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李娟的第一部散文集《九篇雪》出版,直到2010年,知曉她的人都不是很多。但隨著2010年《阿勒泰角落》、2012年《冬牧場》等集子的推出,她接連獲得人民文學獎、朱自清散文獎、魯迅文學獎等專業(yè)獎項,文壇始以熱烈的反響面對這支從阿勒泰而來的天然文筆,無論是一般讀者,還是專業(yè)的批評家都對李娟表現(xiàn)出極大的喜悅。從題材到文筆,她都是吹向當代文學的一縷清風。有評論者認為李娟散文的美難以言說,因為它就是一件自然之物,它的來或去不帶有企圖留下什么痕跡的執(zhí)念,人們記著或是忘了都是沒有遺憾的事。但這并不妨礙我們思考,在散文泛濫的當下,李娟的文字緣何會有強烈的吸引力和綿延不息的美感?
一、紀實與詩性——真誠的散文品格
李娟的《羊道》曾獲在場主義散文獎,《冬牧場》一書是接受人民文學發(fā)出的“非虛構(gòu)寫作”的邀請,前往冬窩子體驗冬牧生活寫成。李娟的散文,無論是寫輾轉(zhuǎn)于牧場之間、開小商店的日子,還是《羊道》等寫哈薩克人放牧生活,都取材于真實的個人經(jīng)歷。因此,生活在以漢文化為中心的城市的眾多讀者,才會被書中這種迥異的遷徙生活深深吸引。書中所寫搟花氈、烤馕、制作土肥皂等勞動,賽馬、婚禮拖依、餐桌上做巴塔等風俗,都充滿了濃濃的哈薩克風情,但它們并不是宣傳片上一概而論的美好,其中極端的寒冷、勞動的艱辛、匱乏的物資等等,李娟都沒有回避。這些散文一方面滿足了讀者希求了解神秘遙遠的哈薩克生活的愿望,一方面又踏實地立足在一日三餐、披星戴月的現(xiàn)實中,是對真實的充分尊重。
詩歌通常被認為是聯(lián)想式的,作者能在文字的時間中創(chuàng)造豐富的空間,而散文是橫向的、歷時的,它更多是前后的互相關(guān)聯(lián),往往與現(xiàn)實主義相關(guān)。雖然散文的突出特征是真實性,但并不意味著散文不能借用詩歌的特點,擴展自己的空間意義,實際上,這已是散文創(chuàng)作的常態(tài)。如果說,“尾隨”現(xiàn)實抒發(fā)自己的感受還不足以抵達更深邃更高遠的境地,李娟還能“依靠著奇異的聯(lián)想或哲理性的思辨,常常能夠從現(xiàn)實性的日常邏輯之中積聚起一種詩性或智性的勢能”。[1]她時而在連續(xù)的呈現(xiàn)中轉(zhuǎn)向抒寫自我的思索,比如面對被珍視的洗衣粉,她悟到干凈與污染的悖論,閃現(xiàn)出超越人類中心思維模式的智慧光彩,將自然萬物視為平等的生命:
洗衣粉也是骯臟的東西。我們大量地使用它,又使之大量從衣服上清除,只留得自身的干凈與體面,卻弄臟了我們之外的事物——水、泥土和植物。我們不顧一切地從世界中抽身而出,無下限地追求著生存的舒適與歡悅。說起來,又似乎沒什么不對。[2]311
她一面質(zhì)疑著人類的自私,但又認識到人追求歡悅的本質(zhì),這并非居高臨下的批判,而是帶有理解的反思,是一種意識到問題但無能為力的迷惘。除了對現(xiàn)實的思考,李娟有時還帶領(lǐng)讀者暫離踏實的現(xiàn)實感受,如聽她睡夢中的囈語:
而我是一個最大的消失處,整個世界在我這里消失,無論我看見了什么,他們都永不復(fù)現(xiàn)了。也就是說,我再也說不出來了,我所能說出來的,絕不是我想說的那些。[3]
這是對言語傳達有限性的質(zhì)疑無奈。作者的傾訴或顯或隱,將讀者帶向更為平靜、深邃的境地,甚至可能撩撥讀者的玄思。然而,僅有思索才可貴嗎?如果沒有現(xiàn)實的事物做引導(dǎo)與積淀,思索就顯得了無依托、枯燥乏味,而汪曾祺的散文,就是在普通的敘事中包蘊著溫情的關(guān)懷。只不過,年輕的李娟更有一種難以克制的傾訴渴望,從而更富于詩性的熱情。記錄現(xiàn)實與詩性抒懷,從來就不是對立的,李娟找到了既個性鮮明、又融通自如的相處方式,賦予其散文踏實亦綿延的美感。
“當我還是個八九歲的孩子時,就渴望成為作家,渴望記述所聞所見的哈薩克世界。它強烈吸引著我,無論過去多少年仍念念不忘,急于訴說?!盵4]2這種傾訴的渴望是單純的,因此她的很多散文,如早前的《阿勒泰的角落》就比《羊道》《冬牧場》有更強烈的個人色彩。并且,寫作對李娟而言不是目的,不是終點,而是一場“點滴獲知,逐漸釋懷”的旅程,[5]直到親歷寫作,她才“有些模糊地明白吸引我(她)的是什么”[4]2,而且“難以概括,只能以巨大的文字量細細打撈,使之漸漸水落石出”。[4]2因此,她的寫作不只是記錄事實,更有獲得領(lǐng)悟與成長的意義,一遍遍回憶伴隨著反思、叩問、對話,這本身就是一種真誠的寫作態(tài)度,而這樣誕生的文字無疑同樣真誠。
二、敏銳而細膩——心懷謙卑的沉浸
李娟最讓人難以忘記的,是她感知美好的能力。敏銳的感知、細膩的描寫,雖然是再簡單不過的詞語,但是對她的筆觸很妥帖的評價。尤其是寫景的文字,足夠吸引讀者毫不厭煩地一字一句讀完,只覺得自己仿佛也身處其中,頭頂藍天、身后草地、四周是綿延的溪水與羊群,恣意地沉浸在天地的闊大與寧靜中。她的文字仿佛渾然天成、毫不費力,絕不枯燥、一氣呵成。我們可以跟隨她的描寫將視線一點點移動,去感受一次自然的呼吸、天地的流動:
還有那些深陷在碧綠山坡半腰上的羊道,纖細而深刻,十幾條、幾十條,甚至上百條并行蜿蜒,順著山勢如音樂般熨貼地起伏扭轉(zhuǎn),整面山坡鼓蕩著巨大而優(yōu)美的力量。
還有暮歸的山路上迎面遇到的一頭牛,渾身漆黑,唯有額頭正中嵌一塊雪白的毛皮,呈完美的心形圖案。
還有陰天里雨水初停的時刻,沼澤里的圓形葉片密密地擠生,每一片葉心都珍藏一顆完美精致的水珠,每一顆水珠都刻錄了眼前完整的綠色世界。[6]252-253
如果不是熱愛這自然世界,就不會感受到羊群經(jīng)過大地時的力量,如果不是內(nèi)心靜謐,就不會向一顆水珠予以珍惜的目光。她寫經(jīng)過徹骨寒冷后,對吸吮陽光的真切感知,“我能感覺到它們一粒一粒持續(xù)進入身體,無孔不入,然后累積起來,堅實地頂在身體中”;[2]427她傾聽山羊鈴聲里的心跡,感到“最具安撫力的召喚”[6]374,甚至看到“一只雪白的山羊獨自站在懸崖上”[6]374,都“突然心意深沉,淚水涌動”。[6]374李娟的語言總是這么“出其不意”,這么嶄新又這么自然,讀到這些充滿原野氣息的文字,我們那顆沉寂已久的感知美的心恐怕也被喚醒了吧?
對自然生命的感知澄凈人心,而她筆下的人類生活則含情脈脈、溫柔治愈:
扎克拜媽媽正坐在不遠處坡頂上的一層爬山松邊,在她頭頂上方觸手可及之處是一片銀子般閃亮的云朵……在她遙望之處,卡西正趕著牛,沿著山坡慢慢往上走來。爺爺還在身邊朗誦,我眼看著這些,耳聽著這些,覺得能在一分鐘之內(nèi)度過一萬年。[6]268
時光靜止,顯得緩慢悠長,簡單的詞語浸透了李娟對家人的愛和對當下生活的純粹滿足。即使是老長工裝煙粒的塑料瓶子,也在作者詩意的目光中超越此在,顯出存在的意味:
它是被精心設(shè)計過的,勻稱、輕盈而完整,蓋子和瓶口的絲扣配合得天衣無縫。天上地下,再沒有什么事物能像它那樣緊緊地留住裝在其中的東西了。[2]91
李娟文筆的靈氣自然離不開她生活的土地,迥異于都市生活的荒野給了她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作靈感。在這里,世界得以拋開對人類的“依附”,以最單純的姿態(tài)伸展,人也可以拋棄外界欲望,更加關(guān)注自我、沉浸內(nèi)心。但這些文字絕對無法簡單歸因于自然的饋贈,它們更因為“李娟對‘世界的探察和感知有全然不同的路徑”。[7]李娟面對放牧生活并不總是從容自信的,她有著難以融入牧民生活的隔膜感和孤獨,“大山巨壑,我并非缺少工具,也非時間不夠,而是根本就沒有入口,徹底沒有入口”。[6]254讀到李娟和扎克拜媽媽一家其樂融融的生活,我們總覺得他們之間毫無隔閡。然而在李娟心里,她始終是一個過路人,“我不愿因為寫了許多此類文字而被貼上‘哈薩克標簽。也無力為如此巨大的事物代言……面對這個壯闊純真的世界,我所能付出的最大敬意只能是與之保持善意的距離”。[4]2-3
與李娟“刻意”保持距離截然不同,這個時代很多人妄圖以“打卡”、拍視頻等方式匆忙而貪婪地抓住某個事物,據(jù)為己有并炫耀不已,這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消費。李娟則更清醒,她知道融入可能是一種錯覺。發(fā)自內(nèi)心的謙卑與尊重讓她對周圍的自然和人事都充滿好奇并細心聆聽,因此她的文字才這么敏銳而細膩、獨特又真誠。
三、明亮而憂傷——復(fù)雜的情緒滋味
在閱讀李娟的文字時,我們時常微笑或大笑,她總可以捕捉到生活中那些美妙而細微的事物,幽默在她的文字中隨處可見。她寫卡西和朋友們?yōu)榱似?,互相借衣服穿,穿來穿去卻把衣服穿回了自己身上;寫砸烤馕的鍋蓋,為了把烤馕砸扁,然后又砸回原樣做鍋蓋?;蛟S李娟一開始就以這種幽默的筆調(diào)吸引了我們,因為她把日常生活寫得那么有趣,而我們的生活又是那么迫切想得到一些愉快的調(diào)劑。但越來越了解她后,我們會更欣賞她在艱辛的生活中品咂幸福的能力。她在寫現(xiàn)實中的辛苦與勞累時,也用著從容的筆調(diào),甚至讓人意識不到這就是艱辛的生活本身??墒钱斘覀兝碇堑叵胍幌耄蚴强吹綍蟾缴系恼掌?,就會覺得在荒漠是多么孤獨,衣服是多么簡陋,寒冷是多么難熬……把辛苦的生活過出詩意,根本上取決于內(nèi)心,無論是李娟還是扎克拜媽媽一家,面對生活的重壓如果不樂觀堅韌地迎接,還能怎樣呢?游牧的本質(zhì)就是居無定所,氈房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因此就算住在荒遠的沙漠,就算冬窩子的物資是那么匱乏,居麻一家還是會把牧產(chǎn)寄往烏倫古河的定居點。[8]轉(zhuǎn)場路上天氣變幻莫測,常有風雨霜雪,還得在零下幾十度的凌晨出發(fā),然而牧民們卻選擇穿最美麗的衣服,把最漂亮的氈子披在駱駝上,不怕單薄帶來的寒冷,也不怕叢林巖石刮傷了千針萬線縫制的衣裳。李娟最初不能理解,她把自己包裹得嚴實卻邋遢,所以當天空放晴、遇到友鄰時她就慚愧不安。后來,她悟到牧民們對艱辛生活賦予的尊重:
是的,搬家的確辛苦。但如果只把它當成一次次苦難去挨熬,那這辛苦的生活就更加灰暗悲傷了。就好像越是貧窮的人,越是需要歡樂和熱情一樣,因此,越是艱難的勞動,越是得熱烈地慶祝啊。[9]261
她把在牛糞渣子和土渣子中險象環(huán)生的馕寫得那么幽默,最后寬慰自己,靜靜欣賞著卡西擦馕的動作,“她再用抹布將其上上下下擦得油光發(fā)亮。最后拿進氈房,端端正正地靠著紅色的房架子立放——多么完美的食物啊,完美得像十五的月亮一樣”。[9]68荒野中本來就食物匱乏,一點出爐的香氣就足以牽動所有的神經(jīng)。是長期艱苦的生活讓牧民和李娟學會了忍耐,把目光轉(zhuǎn)向溫暖的地方,這原不是什么大智大勇,只是順應(yīng)環(huán)境,磨礪了心志,與我們雖普通平庸但不倦地尋求出路的一生是多么相似,或許因為如此,李娟文字里的勇敢就能緩緩滲透到我們對生活的態(tài)度里。
如果說明亮的書寫撫慰人心,那么憂傷的文字就能帶領(lǐng)讀者潛入內(nèi)心深處,與自己對話,安靜地思考。李娟為傳統(tǒng)事物在一次次的出入中“些許流失和輕微的替換”感到難過,又為這種希望挽留的愿望感到迷惘和空洞,“記在心里的,剛剛記住就立刻渙散。默念著的,念著念著就如嚼蠟般毫無意義”。[6]255-256縱使扎克拜媽媽喜愛小鄰居索勒,他們依舊要取它的油和皮毛,李娟為人的欲望和掠奪感到憂慮,“我真怕有一天,什么也不能安慰我們了”。[2]323還有的時候,她涉水走過森林,獨自站在山頂,感到人實在是在天地間渺茫的一粒。這些內(nèi)心的思索雖然憂傷,卻開啟一個更為澄澈與寧靜的所在,為她的文字增添一縷厚味。明亮與憂傷如影隨形,這本就是生活的真相。
四、結(jié)語
充實而輕盈,應(yīng)是對李娟散文美感恰當?shù)拿枋?。充實在于她呈現(xiàn)了真實而生動的哈薩克游牧生活,在于她文字中蘊含的真誠關(guān)注與思考,在于那份踏實而治愈的溫情。輕盈則更有揮之不去、難以言說的美的質(zhì)地,在于她渾然天成、舒暢自如的筆觸,在于她筆下自由舒展的自然與生命,在于矗立于天地間每一份渺遠的感悟。每一個由衷喜愛她的讀者都感到慶幸,現(xiàn)實而平庸的個體都得以在阿勒泰的土地上棲息。
作者簡介:楊璐瑤(1998—),女,漢族,四川資陽人,西南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注釋:
〔1〕路楊.寓“獨語”于“閑話”——李娟散文片論[J].山東文學,2018(09):113-116.
〔2〕李娟.前山夏牧場[M]//羊道.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
〔3〕李娟.阿勒泰的角落[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74.
〔4〕李娟.羊道[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寫在前面.
〔5〕李娟.羊道[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自序.
〔6〕李娟.深山夏牧場[M]//羊道.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
〔7〕龔自強.回到世界與人的基本——李娟散文論[J].藝術(shù)評論,2016(7):48-52.
〔8〕李娟.冬牧場[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
〔9〕李娟.春牧場[M]//羊道.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