答卷?
趙愛華漲紅了臉,看了小江一眼。然后用胳膊護住了試卷,趴在課桌上一言不發(fā)。
沒錯,趙愛華的試卷是一張空白試卷,連名字都沒有寫上。
那可是小江昨晚一筆一劃在蠟紙上刻出來的試卷。
這是對小江老師的勞動成果極度的不尊重。生氣的小江決定把趙愛華趕出教室。既然你不尊重我,那你就別在這里上課。
趙愛華死死地拖住了桌角,僵著脖子,不愿離開課桌。
小江拖了幾次都沒有拖動。大家也都停下了筆,發(fā)出陣陣的哄鬧聲。
小江深吸了一口氣,扭住趙愛華的耳朵。這一次,疼痛讓趙愛華松開了手,他的眼里蓄滿了淚。
小江分明能感覺到那淚眼看向自己的時候,滿是恨意。
趙愛華出教室的時候,還沒忘了拽走他的那張空白試卷。這是他最后的倔強。
深秋的操場上空空蕩蕩,趙愛華離開了學校。
考試結(jié)束后,趙愛華鄰桌的孩子怯生生地走過來說:“江老師,趙愛華沒有筆。我答應(yīng)他,等我考完把筆再借給他考?!?/p>
小江當時有些回不過神。他并不是奇怪趙愛華怎么會沒有筆。在那時候,上學沒筆沒紙是常態(tài),有的孩子來學校甚至只是為了找玩伴兒。
趙愛華為什么不直接告訴小江?小江完全可以把那支金星牌的鋼筆借給他做完試卷。
鄰桌的孩子還告訴小江:趙愛華父母雙亡。他的奶奶一直不想讓趙愛華來上學,好幫家里多干點活。
趙愛華之所以不說出原委,原因很簡單,他是怕同學們都笑話他。一個十多歲孩子的自尊有時候成人根本無法理解。
那一刻,小江知道自己誤會了一個孩子,他想向這個孩子說聲對不起。只可惜,從那以后的幾十年里,他再也沒有遇見趙愛華。
就是在那個秋日的下午,小江老師沉溺在自責的情緒里批改試卷,甚至忽略了操場上傳來的吵鬧聲。
當門被踹開,小江看到了幾張稚嫩卻嚴肅的面孔。從他們綠色的軍裝,血紅的袖章上,不難看出,是英姿颯爽的紅衛(wèi)兵小將。
所有的學生都被趕出了學校,一哄而散。
所有的教職工被趕到了操場之上。說是所有,在龍灘小學,加上校長,再加上黃大爺總共也只有八個人。
小將們在飄揚的紅旗下踱著方步,用一種和年齡極不相稱的老成說,將對所有的老師進行一次考試,誰考到了最后一名,他們就無情地批斗這個害群之馬,這個濫竽充數(shù)之輩。
那是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畫面,老師們安安靜靜地坐在教室里,被一群還是學生年紀的人逼著在考試。
試卷依然是油墨試卷。
這一場考試,除了場面特殊,并沒有太多的戲劇性。答完,交卷。
小將們夾著考好的試卷揚長而去,只留下七個面面相覷的教職工。因為黃大爺算不上老師。
按照這樣的描述,這場考試,不出意外,黃大爺應(yīng)該是最后一名。
然而,那是一個充滿意外的年代。
第二天,小將們再次雄赳赳地返回學校。小江成了唯一被打倒的對象。
小江老師的口袋里依然插著那支金星牌鋼筆。筆帽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當一個小將伸手來拿這支鋼筆的時候,小江開始了反抗。
小江在這次的反抗中吃盡了苦頭,最后他的鋼筆被踩成了兩截。筆里的藍黑墨水流出來,大部分被涂在了他的臉上。再然后,他又被剪掉了一半的頭發(fā)。
更為慘痛的是,混亂的毆打中,小江的腿和金星牌的鋼筆一樣,斷了。
龍灘小學離鄉(xiāng)衛(wèi)生所有三公里的距離。
小江和愛情的距離只有三公里。
這三公里,在往日,對小江來說,是甜蜜而又美好的距離。而那一天,這三公里充滿無奈和傷痛。
是黃大爺背著小江去的衛(wèi)生所。黃大爺一直不待見小江。但那天,是他主動將小江背到了瘦骨嶙峋的背上,默默地走完了這三公里。
小江被打倒了,去了衛(wèi)生所,可能見到了心上人小護士,也可能根本沒有見到。不管見到還是沒見到,最后的結(jié)局都是不言而喻的。
因為小江后來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親,只是個文盲。
龍灘小學停課了。小江住進了牛棚。
1966 年的冬天,小江不再是一個小學教師,他成了一個跛子。
父親再次成為小學教師,時間已經(jīng)到了十多年后。
這十多年里,父親完成了人生的重大轉(zhuǎn)折。他被調(diào)到了外地,成了一個跛腿的小學教師,就地娶了一個農(nóng)村的文盲做了妻子。
我的出生給這個家庭帶來了無限生機,日子終于過成了日子。
幾十年一晃就過去了。小江慢慢變成了老江。
父親這輩子的學生多得數(shù)不清,而唯獨趙愛華成了他教學生涯里,唯一想說對不起的一個學生。
現(xiàn)實世界里的故事,有些會有一個結(jié)局,而有些則沒有。
我一直以為這個故事到這兒也就結(jié)束了,因為父親已經(jīng)退休了。
事情的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2014 年底。時間走了48 年,往事已經(jīng)放下了許多人,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會放下往事。
網(wǎng)絡(luò)的發(fā)展已經(jīng)超出了他們這代人的想象。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父親突然接到了一封邀請函。函的封面上寫著:龍灘鎮(zhèn)道歉會。
父親把函遞給我的時候,兩只手分明有些顫抖。
父親的腿腳越來越不濟了,何況還有一支跛腳。
我開車送父親去的,去他48 年前曾任教的那個龍灘小學。
按照地址,我們到達的并不是小學,而是一家酒店的會議室。
會議室里的人并不多,大多是與父親年紀相仿的老人。但父親一個也不認識。但愿,龍灘小學要接受道歉的人只有父親一個吧。
主席臺上,一個老人正在臺上講話,細聽,才知道他當年就是一個紅衛(wèi)兵,正在為當年的年少輕狂懺悔。
老人的發(fā)言更像是告解。他說,再不道歉,就來不及了。他只想能問心無愧地過完余生。
后來一個中年人向我們走了過來,問了父親的大名。
本以為他是個領(lǐng)導,之后才知道,中年人名叫趙亮,是趙愛華的兒子。他是代表父親趙愛華來的。
于是,1966 年的那場故事有了來龍去脈。
1966 年的深秋,趙愛華被小江老師趕出了教室。
趙愛華非常委屈,走了一路,也哭了一路,傷心灑了一地。
趙愛華遇見紅衛(wèi)兵表哥純粹是一次偶然。但歷史就是這樣,偶然里包含著必然。
表哥叫停了哭泣的趙愛華,詢問完之后,沒來由地豪情萬丈。
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其樂無窮。是該給龍灘小學的這些臭老九們上一課了。
表哥答應(yīng)趙愛華,一定要給他“報仇”!
老師考你們,我們就去考老師!
當天晚上,表哥把七張考完的試卷交給了趙愛華。
表哥說,這次試卷就由你批改。
也就是說,七個教職工的生殺大權(quán)就掌握在趙愛華的手里。誰是最后一名,誰就是濫竽充數(shù)的南郭先生。
小江老師為什么會成為最后一名,懸念已經(jīng)揭曉。
第二天,趙愛華把小江老師的名字交給了表哥,表哥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還鼓勵地摸了摸趙愛華的頭。
接下來的發(fā)展,超過了趙愛華的想象。
剃著陰陽頭的小江,臉上涂滿了藍黑的墨水,嘴角掛滿了血跡,拖著一條腿在走路,看上去丑陋而又猙獰。
趙愛華逃一樣地離開了現(xiàn)場,他靠在自家的土墻上不斷地喘著粗氣。一切,都如同一場夢魘,無法醒來。
夜里,趙愛華偷走了家里僅有的三個雞蛋,那是奶奶要去換鹽的雞蛋。三個雞蛋在趙愛華的兜里微微發(fā)抖,他猶疑地來到了衛(wèi)生所的門前。
衛(wèi)生所的窗口發(fā)出慘淡的燈光。趙愛華繞著衛(wèi)生所走了三圈,始終沒有勇氣推開那扇門。直到他被一個趔趄絆倒在地。
褲兜里一片冰涼。三個雞蛋碎了,蛋黃和蛋白粘成了一片。脆弱的蛋殼在指間一碎再碎。
父母去世后,那是十二歲的趙愛華感覺最無助的一瞬間。他蹲在地上,無聲地哭。甚至連哭也不敢大聲。
最后,趙愛華灰溜溜地回了家。
而這件事,成了他少年時唯一的秘密。
趙亮點燃了一支煙。
接下來是沉默。
良久,趙亮說,父親給我起名叫趙諒,原諒的諒。
父親的臉上微微有些動容,但已經(jīng)年老的他,經(jīng)過這些年的悲喜滄桑,他的皺紋已經(jīng)無法表達出他內(nèi)心真正的想法?;蛟S,他也想努力表達什么。但,他的表情已經(jīng)無能為力。
父親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趙愛華在哪兒?
趙諒的眼圈紅了紅,走了,不久前走的。走之前,他說出了這個壓在他心里一輩子的秘密。
父親輕輕嘆了口氣。故事的結(jié)局終究不夠圓滿。趙愛華想說的話沒有親口說出來。父親心里的那句對不起,終究如煙霧一樣,無法落地。
時隔48 年,已經(jīng)69 歲的老江欲言又止。
最后,父親看向我,笑了笑。
父親說,我考最后一名,其實和趙愛華無關(guān),因為我知道我一定是最后一名。
我和趙諒都沒有插話,我們在等待一個老人的答案。
父親像是喃喃自語,黃大爺已經(jīng)老了,經(jīng)不起他們的折騰了。
父親又說,所以,如果趙愛華真的改了那七張試卷,他會知道,小江老師答的全是錯的,是零分……
說完,父親閉上了眼睛,假寐。只是,蒼老的他看上去真的很累,很累。
父親最后的話到底是真實的,還是只是為了安慰泉下的趙愛華,編的一個謊言?
答案真的不重要了。
父親也已經(jīng)走了四年了,我常常還是會想起父親——那個跛了腳的小學老師,和那支被歲月折斷的鋼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