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雄偉
1
小時候,頂愿意做的一件事是掃雪。
在家掃雪是大人的事兒。頭天晚上下了一夜大雪,大如鵝毛的雪花在燈光里狂飛亂舞,囂張地展示暴虐的身形和傲慢的脾氣。父親早有預判,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就拿著鐵鍬、掃帚,順梯子上房“嘩嘩”地掃起雪來。他不怕驚擾鄰居的美夢,因為早已有許多首“掃雪協奏曲”在不同人家的房頂同時奏響了。房上的雪有一尺厚,好在雪后無風,冷空氣流動得慢,讓父親可以不戴手套就能麻利地用鐵鍬將大堆的雪一鍬一鍬扔到房下——雪在房頂不能聚堆,否則融化時,雪水洇濕房頂,導致頂棚漏水。
父親掃雪時,我在被窩里聽著“咯吱咯吱”的鋤雪聲,腦海里便想象著燈下的雪如何漂亮。于是,我穿好衣服跑到院子里看房頂的雪如瀑布一般墜落,雪片潔白,雪花晶瑩。凝固、立體、結實、緊密的雪塊沉沉地掉到地上,摔成八瓣;飛濺的雪沫四散飄去,頑皮地鉆進我的脖領,跳到我的皮膚上,涼颼颼,濕漉漉……用鍬鋤完雪,再用掃帚清掃兩遍,直到房頂光滑如砥、纖雪不染,父親才下來接著轉移院里的積雪。
院里的雪深及膝蓋,父親給手推車安上轱轆、鋪上木板,一籃一籃地把成堆的雪往車上運。我拎不動籃子,就用小號鐵鍬鋤雪。鋤雪比鋤土得勁兒,因為雪較土松軟,密度小,看著舒服,鋤起來也不累,鐵鍬一扎一個準。我戴著手套,鋤得慢。父親赤手攥鍬把,手心上的繭子把粗榆木做的鍬把磨得溜光。鐵鍬被他掄出了花兒,雪被一車車地運到當街。父親嘴里蒸發(fā)出的白氣沸騰在空氣中,很快將胡須和帽檐兒上的冰晶融化;樹上的積雪搖落,砸到父親的頭頂和后背,一砸一身,紛紛爆裂,他渾然不覺,只顧揮舞著手中的家什,講著農家軼聞和舊事引我開心。井臺上的雪凈了,院墻上的雪光了,豬槽子里的雪也被媽媽剛倒進去的泔水融化了。大豬小豬搖尾乞憐,“咕嚕咕?!焙葌€痛快……小院又現土色,星星點點的雪花零落,落地融成水印,濕乎乎,凈化著大地和農舍。
掃完院落掃當街。父親說要在我家門前清掃出一條一米寬的小道,與前后鄰居的小道相連——雖是各掃門前雪,卻也清除了路障,方便了交通。鐵鍬鏟走積雪的同時,也夾帶一些草棵和枯葉,草和葉都被雪水浸透,濕淋淋地被移向路兩邊的雪丘。我跟在父親屁股后面用小笤帚輕輕地掃,清理掉遺落下來的石頭子。雪水結冰的話,路上的石頭子會打滑,一會兒我還要踩著這條小徑上學去呢,當然要好好收拾一番。兩邊白雪皚皚,中間整齊平坦,這就是我們清掃出的巷中小徑。柴火垛銀裝素裹,沙子堆粉妝玉砌,小徑筆直黑黑魆魆……
在家掃雪是小憩,在學校掃雪才是“大戰(zhàn)”。幾十號人拿著掃帚、笤帚、簸箕鬧哄哄地跑出教室,來到責任區(qū),準備讓雪地變廣場。雪下得大,帶泥的、軟的地方就很泥濘。有經驗的同學專挑硬的地方掃,掃完了清清爽爽,不必擔心褲腳濕、衣袖臟。我是勞動委員,哪兒臟我就上哪兒掃。樹根底下、花池子里、垃圾坑旁邊都留下了我縱橫交錯的笤帚印和呼哧呼哧的大喘氣聲。好在雪不染人,雖說滴滴答答的雪水從笤帚里滲出來掉在衣褂上,黏糊糊擴散一大片,穢氣又懊惱,但想想艱苦年代“虧了我一個,幸福十億人”的金句,心中的怨也就真的隨風而化、化雪成泥、泥牛入海了……
這兩年冬天都沒有下特別大的雪,生活里少了雪宿芙蓉的浪漫、風雪夜歸的蒼茫以及樓船鐵雪的豪情,空氣越發(fā)干燥,毛孔舒張、茅塞頓開的時候就少了起來。是啊,“夏有涼風冬有雪”,萬花調謝的時節(jié),雪會讓人眼前一亮,讓人心里一動,激活心靈和四肢,讓思想和季節(jié)重回激情的原點……
2
清幽的月光底下我們能做許多事情:騎車、劈柴、周游全村。
我喜歡有月的夜晚——有了月光,大地多了一分皎潔,多了一分明亮,我們的心里便少了一絲孤單,眼前少了許多恐懼。
月光下,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看蝙蝠在夜幕里旁若無人地上下左右無聲翻飛,看父母親推著手推車將一棵棵的莊稼碼垛歸倉。我們喜歡聽月光下鳳尾竹的嬌羞欲滴和那“吱扭吱扭”“丁零丁零”的車輪轉動、車鈴旋響聲……
放學后,我們吃完晚飯便騎著父親的自行車在大道上愉快地穿行。月光照在鄉(xiāng)間沙粒鋪成的大道上,把沙粒映得更加光潔而平整。有月之夜是練車的好時段,因為當月光隱去,天色黑暗時,我們經常彼此撞架摔得鼻青臉腫。
陪伴我的是一輛二八老式自行車。這輛車已經被父親騎了十多年,又沉又笨,車蹬子磨得就剩下了一根麻桿,車閘也不好用。大梁橫在車座與車把之間,我正在發(fā)育的短腿跨之不及,只得把右腿伸過橫梁底下,將右腳踩在右車蹬上與左腳做協調的蹬踏旋轉運動。我羨慕別人的自行車是二六式、斜梁的,騎起來輕便,學起來容易??晌矣挚释麑W得慢一些,這樣我就能在那銀色的、霜一樣爽潔的、夢一般廣闊的月光下,多停留一會兒、多練習一段時間。
初學自行車時,父親一直跟在車座后面保護著我。我都騎出好幾百米了,因為相信父親自始至終地把著車后座,所以又騎出好遠。父親在后面加油稱贊,我吃力地扭動著雙腿一圈一圈地轉動著車輪。車子時而往左時而向右,晃晃蕩蕩,搖搖欲斜,而終究未倒。幸而是夜晚,大道上車輛稀少,沒有汽笛刺耳的尖叫擾亂我緊張的心緒;幸而有月光,能把車輪摩擦沙粒的聲音聽得真切,別人卻無法把我的面龐看得清楚。我一不小心用力過猛,把手沒抓牢,車子“刺溜”一下滑入大道的邊溝里。溝里的泥土濺到我的腳面上,草尖上的露水沾濕我的褲腿,它們減輕了被金屬壓住所造成的劇痛,與锃亮的月光一道磨平了車上的刮痕,閃亮了少年那顆不羈的心……
伙伴們盡情地笑著。他們剛吃完飯,身上有的是干勁,腳上有的是氣力,腦子里有的是幽默“細菌”,臉上有的是無邪笑容。他們騎得敏捷時會給笨拙的我指點迷津;他們摔倒時也會自嘲“大意失荊州”,或者說“都是月亮惹的禍”——月亮就在頭上高懸,她會聽見我們的爭議和喧鬧嗎?光天化“月”,乾坤朗朗,當一群無知的少年拿月亮尋開心、請月亮當明證時,他們意識到月亮的圣潔與偉大了嗎?是的,黑夜里不能缺少明亮的月華,一如白晝里不能沒有太陽的火熱。
在柔和的月光下,我學會了騎自行車。半個月的時間里,我看著那彎月亮從蛾眉變成鐮刀,從鐮刀化作小船,從小船長成天空中一輪真正醒目的皓月、靜夜里當之無愧的主角……月是寧靜的、純凈的,她淡雅而清新,樸素而端莊。月光下有犬吠、有雞鳴、有窸窣的碎語、有生靈的默契。
在鄉(xiāng)間,月光下沒有歌者,人們更喜歡把靈魂展示給沉沉的黑夜,因為不用擔心月夜將心中的隱秘傳誦、讓別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