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主義興起于文學領域,它不僅是一種文藝思潮,更對藝術有著較大的影響。東方的浪漫主義最早可以追溯到屈原的《楚辭》,而后浪漫主義貫穿中國的古代文學,并對美術的發(fā)展有著巨大的影響,從最早講述人類起源的神話故事和原始時期承載著“生殖崇拜”的史前藝術,到漢代人為自己構建出的完整的神仙體系下的“喪葬藝術”,再到抒發(fā)個人“性靈”的士夫畫,無論是人物、山水還是花鳥,東方藝術都或多或少承載著畫家的“浪漫”。明代徐渭的大寫意風格,更是在已有基礎之上的一次全新開創(chuàng)。西方的浪漫主義美術產(chǎn)生于大革命失敗以后的波旁王朝復辟時期,人們對啟蒙運動宣揚的理性王國越來越感到失望,一些知識分子感到苦悶,他們反對權威、傳統(tǒng)和古典模式,從而產(chǎn)生了浪漫主義美術。浪漫主義是在同新古典主義的對立中發(fā)展起來的,德拉克洛瓦,他的繪畫是在與安格爾的對立下日漸成熟的。
現(xiàn)在我們?nèi)匀辉敢鈱⒛切┕夤株戨x的故事、富有詩意的言辭、充滿色彩的幻想稱之為浪漫。藝術不是孤立存在的現(xiàn)象,藝術風格的形成離不開其背后的深刻動因,東西方藝術雖然有著本質(zhì)上的差異,但不能否認的是同一藝術風格的出現(xiàn)是有著共同規(guī)律的。通過對中國明代大寫意畫家徐渭以及19世紀法國浪漫主義代表畫家德拉克洛瓦藝術語言的詳細比較,我們可以看出在浪漫主義這一大背景之下,中西方繪畫藝術語言的異同。通過社會規(guī)律探尋藝術現(xiàn)象,通過藝術家分析藝術現(xiàn)象,再通過藝術現(xiàn)象反思社會規(guī)律,有助于我們進行有關于浪漫主義的“文明互鑒”,更深入地理解東西方藝術。
一、畫家生平
藝術觀念作為上層建筑受經(jīng)濟基礎的決定作用,同時也不能與政治、文化、宗教等時代因素割裂開來單獨分析,每一位畫家藝術風格形成或是轉(zhuǎn)變都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找到答案,若要探究徐渭與德拉克洛瓦的藝術表現(xiàn)特征,只有將其放在各自的時代背景之中,才能顯現(xiàn)出其異同。
(一)一個“南腔北調(diào)人”
徐渭(1521年-1593年),明代水墨寫意大家,自號“青藤居士”。生于明朝中后期,此時社會沖突激烈矛盾加劇。徐渭幼年喪父,少年喪母,青年喪妻,一生顛沛坎坷、命途多舛、幾近癲狂,后因殺繼妻鋃鐺入獄,晚年貧病交加,徐渭去世時,只有一條狗陪在身邊,73歲的徐渭,在驚懼與癲狂之中結(jié)束了自己的一生。有人形象地把徐渭的一生總結(jié)為: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結(jié)婚,四處幫閑,五車學富,六親皆散,七年冤獄,八試不售,九番自殺,十(實)堪嗟嘆。縱觀徐渭的生平讓人唏噓不已,人如何有勇氣九次自殺,利斧擊面、鐵釘入耳、尖錐刺腎,宛如鬼邪附體。
徐渭的人生經(jīng)歷以及他的精神狀態(tài)對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有著直接的影響,敏感、多疑、驚懼、暴躁、顛狂,徐渭的藝術正是在這種幾近于發(fā)狂的精神狀態(tài)之下創(chuàng)作的。徐渭在花鳥畫上開創(chuàng)先河,他的大寫意不僅是一次技法上的突破更是一次情感的突破,也只有這種超越理性的感性創(chuàng)造,才能將徐渭的強烈生命體驗傳遞得淋漓盡致?!皟砷g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diào)人”,徐渭戲稱自己為“南腔北調(diào)人”,這樣一個人自然是與社會主流格格不入,徐渭的藝術作品中藏著他的人生百態(tài),這正是徐渭的“浪漫”,這種“似與不似”僅憑一個“苦”字難以言說,讓觀者酣暢淋漓的同時也讓人唏噓不已。
(二)浪漫主義的“獅子”
歐根·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1798年一1863年),浪漫主義畫派的典型代表,被稱為“浪漫主義的獅子”。德拉克洛瓦出生于巴黎的一個富裕家庭,父親是政府的高官政要,幼年時接受十分正統(tǒng)的教育,同時也受到了良好的藝術教育和音樂啟蒙,并展露出了繪畫天賦,而后開始了系統(tǒng)的學習。德拉克洛瓦時常去盧浮宮臨摹古跡,倫勃朗、維拉斯貴支等前代藝術家對德拉克洛瓦有較深的影響,他醉心于魯本斯的強烈色彩,并深受同時代畫家熱里科的影響,光與色的微妙變化讓他沉迷。德拉克洛瓦的作品足以代表該時代的最高水平,個性鮮明、情感充沛、題材多樣是德拉克洛瓦作品的顯著特點。
19世紀的法國動蕩不安,革命動亂戰(zhàn)爭頻發(fā),更有人稱,19世紀的藝術史是少數(shù)孤獨者的歷史。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藝術家的主觀情感與個人選擇顯得尤為重要,理想王國與現(xiàn)實世界的紛爭從政權中掙脫出來闖入了藝術世界之中,在這場沒有硝煙的藝術紛爭之中,色彩無疑是德拉克洛瓦最有力的武器。他的作品大多表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批判社會矛盾,浪漫主義獅子的怒吼穿過了戰(zhàn)爭與年代傳到我們耳邊,至今仍然振聾發(fā)聵。
徐渭的“浪漫”非生命苦痛難以理解,德拉克洛瓦的“浪漫”不是革命者的激昂難以消化,二位畫家的“浪漫”之處,在藝術作品之中或許更直觀更容易理解。
二、徐渭與德拉克洛瓦繪畫藝術語言分析
中西方繪畫藝術的審美特征區(qū)別是十分明顯的,東方的審美基點在于“意味”,中國畫自謝赫“六法”起,就已經(jīng)區(qū)別于西方繪畫,“六法”之中以“氣韻”為品評藝術作品的最高標準。西方繪畫的基點在于“再現(xiàn)”,其中光與色、空間與體積、結(jié)構與運動的嚴格準則,早在文藝復興時期就已經(jīng)確立下來,透視、解剖等自然科學介入繪畫并與繪畫巧妙結(jié)合,強調(diào)尊重自然、真實刻畫,百年來一直影響著西方畫家,無論是對于自然的真實描摹,或者是對于內(nèi)心情感的細致刻畫,藝術的最高準則從屬于“再現(xiàn)”。
(一)徐渭藝術作品分析
徐渭的作品中飽含“意足不求顏色似”的感知與性情,藝術作品往往取材自然卻又極大程度上改變自然,徐渭只是借用自然中的某一物象來比擬自己,在一種“似與不似”的微妙之間,展現(xiàn)的往往是徐渭個人的主觀情感。
徐渭的作品大多是自發(fā)與興來神到之筆,潑墨縱情,意在筆先,他的傳世名作《墨葡萄圖》,畫面上描繪了一棵綴滿了葡萄的藤蔓,用墨的濃淡變化刻畫葉的質(zhì)感,葡萄成熟欲墜,水墨酣暢淋漓,肆意縱情不拘小節(jié),而這樣一棵老藤足以展現(xiàn)徐渭的純真本色。徐渭的畫作多有題詩,他在《墨萄圖》中自題詩:“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徐渭的怪誕在詩之中展露無遺,詩中的“筆底明珠”不僅僅指的是徐渭的畫作,在某種程度上更是直指徐渭本人,詩中探討的不單單是葡萄藤蔓與荒草的關系,更是探討徐渭本人與社會的關系。題詩的字體結(jié)構都透露著徐渭的隨意,筆法適應畫面而有變化,猶如葡萄藤蔓難以把控生長方向一般,自由伸展,書法用筆雖然有“滿目狼藉”之感,但與畫面卻是絕配,傳統(tǒng)無法束縛徐渭,傳統(tǒng)概念中的繪畫、詩詞、書法在徐渭這里被重新定義。
徐渭曾評價自己:“書法第一,詩第二,文第三,畫第四”。鄭燮曾發(fā)出“愿為青藤門下走狗” 的感慨,齊白石直言“恨不早生三百年,為徐渭理紙磨墨”,徐渭的“狂”不無道理。徐渭的作品將詩、書、畫巧妙結(jié)合并糅入感情,正如張岱所言“今見青藤諸畫,離奇超越,蒼勁中姿媚躍出,與其書法奇絕略同。昔人謂摩詰之詩,詩中有畫,摩詰之畫,畫中有詩,余謂青藤之書,書中有畫,青藤之畫,畫中有書”。[1]
徐渭作畫講求形象之外的線條與超脫于物象本身的深層含義,更無需多余的色彩,黑白兩色的濃淡變化足以傳遞情感。在欣賞徐渭的作品時,怎能不被畫面上的澎湃情感所打動?他畫竹,竹枝健勁,竹葉飄逸;他畫牡丹,不茍富貴,絕不落俗套;他畫螃蟹,神頭鬼臉,粗壯呆萌,[2]畫面上的植物或是花鳥又有哪一點是普通的呢,無一不承載著徐渭的命途多舛與一生凄涼。徐渭開創(chuàng)的潑墨大寫意,開創(chuàng)了新一代的畫風,對后世影響極大。
(二)德拉克洛瓦藝術作品分析
追求自由與個性解放的德拉克洛瓦,繪畫更多強調(diào)的是自然與客觀條件下的真實,藝術作品敢于正視社會現(xiàn)象、揭露社會矛盾。時勢造英雄的同時也造就了藝術家,若是將他的作品放置在時代背景之下,時代的動亂仿佛一束光,照亮革命前路的同時也照亮德拉克洛瓦的藝術人生。
《自由引導人民》——一幅巨幅油畫,現(xiàn)懸掛在盧浮宮展廳。德拉克洛瓦就像泰奧多爾·席里柯一樣表現(xiàn)了與他同時代主題,1830年7月巴黎人民的一場革命,畫面上自由女神高舉革命的三色旗,號召著人民同她一同沖鋒前進,她的面部特征以及袒露的胸部,仿佛古希臘雕塑中女神的形象。仔細看畫面上沖鋒向前的有學生也有中產(chǎn)階級的形象,他們是各階層的代表。在推翻一個舊政權建立新政權的路上,少不了流血犧牲,前景中身染鮮血的人物形象通過透視技法讓人們覺得觸手可及,這也正是德拉克洛瓦的獨到之處,他以直觀的方式呈現(xiàn)暴力,他通過畫面不僅給了我們自由前進的激昂,給我們營造出勝利的曙光,同時也向我們展示了革命帶來的可怕代價。
畫面上到處彌漫著煙霧,人們表情各異但都目光堅毅,哪怕在這樣混亂的場景之中,德拉克洛瓦依舊盡力構建出了一個三角形的構圖,他保證每個人物都是飽滿的、扎實的、立體的,也為畫面上的人物各自搭建了合理的場景,畫面明暗對比強烈,三色旗飛舞,人群情緒激昂,流血和犧牲,暴力與混亂,畫面上到處充滿了藝術的激情與張力,仿佛下一秒鐘畫面上的人們就會伴隨著山呼海嘯般的呼喊沖到我們眼前。
《自由引導人民》被看作是一件危險的藝術品,在記錄“七月革命”流血與犧牲的同時,畫面上表現(xiàn)的是人民集合起來推翻國王的場面,或許德拉克洛瓦這頭“獅子”的怒吼既是宣泄也是警示。
三、徐渭與德拉克洛瓦繪畫藝術語言比較
藝術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是有自身規(guī)律的,在東西方這樣截然不同的藝術環(huán)境之下,其實我們不難理解徐渭與德拉克洛瓦作品中的差異,中西方藝術的走向,就已經(jīng)注定了徐渭與德拉克洛瓦繪畫天然的區(qū)別,但是在這樣截然不同的背景之下,二位畫家的藝術仍然具有共同之處,對于徐渭與德拉克洛瓦藝術中出現(xiàn)的共同之處的分析與把握,或許要比研究差異更加珍貴。
首先,徐渭與德拉克洛瓦的藝術都打破了已經(jīng)樹立起來的藝術標準。徐渭的潑墨寫意,盡顯山野本色,通過大寫意沖破了傳統(tǒng)花鳥畫中形與色的藩籬,擺脫了再現(xiàn)的傳統(tǒng)格局,表現(xiàn)出對前代陳規(guī)舊法的超越,極大地發(fā)揮了文人畫中以筆墨抒情寫意的傳統(tǒng)。[3]而德拉克洛瓦與同時代古典主義油畫大師安格爾,二人關于色彩與素描問題的對立一直存在,德拉克洛瓦在這場對立中一直相信繪畫中的色彩比素描重要得多,想象力比知識重要得多。二者的這種打破,完全體現(xiàn)了“以我手寫我心”的藝術格調(diào)。
其次,雖然藝術作品的表現(xiàn)形式有差異,但是二者的情感相同。無論是德拉克洛瓦的油畫還是徐渭的大寫意花鳥,盡管表現(xiàn)題材、畫面布局或是設色手法都不相同,但是畫面上傳遞出來的濃烈情感卻是相通的,畫家透過畫面向我們傳遞更多的是他的精神世界,而在作品面前精神世界是可以被觀者感知的。在觀賞作品時,比形式更重要的是我們能否通過藝術作品把握畫家當下想要傳遞出來的情緒,或是徐渭懷才不遇的憤懣,或是德拉克洛瓦革命的激昂,藝術外在的表現(xiàn)方式只是載體,而載體所承載的強烈情感更值得人們關注。
最后,除了情感相通之外,徐渭與德拉克洛瓦兩位畫家創(chuàng)作的底色都是自由,無論是東方民族的“群體自由”還是西方展現(xiàn)的“個體自由”,雙方對于自由的概念總是差不多的。藝術雖然受經(jīng)濟基礎的制約,但是這種制約并不總是同步進行的,藝術有時可以短暫地從制約之中掙脫出來,不為經(jīng)濟、政治、文化、宗教服務,而只為了一個孤獨的徐渭或是一個純粹的德拉克洛瓦而存在。
四、結(jié)語
東西方的文明互鑒對彼此來說都意義非凡,藝術角度的對照也屢見不鮮,將徐渭與德拉克洛瓦放在一起比較分析,二者都是各自時代下浪漫主義的藝術巨匠。通過藝術作品向我們傳遞不同時代背景之下出現(xiàn)的同一藝術現(xiàn)象,分析現(xiàn)象、探究規(guī)律,徐渭的慘淡一生,德拉克洛瓦的激情昂揚,二者無疑是用生命之火淬煉藝術。在美術的長河之中徐渭與德拉克洛瓦都是銀光乍現(xiàn),只那一瞬間就足夠用自己的光為中西方藝術的互鑒照亮前行的路。
縱情筆意,無懼俗塵,或許他們從不介意被后人定義成什么主義、風格或是流派,但徐渭與德拉克洛瓦二者的“浪漫”是毫無疑問的,只不過二者中間相差的這二百年的時光,為“浪漫”重塑了新裝。
作者簡介:紀星宇(1996—),女,漢族,吉林白山人,延邊大學美術學院2021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美術理論。
注釋:
〔1〕張岱.瑯嬛文集[M].沈復燦鈔本.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
〔2〕王凱.徐渭與卡拉瓦喬繪畫風格比較[J].大舞臺, 2021(4):93-96.
〔3〕張敏.中西方浪漫主義美術之比較——以徐渭與德拉克洛瓦為例[J].福建商業(yè)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14(2): 101-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