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鄉(xiāng)愁是美學,不是經(jīng)濟學。思鄉(xiāng)不需要獎賞,也用不著和別人競賽。我的鄉(xiāng)愁是浪漫而略近頹廢的,帶著像感冒一樣的溫柔。
你該還記得那個傳說:人死了,他的鬼魂要把生前留下的腳印一個一個都撿起來。為了做這件事,他的鬼魂要把生平經(jīng)過的路再走一遍。車中、船中、橋上、路上、街頭、巷尾,腳印永遠不滅。縱然橋已坍了,船已沉了,路已翻修鋪上柏油,河岸已變成水壩,一旦靈魂重到,他的腳印自會一個個浮上來。
想想看,有朝一日,我們要在密密的樹林里,在黃葉底下,拾起自己的腳印,如同當年撿拾堅果;花市燈如晝,長街萬頭攢動,我們分開密密的人腿撿起腳印,一如當年拾起擠掉的鞋子。想想那個湖!有一天,我們得砸破鏡面,撕裂天光云影,到水底去收拾腳印,一如當年采集鵝卵石。
有時候,我一想起這個傳說就激動;有時候,我也一想起這個傳說就懷疑。我固然不必擔心我的一肩一背能負載多少腳印,一如無需追問一根針尖上能站多少個天使??墒沁@個傳說跟別的傳說怎樣調和呢?
我想,拾腳印的情節(jié)恐怕很復雜,超出眾所周知。如果撿腳印只是一個人最末的一次余興,或有許多人自動放棄。至于我,我要撿回來的不只是腳印。
那些歌,在我們唱歌的地方,四處都有拋擲的音符,歌聲凍在原處,等我去吹一口氣,再次響起來。那些淚,在我流過淚的地方,熱淚化為鐵漿,倒流入腔,凝成鐵心鋼腸,舊地重臨,鋼鐵還原成漿還原成淚,老淚如陳年舊釀。人散落,淚散落,歌聲散落,我一一仔細收拾,如同向夜光杯中仔細斟滿葡萄美酒。
也許,重要的事情應該在生前辦理,死后太無憑,太渺茫難期。也許撿腳印的故事只是提醒游子在垂暮之年做一次回顧式的旅行,鏡花水月,回首都有真在。若把平生行程再走一遍,這旅程的終站,當然就是故鄉(xiāng)。
四十歲萬籟無聲,忽然滿耳都是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還鄉(xiāng)——你還記得嗎?鄉(xiāng)間父老講故事,說是兩個旅行的人住在旅店里,認識了,閑談中互相夸耀自己的家鄉(xiāng)有高樓。
一個說,我們家鄉(xiāng)有座高樓,樓頂有個麻雀窩,窩里有幾個麻雀蛋。有一天,不知怎么,窩破了,這些蛋在半空中孵化,新生的麻雀就翅膀硬了,可以飛了。所以那些麻雀一個也沒摔死,都貼地飛,然后一飛沖天。
那旅客說:你想我家鄉(xiāng)的高樓有多高。另一個旅客笑了笑,不慍不火:我們家鄉(xiāng)也有一座高樓,有一次,有個小女孩從樓頂?shù)粝聛砹耍搅说孛嫔?,她已?jīng)長成一個老太太。
我們這座樓比你們那一座,怎么樣?
當年悠然神往,一心想奔過去看那樣的高樓,千山萬水不辭遠?,F(xiàn)在呢,我想高樓不在遠方,它就是故鄉(xiāng)。
我一旦回到故鄉(xiāng),會恍惚覺得當年從樓頂跳下來,落地變成了老翁。真快,真簡單,真干凈!種種成長的痛苦,萎縮的痛苦,種種期許,種種幻滅,生命中那些長跑、長歌、長年煎熬、長夜痛哭,根本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發(fā)生,“昨日今我一瞬間”,時間不容庸人自擾。
這不是大解脫、大輕松,這是大割、大舍、大離、大棄,也是大結束、大開始。我想躺在地上打個滾兒恐怕也不能夠,空氣會把我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