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賀 孟長君 姜德友△

（1.黑龍江中醫(yī)藥大學，黑龍江 哈爾濱 150040；2.黑龍江中醫(yī)藥大學附屬第四醫(yī)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40）

華廷芳（1911-1985年），龍江醫(yī)派杰出醫(yī)家，我國現(xiàn)代著名中醫(yī)學家。華老精研軒岐，學貫寒溫，旁及當代名家，薈其精英，擷取其長又不隨流俗，業(yè)醫(yī)治學50余載，德高術湛，治學勤嚴，對《傷寒論》研究致力尤深，經驗宏富，辨證精準，遣方用藥，通權達變，效如桴鼓。筆者有幸拜讀《龍江醫(yī)派叢書·華廷芳學術經驗集》［1］，心得頗多，有感先生辨治神經性嘔吐獨特中醫(yī)臨床思維，特將華老治療實踐經驗做如下總結，以作傳承，啟示后學。

神經性嘔吐又稱“心因性嘔吐”，是現(xiàn)代社會一種常見且頑固的疾病，歸屬于中醫(yī)學“嘔吐”范疇［2］?，F(xiàn)代醫(yī)學認為本病是以自發(fā)或者故意誘發(fā)的反復嘔吐為特征，無器質性病變?yōu)榛A的一種胃自主神經功能紊亂，和內臟功能障礙引起的胃神經官能癥。神經性嘔吐主要臨床特點為進食后不久發(fā)生嘔吐，嘔吐量不多，嘔吐不費力，且不影響食量和食欲，常在嘔吐后即可進食，具有病程長、病勢緩、易反復、發(fā)病可有癔癥色彩及條件反射性、多發(fā)于年輕女性等特點。目前西醫(yī)主要以止吐藥、胃動力藥等對癥治療，尚無特效療法［3］。中醫(yī)藥對本病治療效果顯著，且不易反復發(fā)作，已為更多患者所選擇。

1 寒地神經性嘔吐的病因病機

華老認為嘔吐的基本病機是胃失和降，氣逆于上。其病位在胃，故任何病變有損于胃，皆可發(fā)生嘔吐。華老又常引張景岳之言“嘔吐一證，最當詳辨虛實”，認為嘔吐之病因病機，應分虛實兩端，而神經性嘔吐多屬后者［4］。華老重視三因制宜思想，根據寒地獨特的地理氣候特點、人民群眾生活方式、飲食習慣、性格體質等，分析本地區(qū)神經性嘔吐多由邪氣盛而導致，此時邪雖盛而正氣猶能抗邪，是一種以邪氣盛為主要矛盾的病理反應，即《素問》所謂“邪氣盛則實”［5］。華老認為本病發(fā)生多與“寒燥傷胃”“痰熱中阻”“邪郁少陽”等密切相關。并強調若失治誤治，久病久吐，痰氣瘀阻，可致無形之邪變?yōu)橛行沃Y，使小恙成大患。

1.1 外寒侵襲，燥邪傷胃 我國北方地區(qū)，地勢高，風寒凜冽，乃閉藏之地，受西伯利亞寒流影響，冬季寒冷干燥且漫長，故寒冷是本地區(qū)氣候最顯著的特點。華老認為寒性收引凝滯，故水液皆凝結成冰，使環(huán)境濕度更低，從而形成寒燥的氣候特點。正所謂“涼極而萬物反燥”“寒搏則燥生”也。寒地居民常年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難免會被寒燥之邪侵襲而致病。華老認為神經性嘔吐多因寒燥之邪由口咽而入中焦胃，胃氣受寒，脾陽受損，致使胃氣不和，燥邪耗胃中津液，使胃失濡養(yǎng)而發(fā)病。本證起病多急驟，但病程短，易治愈，且少復發(fā)。

1.2 痰熱中阻，升降失常 痰熱致病與寒地居民的飲食和生活文化密切相關。特殊的地理氣候環(huán)境使當?shù)鼐用裥纬闪讼彩撤矢屎裎?，醇酒炙煿的習慣，以抵御寒冷的侵襲。而長期食用這些高熱量的食物必然會生內熱。正如《素問·奇病論》所言“肥者令人內熱”?；馃釤胧⒂趦?，煎灼津液而成痰。痰因熱而彌結，熱依于痰而難以消散，以致痰熱互為依附，致病纏綿，經久難愈。華老認為痰熱內蘊、困阻脾胃，胃氣不降，火性炎上，迫食上逆則發(fā)嘔吐。神經性嘔吐痰熱中阻者，常見于中年形盛之人，具有起病緩，病程長，易反復等特點。

1.3 邪郁少陽，肝氣犯胃 華老以為神經性嘔吐邪郁少陽，肝氣犯胃者最為多見。詳剖其病因病機可分為兩個方面。一是邪犯少陽，樞機不利。從辨病角度來看，本病無器質性病變，屬功能性疾病，其發(fā)病多與精神心理因素有關。邪犯少陽，彌漫三焦，膽氣不疏，肝氣郁滯，表里俱病可出現(xiàn)精神神經癥狀，如情緒緊張，焦慮抑郁，癔病癥狀等，從而誘發(fā)本病。二是肝氣犯胃，胃失和降。北方寒地漫長的結冰期，室外異常寒冷、萬物凋零，人們基本足不出戶，封藏有余，生發(fā)不足，肝氣難以舒展，故肝氣郁滯，郁怒氣逆者多見。如《景岳全書》言“氣逆作嘔者，多因郁怒致動肝氣，胃受肝邪，所以作嘔”，從辨證方向指明，情志拂逆，木郁不達，肝氣橫逆犯胃，可致肝胃不和，胃氣上逆而作嘔吐［6］。

1.4 痰瘀交阻，挾生他證 疾病的演變是一個復雜多變的過程，其轉歸常和致病原因、罹患時間長短、正氣虧耗情況、治療正確與否都有密切關系。華老認為，就神經性嘔吐而言，非兇險重疾，若得及時治療，藥證相合，多能向愈。但如果失治誤治，病情遷延，日久及絡，生痰成瘀，痰瘀內結，阻于食道及胃口，使食管狹窄，甚至閉塞不通，故挾生飲食吞咽受阻，或食入即吐等類似噎膈病證。恰與《醫(yī)學正傳》所載“良工未遇，謬藥又行，痰挾瘀血，遂成窠囊，此為痞為痛為嘔吐、噎膈、反胃之次第也”［7］之理相合。

2 寒地神經性嘔吐的辨證施治

華老臨證辨治神經性嘔吐重視三因制宜原則，充分考慮患者的體質、當時氣候、居住環(huán)境等綜合因素，動態(tài)客觀地把握病情，從“邪實”入手，基于《黃帝內經》“實者瀉之”理論，活用對藥群藥，巧遣經方時方，機圓法活，收效頗佳［8］?，F(xiàn)將華老對本病的辨證施治情況擇要記述如下。

2.1 寒燥傷胃，法宜溫潤 主癥：突然嘔吐，多為干嘔，起病較急，可伴呃逆，胃痛食少，口干咽燥，畏寒肢冷，遇溫則緩。舌苔薄白，脈沉緊。法宜和胃降逆、滋陰潤燥，治以吳茱萸湯合麥門冬湯，處方：麥冬15 g，黨參10 g，半夏15 g，吳茱萸10 g，甘草5 g，粳米9 g，生姜10 g，大棗4枚。以水煎煮，米熟湯成，藥汁裝暖瓶內，少量頻服，作嘔時勿服，嘔后服，以愈為度。華老以為外因寒燥致病以溫潤為治療大法，此乃臨床常見的正治之法，即《素問·至真要大論》“寒者熱之”“燥者潤之、濡之”之義。華老臨證施治時，權衡輕重，靈活掌握，若寒邪偏盛，則溫重于潤，加桂枝、藿香各10 g，散寒平沖止嘔；燥邪偏重，潤重于溫，加黃芪20 g，五味子15 g，天花粉15 g。酸甘化陰，生津潤燥。此外，本型神經性嘔吐，雖臨床不常見，但多發(fā)病急驟，作嘔不止。遇此情況，華老常內外同治，另取內關與中脘等穴針灸，以緩急止嘔［9］。

2.2 痰熱中阻，治宜清化 主癥：食入即吐，或頻吐如射，吐物酸臭，吐次多而量少，或伴胸脘痞悶納呆、四肢困重、口渴喜飲、煩躁少寐，大便臭穢。舌紅苔黃膩，脈滑數(shù)。法宜清熱化痰、和胃降逆，治以黃連溫膽湯合橘皮竹茹湯加味，處方：半夏15 g，枳實10 g，茯苓15 g，黃連15 g，石菖蒲20 g，陳皮10 g，竹茹10 g，黨參10 g，干姜5 g，甘草10 g，大黃3 g，生姜10 g，大棗4枚。以水煎煮，少量頻服。清熱化痰法治療神經性嘔吐，是華老根據龍江地區(qū)居民地域性飲食習慣，易生痰熱的致病特點，結合多年臨床實踐，總結出的治療經驗，即“肥咸甘厚味，醇酒積熱，痰熱互結，當以清熱化痰”［10］。華老處方用藥極為精致，處方多呈“大方含小方，小方成藥組”形式，上方除黃連溫膽湯和橘皮竹茹湯，還暗含治支飲嘔吐之小半夏湯、治“卒嘔吐，心下痞”之小半夏加茯苓湯、治“食已即吐”之大黃甘草湯、治“干嘔，吐涎沫”之半夏干姜散、治“胃反嘔吐”之大半夏湯以及治“痰飲為患惡心嘔吐”之二陳湯之意。此外，華老善用對藥群藥，如大黃配甘草，清熱和胃止吐；半夏、生姜、石菖蒲相須，開竅化痰，降逆止嘔；半夏、干姜、黃連相伍，辛開苦降，調氣止嘔。

2.3 邪犯少陽，調志和胃 主癥：每遇情志刺激即欲嘔吐，時作時止，常伴焦慮、抑郁等精神癥狀，胸脅滿痛，煩悶不舒。舌邊紅，苔薄膩，脈弦。法宜和解少陽、調志和胃、祛邪降逆，治以柴胡加龍骨牡蠣湯合旋覆花湯加減，處方：柴胡10 g，黨參10 g，半夏10 g，白芍15 g，甘草10 g，枳殼10 g，生赭石30 g，旋覆花10 g，生龍骨15 g，生牡蠣15 g，生姜10 g，大棗4枚，水煎服。本型神經性嘔吐臨床最為多見，其發(fā)病多與情志失調有關，患者常伴癔癥癥狀，發(fā)作時夸張、做作，以自我為中心，感情用事，易受暗示。情緒刺激和心理緊張、內心沖突、甚至某些特定的場景也可誘發(fā)，故也稱為癔癥性嘔吐。對此華老采取“病證結合，獨責少陽，肝胃同治”的治療原則［1］。先用柴胡加龍骨牡蠣湯加減，從肝論治，祛少陽之邪，疏肝調志，針對癔癥，以圖解除誘發(fā)因素［11］。原方鉛丹為鉛氧化物，直接入口可致急性鉛中毒，故不用；見邪熱較甚者，可納大黃、黃芩泄熱除煩；遇陽虛飲停者，可補桂枝、茯苓溫陽化氣。再以旋覆代赭湯，專以治胃，針對肝氣犯胃證，和胃化痰，降逆止嘔，標本兼顧，以求邪去正安。值得注意的是，方中旋覆花須要布包煎，以防細小絨毛狀種毛混入藥液，服藥時刺激咽壁誘發(fā)嘔吐。

2.4 久病入絡，搜邪防變 主癥：嘔吐日久不愈，泛吐痰涎，面色灰暗，大便干結，形體羸瘦，肌膚甲錯。偶見吞咽梗阻，胸膈疼痛，食不能下，甚則進食即吐等癥。舌質淡暗、苔白厚，脈沉澀。法宜化痰逐瘀，搜邪防變，治以大黃蟲丸合三子養(yǎng)親湯加減，處方：半夏10 g，酒大黃 5 g，桃仁 10 g，熟地黃 15 g，甘草 10 g，土鱉蟲15 g，水蛭15 g，白芍10 g，白芥子10 g，紫蘇子15 g，萊菔子10 g，鬼針草10 g，生姜10 g，大棗4枚，水煎服。華老常以上方治療神經性嘔吐纏綿不愈，痰瘀互結阻隔食道，將成而未成噎膈之證。方中酒大黃和桃仁相配，剛柔并濟，專入血分，共奏破血積、下瘀血之功；白芥子、紫蘇子、萊菔子均屬理氣消痰之品，能化痰降逆，利氣暢膈；華老秉承“久病入絡”之說，投土鱉蟲、水蛭，以其動躍攻沖之性，入絡搜邪，“松動根基”，剔除凝滯痰瘀［12］；華老以為“食管以潤為順”，故伍熟地黃、白芍養(yǎng)血潤燥，潤以啟膈。此外，二者還可糾正大隊化痰破血藥之偏性和烈性，以免傷正；半夏、生姜化痰降逆止嘔，為華老治療各種嘔吐必用之要藥；鬼針草散瘀活血，解毒止吐，《中國藥用植物圖鑒》載其治“噎膈反胃，賁門痙攣及食道擴張”［13］，華老將其作為治療本型神經性嘔吐專藥，屢試不爽；草棗相配，安中和胃，以助驅邪。

3 典型醫(yī)案

患某，男性，39歲，職員，黑龍江省哈爾濱市人，1976年7月7日初診。以陣發(fā)性嘔吐20 d為主訴。自述20 d前，因工作崗位調動，煩悶焦慮，進食時，覺胃中驟然緊縮，隨即嘔吐大作。至此嘔吐時發(fā)時止，食入則吐。于當?shù)蒯t(yī)院行相關消化系統(tǒng)檢查，均未見異常，診斷“神經性嘔吐”，應用止吐藥、胃動力藥不效?？淘\：患者胃區(qū)拘急不適，欲嘔吐，心煩焦慮，形體消瘦無力，畏熱喜冷，大便干結（數(shù)日1次），小便量少。舌紅苔黃，脈弦數(shù)。辨證屬邪入少陽，胃氣上逆。治法：和解少陽，降逆止嘔。處方1：柴胡15 g，大黃3 g，黃芩10 g，法半夏10 g，枳實10 g，生龍骨10 g，生牡蠣10 g，白芍10 g，干姜5 g，生姜10 g，甘草5 g，大棗4枚。處方2：法半夏15 g，人參15 g，蜂蜜60 g。上兩方水煎，囑交替服之。1976年8月24日二診：患者書信，述服藥30劑后，心情暢快，現(xiàn)已不吐，能日食九兩，體力大增，惟胃中熱痛綿綿，雖饑不欲食，多夢易驚，余無所苦。辨證屬胃虛有熱，痰阻氣逆。治法：養(yǎng)陰清熱，化痰降逆。處方：陳皮10 g，法半夏5 g，茯苓15 g，甘草10 g，枳殼 15 g，竹茹10 g，石斛10 g，生地黃15g，玄參15 g，麥冬15 g，黃芩10 g。水煎服。1976年9月16日三診：患者來信，述病已愈十之八九。囑以飲食調養(yǎng)之，保持情志舒暢，避免精神刺激，以免復發(fā)。

按：該患初診見癥與《傷寒論》“嘔不止，心下急，郁郁微煩者，為未解也，與大柴胡湯，下之則愈”恰合，是邪入少陽膽腑化熱，膽熱犯胃，胃氣上逆所致，屬少陽腑實為患［14］。故華老設“處方1”和解少陽，降逆止嘔。方中柴胡、黃芩、大黃、半夏、枳實、白芍、生姜、大棗，乃大柴胡湯原方，針對主要矛盾，意在和解少陽，通下里實；生龍牡與柴、芩、姜、夏、棗、大黃相配，取柴胡加龍骨牡蠣湯之意，旨在疏肝調志，和胃止吐；干姜、黃芩、半夏，辛開苦降，調暢氣機，而助止吐；值得一提的是，華老以為少陽腑實，熱邪為重，恐服涼藥后激惹火熱之邪，格藥外出，加重嘔吐，故遵《黃帝內經》“甚者從之”原則，加溫熱之干姜為反佐，引陰入陽［15］。此外，華老亦設“處方2”，即大半夏湯，補虛潤燥，和胃降逆，與1方交替服之，作為緩沖之用，以杜苦寒礙胃之弊，使祛邪而不傷正。二診患者胃中隱隱灼痛，饑不欲食，多夢易驚，華老認為，此乃胃陰不足，虛火內擾，痰阻氣逆所致。故投溫膽湯化痰和胃降逆；加增液湯之生地黃、玄參、寸冬，與石斛、黃芩相配，以滋陰清熱，補水制火，此“壯水之主，以制陽光”之法也。服藥3周，諸癥得愈，囑食療護養(yǎng)，調暢情志，以作收功。

4 結語

隨著社會壓力的加大，患神經性嘔吐者逐年增多，而治療效果常不甚理想。華老充分發(fā)揮中醫(yī)臨床思維特色和優(yōu)勢，本三因制宜、治未病思想，根據多年臨證經驗，結合寒地地理氣候特點及飲食生活習慣，將神經性嘔吐歸納為“寒燥傷胃”“痰熱中阻”“少陽邪郁”“久病生變”4種類型。辨治時謹守“邪實”病機，病證結合，靈活運用經方時方，巧妙配伍對藥群藥，針對專病施以專藥，臨證中常能直中病所，獲效頗著，有十分重要的臨床借鑒意義和學術參考價值。